[歷史穿越] 玩宋 作者:春溪笛曉(已完成)

 
BloomCaVod 2019-1-9 21:39:1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16 224998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1-9 23:03
第三十章

    郭大夫沒見過這樣的病人, 叫來學徒去把縣裡其他大夫叫過來會診。一聽病徵, 其他大夫都陸續趕到。

    王安石免了他們所有虛禮與寒暄,讓他們趕緊給病人看看。

    幾個人又是診脈又是檢查, 很快有了結論:這不是懷孕,是肝脾出了問題, 肚子裡積了水。

    這農夫平日裡性子就獨,看自己肚子大起來之後更是不喜與人往來, 覺得每個人都在嘲笑自己。今兒他下地干活時突然痛得渾身不適, 在地上打滾, 這才被沈適他們注意到。

    幾個大夫一合計, 判斷出這可能是“蠱脹”。

    蠱, 因為巫蠱而蒙上了奇異色彩,實際上在許多記錄之中蠱是一種寄生蟲病。

    比如《神農本草經》裡頭說“治蠱毒以毒/藥”,《肘後方》裡說“中蠱, 令人腹內堅痛, 面目青黃, 淋露骨立, 病變無常”。

    到唐朝藥王孫思邈更是在《千金方》裡詳細記錄了蠱脹的症狀和治療方法:四肢浮腫,肌膚消索,咳逆腹大如水狀, 死後轉易家人。

    司馬琰給王雱寫防疫事項時, 也特意提了這種病, 說是“蠱”, 其實是血吸蟲。這種病極易感染, 蟲卵容易隨著患者的糞便污染水源,隨後在釘螺體內大量繁衍,通過各種方式侵入人體,感染有機會接觸到這片水域的人。

    若是吃了沒有煮熟的水產、喝了含有幼體的水,感染幾率也很大。

    以宋朝鄉野這樣的衛生狀況,這種病一旦蔓延開會尤其危險。

    郭大夫取來《千金方》,和其他大夫探討這“蠱脹”的治療方法。

    王雱掏出小本本,給王安石看司馬琰給他寫的東西,司馬琰說,一旦出現血吸蟲病患者,必出派出足夠人手去清理那一帶的釘螺。

    釘螺長什麼樣,王雱也不曉得,是司馬琰給他畫的。

    王雱對王安石說:“這是阿琰妹妹在一本醫書上看到的,書上說,這是肚子里長了蟲子。蟲子要是在這人的肚子裡生了蟲卵,蟲卵會隨著糞便排出來。要是糞便接觸到水源,很快會孵化,在水裡游啊游,找到人就鑽進人身體裡,找到這種螺子的話,它們就鑽進裡面去。這螺子就是蠱蟲的房子,它們在裡頭拚命生孩子。生夠了,它們就齊刷刷地跑出來禍害人了。這病可不能讓它傳染開,要不然以後男的女的全都挺著大肚子,多嚇人啊!”

    王安石被王雱講得渾身發毛。他看向患者那大肚子,這要是真是長了蟲子,那得多少蟲卵才能脹這麼大!不過剛才他聽郭大夫他們說了,這是腹水,不是蟲卵。

    王安石按住王雱腦袋,說:“我知道了,把螺子畫給我,我叫人多畫幾張,等會兒讓武縣尉帶人下去查查哪裡有這些螺,都給滅了。”

    王雱來畫當然畫得不怎麼樣,好在沈括在旁邊,輕輕鬆鬆把司馬琰畫的釘螺給“複印”了好幾份。

    這時郭大夫他們已經定好藥方,聽王安石問起要去清理疫水、宣講防疫要則需要注意什麼時,他們都有些發愣。

    因為王安石說出的傳染途徑在《千金方》裡沒有記載。

    這傳染途徑不知真假,所以郭大夫決定趁著病人排腹水這幾天親自帶著學徒去走一趟。

    鄞縣現在的風氣大抵是被王安石帶出來的,一個兩個都喜歡實地考察。王雱還小,可不愛往外面跑。

    沈括去的村子離得不太遠,郭大夫一去一回,只用了小半天。他們還真帶回了釘螺,一群人圍著看了一會兒,還真有小小的蟲兒從釘螺裡面跑出來,一扭一扭地在水裡扭動,看著怪滲人。

    郭大夫說,這村裡的水田大多有這種螺,它們生命力頑強,什麼髒水都能長,田裡也時不時能看見。大概是因為經常看它長在髒兮兮的地方,許多人也不愛吃這個,倒是有時候牲畜會誤吞。

    村裡的耕牛就有拉痢和消受跡象。這個村的人臉色青黃,都有黃疸的徵兆,這是肚子里長寄生蟲的病徵。

    郭大夫判斷,村裡不少人怕都感染了這個“蠱毒”,只是症狀較輕,沒這病人那麼明顯。

    這事王雱幫不上什麼忙,倒是沈括他們得忙了,下鄉宣講時尤其注重這一塊,召集村民們查螺、滅螺,管理糞便和水源。

    在鄉野間喝生水是很普遍的事,畢竟不是誰都會費那麼多柴火把水煮沸再喝,要杜絕這種情況很難,只能儘量避開可能有血吸蟲在繁殖的疫水。

    王安石對這事十分重視,親自指揮防疫工作。

    郭大夫很快對染上“蠱毒”的病人對症下了方子。過去一年王安石動員群眾多到山野採集藥材,鄞縣的藥物儲備還算充足,面對這種情況倒不算困窘。

    縣中豪強富戶很快聽說了這事,也聽說了那聳人聽聞的“大肚子病”,大家都是紮根在鄞縣的人,誰家沒個窮親戚或者奴僕佃戶在鄉下的?

    頓時都第一時間派人往縣衙或者郭大夫那邊跑,想問問這病會不會傳染。

    王安石一聽是他們派來的,馬上動員他們也加入到防疫工作裡來。這些水田裡還有許多是豪強富戶家裡的呢,他們不行動誰行動?

    一時間,一場堪稱全縣總動員的滅“蠱”行動在鄞縣境內全面展開。鄰縣途經鄞縣的商賈們第一個得知消息,也忙回去詢問自家佃戶有沒有出現男人大肚子的事兒。

    這事若只是發生在鄉野之中,又或者病人的病徵沒那麼引人注目,很可能不會引起任何重視。

    一個普普通通的百姓,病死了也就病死了,或許他們到死都不會到縣城去找大夫看病,頂多只找路過的赤腳大夫瞧瞧——能不能碰上還得看緣分。

    可鄞縣縣學那幾個學生明晃晃地抬著個病人回縣城,鬧得鄞縣滿城皆知!“男人大肚子”著實太聳人聽聞了,足以驚動鄞縣的豪強富戶。

    豪強富戶們發現自己入口的東西很可能也會沾染蟲卵或幼蟲,自然非常緊張,主動協助鄞縣縣衙展開防疫工作。

    其他縣的豪強富戶自發加入,這才讓“除蠱防疫”這事兒輻射般蔓延開。

    明州知州得到消息的時候,已經有不少主簿主動跑鄞縣取經去了。隨著消息一同送上的還有王安石詳細記錄這次防疫安排的文書。

    知州沒敢耽擱,快馬加鞭把這份防疫計畫往上送。

    這個時候,連周圍的婺州、越州、台州、杭州等等都聽到了相關的消息,派人騎快馬過來詢問明州知州具體怎麼操作了。

    長江下游流域的防疫工作如火如荼地展開著,王安石的文書也加蓋了明州知州的印子,一路送往開封。

    開封的春季也潮濕多雨,知府張堯佐一直緊張地關注著各項疫情,生怕在自己任開封知府期間出什麼大問題。這天子腳下的天災都不是天災,是人禍,得有人背鍋!

    張堯佐忙完一天的工作回到家,妻子出來伺候他更衣之後,便把入宮見張家侄女的事情告訴張堯佐:“侄女說,官家有意冊封她為貴妃。這短短幾年的,侄女就得如此恩寵,我心裡總不太踏實。”

    張堯佐道:“我這侄女自幼在宮中長大,溫柔嫻美,能得官家喜歡挺好。”夫妻倆說了會話,便睡下了。

    第二日官家卻召張堯佐入宮,說有事要相商。

    張堯佐急匆匆地趕過去,官家給他看了份防疫方案,說是從兩浙路那邊送過來的。

    官家道:“雖說京中沒發現這蠱脹患者,你也可以拿去參詳參詳。”

    官家寵愛張妃,對張堯佐也十分看重,他本就是仁厚的君主,得了這防疫方案自然想讓張堯佐也依樣畫葫蘆地推行下去。

    這王安石年紀雖輕,寫起文章來卻犀利又清晰,比如這“防治兩手抓,兩手都要硬”,聽著是句大白話,念出來卻覺得鏗鏘有力。

    張堯佐連忙應下,帶著防疫方案回衙門安排任務去了。

    司馬光下衙後與同僚小聚,聽茶坊裡的人說開封府衙出了新的“防疫令”,覺得有些稀奇,細細問了具體章程,回到家後也和妻子張氏說了說。

    司馬琰在一旁越聽越覺得熟悉,不由問:“這是從鄞縣那邊傳回來的嗎?”

    司馬光奇道:“為什麼這麼問?”

    司馬琰一聽,明白了,司馬光也還不曉得。她只能說:“我覺得很新鮮。”

    許多新鮮的事都和鄞縣那邊有關。

    司馬光很快也知道這套防疫方案的來源,因為他收到了王安石寫來的長信。

    王安石在信裡先跟他道了歉,說最近忙得腳不沾地,沒時間寫信,心裡也甚是想念。隨後王安石才把這個春季做的事原原本本地在信裡給司馬光說了一遍,司馬光雖然沒去鄞縣任職,卻跟去了鄞縣沒兩樣!

    司馬光也任過知縣,不過那是在他恩師龐籍手底下做事,沒做兩年就跟著恩師進京任職了,地方經驗很少。聽王安石在鄞縣幹得如火如荼,司馬光竟也有種想到外邊歷練歷練的衝動。

    有王安石摸索出的這一套經驗在,他應該也可以做好吧?

    司馬光把信仔仔細細看完了,又把最近京中發生的事寫在信中與王安石交流。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1-9 23:03
第三十一章

    王安石忙完了, 也有空料理這段時間天天偷奸耍滑的兒子了。他這兒子正事不干, 歪腦筋倒是多,居然夥同沈括找了鄞縣一群窮書生分批給他畫什麼卡牌。

    紙牌的話年節時王安石也會玩, 這東西有貴價有賤價,可以有綵頭也可以沒綵頭, 人人都玩得起。王安石一年從頭忙到尾,不是在辦公就是在看書, 節假日自然得和家裡人一塊玩。但卡牌的門道, 王安石就不太懂了。

    王安石決定先暗中觀察觀察。

    王雱不曉得自家老爹又開始閒下來盯著他, 他已經和沈括合力把《三國殺》遊戲框架定好了, 把卡牌分好類外包給鄞縣窮書生們, 算是給他們找份外快。

    沒辦法,眨眼又過了一年,沈括已經十七歲, 他對家裡說是來鄞縣唸書的, 總不能天天不唸書只顧著畫畫賺錢。

    有沈括和王雱定好的基調在, 收上來的稿子都挺不錯。沈括有些龜毛, 精益求精地打回幾份畫稿要求返圖,還揪出了兩個抄襲的——論博聞強識,鄞縣裡頭還真沒幾個人比得過沈括, 你上哪個旮旯抄他都能給你扒出來。

    沈括雖然年少, 板起臉卻有點凶殘主策的模樣:“誠信交畫, 以後還有活兒給你們畫, 抄襲的, 糊弄的,再沒你們的事了!”

    王雱美滋滋啊美滋滋,事兒都有人幹了,他躲在背後賺點錢就好。察覺最近王安石忙完了,王雱收斂了不少,乖乖呆家裡看書,瞅瞅書裡有什麼有趣的東西可以挖掘。

    邁入七月的時候,書坊那邊來了消息,說《黃金國》校印完畢,可以開始上架了。沈括不是第一次出書,但是聽到這消息時還是非常期待,對王雱說:“不知道這次能不能賣好。”

    王雱說:“正好趕上七夕,京城熱鬧著呢,方叔肯定能趁機炒作一波。”

    沈括跟王雱混多了,對營銷啊炒作啊之類的手法也很熟悉了。他本來就是心思活泛的人,對這些倒沒多大反感,心裡反而還有種躍躍欲試的期待。

    方洪不愧是商人,心思比誰都靈活。自從被王雱點亮了營銷技能,他無師自通地掌握了不少炒作方法,比如這回沈括出了《黃金國》,他便去番巷找了些外邦人托他們到書坊門前進行一些表演。

    在宋朝外邦人的出現並不算稀奇,開封城的居民們更是見怪不怪。不過,這些外邦人齊聚在書坊外頭就有些稀奇了,書坊不是賣書的嗎?怎麼會請外邦人過來表演?

    哪怕這些表演都很業餘,唱的歌開封城居民聽不懂,做的東西開封城居民吃不慣,還是吸引了不少圍觀群眾。

    這些圍觀群眾中有一些是看過《三顧茅廬》和《蹴鞠少年》的,得知書坊又出了沈括的新書,不少沈括的書迷都第一時間搶購。

    這就是免費的托兒了,有些原本不想買的人見他們興沖沖地去買,免不了要問上幾句。

    書迷們立刻自發地把《三顧茅廬》和《蹴鞠少年》也安利給他們,以前沒買過的翻著看了看最薄的三顧茅廬,瞬間被精彩的故事和漂亮的畫工吸引,一口氣把三本都買了回去。

    幾天下來,有看完《黃金國》的人回到書坊門口看那些外邦人,感覺便完全不一樣了,甚至還有勇氣嘗一嘗那個渾身黑漆漆的傢伙做出來的手抓餅!書裡寫過的,這些崑崙奴人人都能養大象,打仗也騎著大象去打,十分粗獷,怪不得吃飯都用手抓的!

    七夕這天是婦人和女孩們的節日,街上到處都在賣乞巧有關的貨物。這一天,小兒可以擺些筆墨紙硯在對應位置上“乞聰明”,女孩兒則可以擺些針線箱笥在對應位置上“乞巧”。

    張氏也帶著司馬琰上街去買乞巧用的東西。司馬琰在路上看到不少“磨喝樂”,是一些憨態可掬的小佛像,泥塑的,頗為可愛。張氏見她多瞧了幾眼,還問她要不要買一尊回去。

    母女兩人正在御街上逛著,忽聽有人說城外有熱鬧可看,是崑崙奴在表演訓象,要是膽子大又敢花錢的話還可以親自騎一騎哩!張氏沒見過大象,聞言也有些意動,回家叫了司馬光一起到城外去看象。

    司馬光向來疼女兒,自然欣然應允,帶著張氏和司馬琰出了城。看象的地方離得不遠,周圍居然擺了書攤和座位,群眾逛街走累了可以過去看外邦人表演,順便買一本《黃金國》回家細細品讀。

    司馬光一看,明白了,大象不過是噱頭,這明擺著是想推廣《黃金國》這本書,順便帶動其他圖書的銷量!

    臨時架起的方台上,方洪見人聚得足夠多了,當場把年度消費最高的“書香客”挑出來,派人把《黃金國》、《蹴鞠少年》、《三顧茅廬》的原稿和特製精裝本送給他們,在現場的直接給,不在的直接送上家門。

    這可把不少已經成為沈括忠實書迷的人眼紅壞了,暗暗決定以後要買書都到方氏書坊去。消費不多也沒關係,接下來還有抽獎活動,參與互動免費送新書!

    司馬光也抽中了問答機會,在自家女兒景仰的目光中拿下了一本嶄新的《黃金國》。

    回到家後司馬光自己把書看了一遍,便把它拿給女兒看了。這年頭娛樂少,司馬琰雖不是愛玩的人,卻也樂於看看沈括的新作。

    張氏陪著女兒一起看書,斷斷續續看了兩天才把《黃金國》看完,晚上睡覺時還和司馬光唸叨:“不知這玉米是不是真那麼好吃,據說放在鍋裡蒸一蒸就能吃,不費事,還甜嫩可口。還可以用來做餃子,”張氏翻了個身,看著司馬光近在咫尺的側臉說,“要是真有這個玉米就好了。”

    司馬光約莫是被張氏念久了,第二天下衙後竟找鴻臚寺的“外交官”好友結伴繞去番巷問了一圈。司馬光不僅學了幾句外語,還帶回了一些種子:胡荽、胡豆和胡蘿蔔。

    胡荽和胡豆,其實早就有了,又叫香菜、豌豆。這胡蘿蔔倒是很新鮮,長得和蘿蔔很像,葉子卻細細的,長出的蘿蔔也小,顏色更是稀奇,橙紅橙紅的,瞧著很鮮豔。

    那些外邦人說,這是他們家鄉愛吃這個,新鮮爽甜時吃最佳。

    司馬光知道女兒素來最愛伺弄花菜藥草之類的,與好友分別後便帶著種子和幾根紅通通的胡蘿蔔回了家。回到家,張氏和司馬琰都圍上來看司馬光弄到的種子和胡蘿蔔,張氏有些犯愁:“這胡蘿蔔怎麼吃?”

    司馬光早問過了,應答如流:“據說用來煎蛋或者攤餅子都可以。”

    張氏麻利地拿去張羅。

    晚飯時間,司馬琰吃上了胡蘿蔔煎蛋和胡蘿蔔煎餅。

    司馬琰晚上給王雱寫信,還往信裡塞了些司馬光給他弄來的種子。現在七八月了,其實很多東西不好種,不過鄞縣那邊氣候好,搭個棚子應該能種活,拓寬一下食物種類也挺好。

    連司馬光家都如此,其他人更不必說。經方洪連番動作,《黃金國》爆發出比前兩本書更高的熱度。主角怎麼樣許多人都不關心,他們被那一次又一次的奇遇吸引了眼球,尤其是見過了那麼多可以作為確鑿證據的外邦人之後,他們感覺那個遍地黃金珠寶的“黃金國”是真正存在的。

    還有,最後那兩種糧食看起來真的很好吃啊!!!

    為什麼要詳細描述它們的吃法!!!

    為什麼要描述它們的口感!!!

    為什麼要把眾人吃著烤地瓜的陶醉表情畫得那麼惟妙惟肖!!!

    一時之間,到處都在議論玉米和地瓜,甚至還有士子因為“玉米好吃還是地瓜好吃”這種問題莫名其妙地大打出手。國子學的胡瑗胡校長其實早早拿到了《黃金國》,不過他對這種書不太感冒,一直沒看。直至國子學上下都開始討論這書之後,胡校長才回家拿出書來從頭到尾看了一遍。

    看完之後,胡校長看著最後兩幅玉米和地瓜的“全身照”,有些出神。他是從底下走過來的,最清楚糧食的產量對百姓來說意味著什麼。

    像江南這些地方是魚米之鄉,天災再大也傷不了根本,別的地方可不一樣,來點天災人禍對許多人來說就是破家之痛。胡瑗記得自己曾在某地看到被親生父母溺斃的嬰兒——生下來養不起,養著就是全家一起死。這種情況在許多窮困的地方並不少見。

    若是真能找到產量高、易栽種的新糧食,那真是造福百姓的大好事。朝廷的海船過去出海時不知有沒有把異邦的糧種帶回來試著種一種?哪怕找不到這傳說般的玉米、紅薯,找到有它一半好的作物也行。

    胡校長想著想著,猛地回過神來。他合上書,看了眼封面上的“黃金國”三個字,心中感嘆:果然是黃金國啊,連他這種年近六旬的人看著都生出點想要揚帆遠航的豪情壯志來,難怪那些年輕人看了會那麼激動。

    胡校長到底沒給學生們下禁令,默許了讓他們繼續討論這令人怦然心動的“黃金國”。大宋的未來,是屬於這些年輕人的!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1-9 23:03
第三十二章

    同是七夕, 王雱無心準備什麼“乞聰明”,因為吳氏要生了。王雱從進入預產期開始就急得團團轉, 恨不得寸步不離跟在吳氏身邊。

    真到了要生這天,王雱卻一點辦法都沒有,才五歲的小豆丁,總不能跟進產房去吧?跟進去了他也幫不上什麼忙啊!王雱慫恿他爹進去給他娘加加油, 結果他爹才從進去沒幾秒就被吳氏和穩婆們趕了出來, 說男的不能進產房。

    父子倆只能一起在院子裡團團轉。好在這是二胎了, 吳氏生產沒遭什麼罪, 響午用飯後發動的,天沒黑就生出來了。孩子剛出生時沒哭,被穩婆輕輕拍了兩下屁股才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哭聲還響亮得很。

    王雱馬上衝了過去,仗著個子小先擠到床邊拉吳氏的手:“娘你怎麼樣?還疼不疼啊?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吳氏剛生產完,哪有力氣回答他這麼多問題, 只能虛弱地躺在床上,感受著兒子手上傳來的溫度,低聲趕人:“產房污穢, 你一個男孩子怎麼能進來。”

    “哪裡污穢了, 誰不是產房裡出生的, 難道人人都出生在污穢之地不成。”王雱才不信這些歪門邪說,他見吳氏精神還好, 也沒出現出血情況, 這才轉頭問穩婆, “是弟弟還是妹妹啊?”

    穩婆剛才都被突然躥進來的王雱嚇呆了,老半天緩不過神來。她們忙說:“小祖宗喲,你怎麼進來啦?”

    “我是我娘的兒子,我怎麼不能進來見我娘了?”王雱哼哼兩聲,跑過去踮起腳要看弟弟妹妹。

    穩婆能有什麼辦法,只能彎下身給王雱看,口裡報喜,“是個妹妹,我覺得應該有六斤多。”這重量的小孩在這時代算挺重了,虧得生產順利,要不然還不知道吳氏要受多大罪。

    王安石也按捺不住進來了,聽到“是個妹妹”,也很開懷。雖然不少人都追求兒子多,但養過王雱這麼個兒子之後,王安石覺得自己沒有更多心力再教另一個這個的混世小魔王。女兒好,女兒多寵寵也不怕她嬌氣,女孩子嬌氣些多可愛。看看司馬光吧,一天到晚在信裡炫耀他女兒乖巧聰明!

    王安石有過抱孩子的經驗,伸手抱過女兒,坐到床沿讓吳氏看看女兒。他們雙方的長輩都遠在別處,月子期間只能讓張嬸來照料,許多旁人避忌的事兒他們家自然不會在意那麼多。

    穩婆見王安石父子倆都沒把自己前面的告誡當回事,想再說兩句,看著他們一家人其樂融融的模樣又把話嚥了回去。算了算了,人家自己都不在意,她們這些外人又何必開口當惡人?

    說實話,自己當初也是一路生孩子生過來的,每回剛剛生完孩子,丈夫問的第一句永遠是“男的女的”,哪會往床上看一眼?王知縣不僅為政勤勉,當丈夫、當爹也是堪稱楷模!穩婆退了出去,向一直忙前忙後的張嬸叮囑了一些月子期間應該注意的事情。

    得了個妹妹,王雱像是多了個新玩具一樣,每天起床笫一件事就是跑去瞅瞅妹妹,妹妹稍稍有個臉紅身子熱馬上緊張得不得了,直接跑去把郭大夫拉過來。

    郭大夫自己都笑著調侃:“看來我以後不用做飯了,天天往縣尊家蹭飯就好。”沒辦法,查不出毛病,診金不好收,只能蹭頓飯了事。

    王雱一點都沒有不好意思。

    想要過得好,臉皮不能薄!

    想要混出頭,臉皮必須厚!

    妹妹還沒出生,王雱就天天跑去找木匠們和鐵匠們玩耍,準備給妹妹打造點東西。小的時候,自然得有嬰兒床、小推車。

    王雱以前雖然沒有孩子,但他有個弟弟啊!小孩子什麼階段該準備點什麼他還是知道的。

    知道是妹妹之後,王雱又把各種設計修改修改,叫人把一件件東西搬回家。

    小妹還小,但聽話得很,每天不是吃就是睡,不鬧騰。王雱讓吳氏把小妹放進木匠精心幫他打造的嬰兒床裡,美滋滋地趴在旁邊看妹妹吐泡泡玩。

    王安石看王雱跟螞蟻搬家似的,每天哼哧哼哧地往家裡搬東西,不由背著王雱和吳氏說:“還以為家裡有個小的他會消停些,我怎麼覺得他能更鬧騰了?”

    吳氏橫了他一眼,說:“雱兒怎麼鬧騰了?雱兒叫人做的這些東西我覺得都挺好,他疼妹妹還錯了不成?”

    王安石閉了嘴,默然地看吳氏給兒子女兒做手工絨毛小熊,非常大的兩隻,一隻有兒子那麼大,一隻則有女兒那麼大。也不知王雱從哪聽來的,居然對吳氏說小孩子會喜歡熊娃娃,熊娃娃哪裡可愛了?等它長大能一爪子能把人拍死!

    直至收到司馬琰的信,王雱才從“我有妹妹啦”的巨大喜悅裡稍稍找回點理智。

    這個時候他已經著手準備了給妹妹的一溜玩具設計圖、啟蒙繪本出版規劃,他美滋滋地給司馬琰列了個清單,想和司馬琰討論討論有沒有什麼遺漏的地方。

    忙活完寶貝妹妹的事,鄞縣也迎來了豐收的季節。

    自打春季組織學生下鄉進行防疫宣講之後,樓先生迷上了實踐課,秋收季節特地帶著沈括他們到學田裡感受農夫的辛苦。

    王雱因為經常去騷/擾妹妹,被王安石趕出家門去玩兒,他只能熟門熟路地找到學田那邊當看客。

    所謂的學田,是朝廷分配給各地州學、縣學用來供給學校運作用的,現在變成了樓先生十分喜愛的實踐基地。

    看著沈括好端端一個單眼皮薄嘴唇的花樣美少年被曬黑了不少,一畫百金的寶貝手掌被一把把的稻梗弄得發紅,王雱詩興大發,蹲在沈括旁邊吟詩一首:“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沈括和他周圍的同窗們簡直想把沒曬過幾天太陽、把自己養得白白嫩嫩的王雱摁在泥地裡摩擦摩擦。

    見過拉仇恨的,沒見過這麼愛拉仇恨的!你看熱鬧就看熱鬧,念什麼《憫農》啊!還有,這是鋤禾嗎?這是收割啊!

    偏偏樓先生還是個心偏的,踱著步子走過來聽了王雱背詩,點著頭誇讚:“不錯,就是這個意思,感受感受耕作的辛苦,才不會心安理得地坐在高堂酒宴之上高談闊論。”

    沈括:“……”

    真的好想把這小子摁倒泥地裡摩擦摩擦啊!

    王雱拉夠了仇恨,也學著樓先生的模樣背著手踱著步子在田壟間走動,欣賞學子們揮汗如雨地辛苦勞作。

    樓先生走了半圈,才覷見身後綴著的小尾巴。他扭頭看了王雱一眼,笑著問:“今兒怎麼不在家陪妹妹玩了?”

    “我爹嫌我擾著妹妹睡覺,把我趕出來了。”王雱可委屈了。

    “你叫人做的那些小玩意不錯,你師兄的孩子也快出生了,你師娘想讓人也做一套給你師兄的孩子。”樓先生既然是王雱的老師,兩家自然沒少走動。他家兒女不少,孫子孫女外孫外孫女陸陸續續都會多起來,他妻子見王雱準備的東西又巧又好,自然動了心思。

    王雱寶貝自己的妹妹,愛屋及烏地也喜歡別家小孩。他拍著小胸脯說:“沒問題,包在我身上,回頭我就叫人做一套送到老師家裡去!”

    王雱跟著樓先生巡視完學田,又跑去找木匠。

    木匠姓李,是個老實人,幹了一輩子的木工,家裡有個七十多歲的老母親。前些年他娶了個老婆,生了個孩子,老婆雖然有些潑辣,可心地好,也懂持家,一家人也算圓圓滿滿。他覺得自己這一輩子就這樣過下去也很好,沒什麼遺憾,也沒什麼不開心。

    他做每一件東西都很認真,做工非常好。在王雱看來,他做的不是產品,是藝術品!換了別的木匠來做,做出來的嬰兒床和玩具很可能會藏著倒刺什麼的,根本不適合給小孩玩。

    聽到王雱又給他拉來了個生意,李木匠憨憨地笑道:“多謝小衙內了,我會盡快幫樓先生做出來。”

    王雱笑眯眯:“謝啦。”

    李木匠和王雱提起另一件事。縣尊家添丁進口,不少人都登門去祝賀。一些家境殷實的人見那嬰兒床精巧漂亮,也想給剛出生或者即將出生的孩子做一張,都遣人來問李木匠能不能做。

    這要是其他木匠那肯定直接給做了,李木匠不一樣,他祖上就是做木匠的,最不恥那些仿做之人,所以王雱過來後他主動詢問王雱這嬰兒床能不能給別人做。

    王雱聽了爽快地說:“成,你給他們做吧。”李木匠這實誠人定價一向低廉,除去木料成本已經賺不了多少,王雱不介意送他幾張圖紙。事實上許多圖樣他早就讓人送到方洪那邊,讓方洪幫忙尋找合作對象。開封有錢人多,願意在這些東西上花錢的人比鄞縣多多了,勉勉強強能讓他蹭點專利費吧!

    這時鄭思和武興一個結束了“實踐課”、一個結束了訓練,齊刷刷跑到木匠鋪外頭找王雱。

    小夥伴們找來了,王雱揮揮手和李木匠道別,生龍活虎地跑外面玩去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1-9 23:04
第三十三章

    進入官場之後, 王安石的日常是這樣的——

    某個上官陞遷了,寫個賀文祝賀一下。

    某個朋友來信探討問題, 寫個回信答覆一樣。

    某天讀書讀到個令他拍案叫絕的點,立刻寫個信給好友說道說道。

    總之,給王安石送信的信差每天都很忙。

    這天王安石收到一封特殊的來信:曾鞏替他父親寫的墓誌。

    這年頭,墓誌是非常重要的:有點文化的人都會找相識的文化人給寫一篇, 吹吹亡者的功績、吹吹亡者的品行、吹吹亡者一生的成就。

    這墓誌吹得好了, 長眠地下的人面上有光, 子孫後輩也面上有光!

    王雱祖父寶元二年就已去世, 靈柩暫時淺葬在江寧府。

    王安石為官之後一直在往上打報告,申請回去葬父,但一直沒被批准。

    去年入冬後王安石又給上頭打了報告, 這回上頭終於批覆了,允許他今年秋季某天回江寧葬父!

    可現在上頭批覆的日期到了,王雱妹妹卻剛出生沒兩個月, 吳氏才剛出月子啊!

    王安石有些愁,上書時他不曉得吳氏懷上了,自然不會預料到這樣的情況。

    吳氏道:“要不你帶雱兒回去一趟吧, 家裡有張嬸她們在, 肯定顧得過來。”

    到底是朝廷批示的日期, 總得回去挑個好地方、好日子把王雱祖父的靈柩下葬。

    王安石點頭:“那我帶他回去見見他祖母。”

    王雱剛和沈括最後一次覆核完《三國殺》的卡面終稿,聽說王安石要帶他回江寧府, 心裡頗為不捨。

    於是王安石又暗中觀察到王雱陀螺似的忙活:把收信送信的事沈括給曹立、把與書坊接洽的事交代給沈括、把蹴鞠賽事宣傳交代給鄭思和武興。別看王雱人小, 手上的事兒可多了, 好在平時他也只需要出出主意,並沒有參與太多,所以脫身並不難。

    王雱最放心不下的自然是他妹妹,他把張叔張嬸叮囑了一遍,又找左鄰右裡都拜訪一遍;接著還跑去找郭大夫拜託郭大夫定時上門給他妹妹做體檢。

    王安石取笑他:“你可比我這個知縣還忙。”

    王雱才不理他。

    父子倆輕裝簡行,沒什麼需要特別準備的,各自背了個小包裹就上路。倒是吳氏一直不放心,臨行時還親自烙了幾塊餅子讓王雱帶著路上吃。

    沈括也跟著一起他們前往杭州。快年底了,縣學一些士子剛考完秋闈,夫子們忙著給他們開最後的小灶,好讓他們明年開春上京趕考去,其他學生的課都先停了。

    已經是十月末,天氣轉涼了,沿岸都是黃葉飄零,一派秋涼景緻。

    哪怕是坐在客船上,王安石也手不釋卷,他們的行李裡頭最重的就是書。

    三個人在水路上走了一天多,便從鄞縣到了杭州,到沈家用了頓飯便辭行繼續往蘇州走。

    沒了沈括這個外人在,王安石的書痴本性更加暴露無遺。他前段時間剛得了杜甫遺詩兩百餘篇,每日在船上捧讀揣摩,頗有如痴如醉的勢頭。

    王雱悄悄湊過去讀了幾首,沒讀出太多滋味來,只能老老實實地繼續看樓先生給他佈置的“作業”。

    王安石見他時不時往自己這邊瞄幾眼,不由教訓:“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屁股底下藏了釘子,總那麼坐不住。”

    王雱矢口否認:“我沒有。”

    王安石斜眼看他。

    王雱只好積極向王安石請教杜甫詩的妙處。

    提到自己喜歡的東西,王安石脾氣好了不少,挑了幾首特別喜歡的給王雱講解。王安石和沈括一樣喜歡看書,滿肚子都是史籍經典,對杜甫的生平和每首詩的背景都爛熟於心,講得那叫一個詳盡精彩。

    王雱以前只曉得杜甫是李白迷弟,一天到晚“呈李白”“贈李白”“夢李白”“憶李白”之類的,還真沒仔細瞭解過杜甫的詩和他的生平。王安石仔仔細細一講解,王雱就懂了,這也是一位常駐九年義務教育教材的大佬啊!

    王雱蠢蠢欲動,悄咪咪地提議:“爹你給我講的這些東西,可以寫一本書了。”

    王安石瞅了他一眼,沒說話。

    王雱樂滋滋地說:“爹你是不是已經開始寫了?”他積極慫恿,“這麼多好詩,這麼厲害的人物,多值得寫一本書好好誇啊!回頭把稿子送到方叔那邊去,一準能讓更多像我這樣不知曉這些詩、不知曉詩聖生平的人讀完就瞭解他!”

    王安石淡淡地說:“再說吧。”

    父子倆一路乘船到了蘇州,王安石領王雱去拜見蘇州知州梅摯。這梅摯與王雱祖父是同年,王雱祖父生前與他交情還算不錯,王安石這算是領著兒子去見長輩。

    既然是晚輩拜見長輩,長輩當然是先關心王雱這個小孩。王雱表現得很乖巧,梅知州問什麼他就答什麼,順利贏得了梅知州的喜愛。

    剩下的,就是大人的事了。

    王雱在一旁美滋滋地吃著蘇州特有的各種美味糕點,聽他爹與梅知州先是回憶回憶他祖父,然後他爹吹捧吹捧梅知州的過去,梅知州誇讚誇讚他爹治理鄞縣的能耐,可套路了!

    套路歸套路,王雱還是從對話裡聽出了梅知州的秉性,這又是個清正廉明的好官:梅知州在南方當官時那邊瘴癘橫行,百姓一旦染了瘧疾就會死去;可當官的也容易染五種瘴氣——好吃、好財、好色、好強加租賦、好濫用刑獄。這五種“瘴氣”染任何一種,都會倒是民不聊生、天怒人怨。

    人的性格是很容易受環境影響的,比如王雱以前從小被寄予厚望,他的一生幾乎都是按照父母的期望去成長的,幾乎連他自己都忘了自己的本性;而他爹顯然也一樣,他爹從小接觸的都是梅知州這樣的人,免不了也會向清正剛直、嫉惡如仇的性格靠攏。

    每回他爹嘗試新手段,出發點都是為了百姓和朝廷。

    王雱到這個時代來的時間也不短了,他陸陸續續聽說了前些年開展的“新政”是什麼結果:主持者、參與者全都被外放了,新政無聲無息地被全部廢除。

    主持者范仲淹范大佬,現在已經被調到鄧州當知州去了!可想而知,他爹未來的變法也不會輕鬆。尤其是他爹想法那麼多又那麼超前,結果可能會比范大佬還慘烈!可以他爹的脾氣,想攔著他別搞變法肯定是不可能的。

    王雱正對著一片桂花糖糕發愁,梅知州恰好給王安石提了一件事:“今年我也要到別處去了,接任我位置的是杭州知州蔣堂。我聽說,范公會從鄧州調任杭州。”

    王安石聽了,精神一振:“興許我和雱兒回鄞縣時能見范公一面。”

    王雱祖父生前在江寧任職,宅院也置辦在江寧,王雱祖母一直住在那兒,由王安石幾個弟弟在身邊侍奉。既然回了江寧,自然得陪王雱祖母過個年。

    明年開春他們父子倆會鄞縣時,范公應該就從鄧州遷到杭州了!

    王雱聽到這事也覺得很棒,范大佬哎!范大佬主持新政的時候可牛逼了,他試圖把國家公務員的鐵飯碗變成考核淘汰制——

    冬天來了,又到了朝廷考核的嚴冬季節,范大佬拿著本國家公務員生死冊,一手拿著朱紅判官筆打叉叉。

    看一眼,這個不及格,劃掉!

    再看一眼,那個也不及格,劃掉!

    劃掉劃掉,統統劃掉!革職,除名,開除你啦!

    不管你是十年寒窗苦讀考來的功名,還是跑關係走後門進來的,能力不達標全都淘汰!

    這可真是捅了馬蜂窩,一下子鬧得群情洶湧,新政根本搞不下去了。畢竟這些國家公務員都是千百個家庭供養出來的,是他們全家人的希望,你把人家全家人陞官發財的希望給掐了,人家能不鬧嗎?

    對於這位敢於捅馬蜂窩的大佬,王雱是十分敬佩的,也完全相信九年義務教育裡要背的那句“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絕不虛假。這樣的大佬,能見一見絕對能昇華昇華他庸俗又污濁的思想!

    王雱帶著期待和王安石一起回到江寧府。還沒進家門,他們就看到有大夫行色匆匆地往王家走。

    王安石心中一緊,見領著大夫的是弟弟王安國,忙上前問:“平甫,怎麼了?”

    王安國轉頭見是兄長歸來,又驚又喜,如實說道:“母親與兄長都病了,我尋大夫來給他們瞧瞧。”

    母親自然是王雱祖母、他們母親吳氏,乃是王雱母親的姑母。而這兄長王安仁卻是他們的異母兄弟,王安仁母親徐氏早逝,王雱祖父續娶了王雱祖母。

    他們這兄長性格直烈,平日裡不苟言笑,學問極好,江淮一帶不少人慕名來向他求教。今年秋闈王安仁名次很不錯,開春便可入京參加春闈,春闈若再中了,便是進士了!

    聽說母親和兄長齊齊病倒,王安石心中擔憂,急忙領著王雱入內去見他祖母,讓大夫快些給他們看診。王雱記事以後還是頭一回與江寧這邊的親人見面,可惜閤家上下都有些兵荒馬亂,壓根來不及讓他好好認人。王雱向病倒的祖母問了好,目光便落在屋裡的兩個小女孩身上。

    兩個小女孩年長些的約莫十歲,年幼些的約莫七八歲,比他年長一些,長得眉清目秀,一看就和他一樣長相隨娘!(畢竟他爹和他幾位叔父臉都偏方,想來大伯肯定也一樣)

    王安國給王雱介紹:“這是你大伯家的元娘和二娘,你要喊她們大姐姐和二姐姐。”

    漂亮的小娘子看著就讓人開心!王雱兩眼一亮,乖乖巧巧地喊人。元娘和二娘對王雱這個小堂弟印象也頗好,上前拉王雱去找其他堂弟堂妹玩。

    王雱認了好幾個大大小小的兄弟姐妹,本來想摸出初始版的《三國殺》來熱鬧熱鬧,可一試探兄弟姐妹們的認字水平,放棄了。他決定捨命陪君子,陪兄弟姐妹們玩簡單好玩易上手的五子棋去!

    他真是個體貼入微的好兄弟啊!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1-9 23:04
第三十四章

    家裡病倒了兩個人, 自然不好為王雱祖父遷葬,長兄倒下, 張嫂性格怯懦,吳氏又不在,王安石自然成了家裡做主的人,過年的迎來送往都得他來張羅。

    王雱在幾個兄弟姐妹之中不算最小的, 不過其他人都一塊長大, 他這個堂哥/堂弟倒像是外客了, 所有人都圍著他轉。

    王雱不費吹灰之力又成了孩子王, 每天領著人爬樹下塘、上房揭瓦,鬧騰得不得了。他最出名的還是下得一手厲害無比的五子棋,方圓十里的小孩沒一個人能贏他!

    江淮之地關撲之風盛行, 所謂的關撲就是有事沒事下個注賭一把,比如走在路上手癢了你可以掏出幾個銅錢拉幾個人來賭正面還是反面!

    為了遏制這種好賭風氣,朝廷還立法規定財物來賭博的按偷盜罪論罰, 你壓了多少錢就算你偷了多少錢來處置!

    好在法理不外乎人情,幾個重大節日比如春節、寒食、清明等等都是開放賭博許可的,這些日子朝廷大佬們也都休假, 可以約在一起打葉子牌(類似麻將), 合法賭博, 文明聯誼。

    臘月初至,江寧府飄起了雪。碰上大寒這節氣, 照例開放關撲三天, 江淮的孩子們都裹得跟圓球似的, 聚在一處小亭子噼噼啪啪地下棋,還是五子棋。

    王雱照例大殺四方,一點都沒有欺負小孩的愧疚感,反而還美滋滋。

    王雱這段時間和元娘她們混熟了,大致也摸清了江寧府小屁孩們的食物鏈構造:其中有兩個小屁孩特別皮,見元娘和二娘長得好,他們便時不時想法子來欺負元娘和二娘。

    元娘和二娘其實也是有護花使者的,只是年紀都小,奈何不了這兩個小混賬。

    王雱今天設這場關撲,就是衝著其中一個小混賬來的。這小混賬已經上鉤了,狠輸了一場。

    小混賬還有點氣節,哼哼著說:“說吧,你要我做什麼?”

    王雱把小混賬領到僻靜處,這樣那樣這樣那樣地說了一通,從口袋裡掏出前幾天從別人成親放的鞭炮堆裡撿來的幾個小炮仗,使出激將法:“怎麼?不敢就算了,你現在去衝著所有人喊一句你是小狗汪汪汪就可以了!”

    天大地大,面子最大!小混賬說:“誰說我不敢了?你等著,我保證做到!”

    兩個小混賬是好朋友,連對方什麼時候上廁所、上廁所時愛蹲哪個坑都知道。

    王雱讓其他人趴在矮牆上遠遠地觀察,只見另一個小混賬如期來上茅廁,這茅廁的構造很簡單,上頭兩根寬木橫著,底下是糞坑,周圍都是懸空的。

    賭輸的小混賬小心翼翼地靠近,趁著裡頭的傢伙沒注意,點著一把炮仗冷不丁地往裡一扔。

    這炮仗引子短,幾個炮仗一起點絕對是作死!小混賬手抖得不行,扔完立刻拔腿就跑!

    砰砰砰砰砰!

    幾聲悶響在茅坑裡頭傳來,看來炮仗還是扔到位了!

    等裡頭跑出個光屁股的傢伙,王雱也立刻拉著元娘她們跑了,口裡說:“不能看不能看,看了會長針眼!”

    元娘和二娘都笑了起來。她們這小堂弟鬼點子可真多!

    王雱替元娘她們出了口氣,神清氣爽得很,回到家還拉著他爹、他叔、他大伯一起來下五子棋。

    他大伯是個非常嚴肅的人,臉皮繃得比他爹還緊,下五子棋的姿勢都筆挺如松,每下一步還得考慮許久的那種。

    別的小孩都怕他,王雱可不怕。王雱特別喜歡用五子棋把他大伯逼得開口說:“這下法有辱斯文!我們來下正經的。”

    王雱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不下,不下,我還是個孩子,我不懂下棋。”

    氣得大伯王安仁病都好了。

    王安仁去找王安石說他們這侄子天資聰穎,就是沒放在正路上,得好好管教。

    王安石還想著怎麼找機會教育教育王雱呢,恰巧有人帶著孩子過來告狀,說王雱攛掇人往茅廁裡頭扔炮仗。

    王雱一臉無辜地被喊出來,立刻看到兩個小孩咬牙切齒地瞪著自己,一個扭來扭去好像覺得自己身上臭臭的,一個也扭來扭去看著就像挨過揍。

    王雱眨巴著眼,滿臉開心地望向那扔炮仗到糞坑的小孩,彷彿看到了最好的玩伴:“是你啊,我們接著玩嗎?”

    “就是他,就是他讓我扔的!”小混賬挨了一通揍,心裡委屈極了,他只是願賭服輸,憑什麼只揍他。

    另一個小混賬掄起拳頭要衝上來揍王雱。

    王雱麻利地躲到大伯王安仁身後,沒辦法,他著實不太信任他爹,很懷疑他爹會借這個機會讓別人揍揍他。

    王雱弱小可憐又無助地攥著王安仁的衣角,仰望著一身正氣的王安仁說:“大伯,他們怎麼一來就想打人啊?”

    領著小孩來告狀的家長噼裡啪啦地把事情給王安石兄弟倆說了,齊齊看向表情依然很無辜的王雱。

    王雱對王安仁說:“我們當時賭的是贏了的可以讓輸了的做一件事,要是不願意做可以說一句‘我是小狗汪汪汪’就過去了,是他自己願意做的啊!當時可多人在場了,不信可以把其他人喊來問問。”王雱一臉唏噓地煽風點火,“我以為他們關係這麼好,他肯定不會答應炸茅坑的,沒想到他寧願炸自己好朋友一身糞也不願意丟點面子,可能他心裡一直都看不慣他朋友又不好意思說出口吧!”

    王安仁也知道這兩個小混賬平時欺負自己女兒的事,他板著臉說:“你們都聽到了,阿雱還小,雖然他提出的賭注不對,但你的孩子又不是沒得選,他自己不想做阿雱還能壓著他去做不成?”

    兩家人灰溜溜地走了。

    才走到門口,兩個小混賬已扭打到一塊,你一拳我一拳地往對方身上招呼,根本顧不上自家家長在場。

    王雱也被王安石拎去書房抄書。王雱把任務抄完,在書房裡翻翻找找,找出祖母存放著的王安石練字“遺蹟”。他蹬蹬蹬地跑去找祖母,問祖母這是他爹幾歲練習的。

    等他爹從外面回來,王雱就把“遺蹟”擺到桌上,又把自己寫的字寫到一邊,一臉驕傲地說:“爹你騙人,你十歲的時候寫的字還沒我寫得好!”

    見王安石一臉想揍他的表情,王雱麻溜地躲到祖母身邊找靠山。

    王雱祖母是吳氏的姑母,對王雱自然分外喜愛,每天被王雱過來鬧騰一會兒,病也漸漸好了起來。只是這都臘月了,遷葬的事不好再辦,只能等下回再回來選日子了。

    王雱祖母對王安石說:“雱兒還小,你別老逼著他寫字背書,小孩子麼,多玩玩挺好。”

    王安石無奈地說:“他這小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王雱一點都不在意王安石的評價,慇勤地給祖母捏肩捶背,堅決不給王安石揍他的機會。

    第二天,所有小孩都聽說那混賬二人組打起來的事,兩個混賬拆夥啦,簡直普大喜奔!

    王雱還教元娘她們學成語:“所謂的普大喜奔,就是普天同慶、大快人心、喜聞樂見、奔走相告,都是好詞兒!”

    幾個小屁孩很快掌握新詞兒的用法。

    過年了,好日子多,放鞭炮的人家漸漸多了起來,炸茅坑的玩法在小孩子間早傳開了,大家都第一時間趕到鞭炮燃放現場,七手八腳地挑揀沒點著的鞭炮,都準備暗搓搓地炸了炸看不順眼的傢伙。

    這事兒逼得大夥不得不用木板把能扔炮仗的空隙都堵了起來。誰都不想光著屁股往外跑!

    作為整個炸茅坑事件的始作俑者,王雱一點負罪感都沒有。他乖巧,聽話,聰明伶俐,小孩們都愛和他玩,長輩們都對他讚許有加!

    年節近了,王安石帶上王雱訪親尋友,分外繁忙。

    王雱還跟著王安石到江寧府官衙溜躂了一圈。

    這地方以前是南唐的宮殿所在地,結果今年年初被一場大火燒光了,現在的府衙是新知府奉旨過來劃著重建的,亭台樓閣、廊子飛簷全都簇新簇新。

    王雱都沒法詩興大發地背幾句“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拜訪完知府,王雱覺得機不可失,纏著王安石要去看秦淮河。王安石睨了他一眼,帶他去秦淮河溜躂。

    已經入夜了,秦淮河畔雖不如開封熱鬧,卻也商家林立,尤其是夫子廟一帶,賣書的,賣字畫的,賣文玩的,應有盡有。

    當然,還有各種糖糕、果子和烤炸類的小吃。

    這和王雱想像中的秦淮河不太一樣,說好的什麼金陵十二釵啊、秦淮八豔啊,影子都沒見著,更別提什麼遍地秦樓楚館、滿樓紅袖亂招了!

    王雱隨意挑了些香噴噴的炸肝邊逛邊吃,王安石則又沉迷於挑書大業,這書想買那書也想買,幾個書攤和書坊逛下來手上已經拎著沉甸甸一摞書。

    王雱正覺得沒趣,忽然看到前頭有個熟悉的招牌,竟是方氏書坊的江寧府“分店”!

    方式書坊的招牌之下,居然有人在搞皮影戲。

    夜幕掩映之下,一場精彩的《三顧茅廬》正在上演。從王雱父子倆的方向看去,能看見做皮影戲是個上了年紀的老者。

    這老者口技極好,張口一個哈欠,便按著話本念出一首詩來:“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這是劉備久候、諸葛亮初醒時念的詩。明明老者已是耋耄之年,聲音卻恰似正當壯年的諸葛亮!

    王雱兩眼一亮。

    高手在民間啊!

    拎著一摞書的王安石也注意到前頭的熱鬧,領著王雱繞到正面去看這場《三顧茅廬》。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1-9 23:04
第三十五章

    這種街頭皮影戲, 後世已經不多見,是需要復興的傳統文化, 在宋朝演皮影戲也是一種稀罕手藝,能賺個吆喝、掙口飯吃。

    書坊請來這老者,自然不僅是為了給《三顧茅廬》打廣告,看旁邊的宣傳, 接下來還會有關於三國的新書《草船借箭》推出, 一併推出的還有一套全新的卡牌《三國殺》!

    這《草船借箭》創作者自然是沈括, 為的是給《三國殺》造勢。往後沈括會把重心擺在學習上, 所以他只會當主策劃,和王雱負責串聯這套“三國系列”。

    按王雱的想法就是把基礎的大綱列出來,按卡面相關的內容分好模塊, 到時候可以舉辦一系列活動,哪個人物人氣高,可以先推出哪個人物相關的劇情。有大綱在, 有沈括把關,質量總不會差到哪裡去。

    一本本單行本全部發行完畢,可以再按照時間線串聯起來發個典藏版, 搞個大活動!沈括心裡還是有造大船的想法, 毫不懼怕這個龐大的計畫, 甚至還有些躍躍欲試。

    王雱心裡樂滋滋,認真欣賞起眼前的皮影戲來。對於沒有電視、沒有電腦、沒有電影院的時代來說, 這皮影戲是非常吸引人的, 書坊外圍裡三重外三重都是人。

    王安石帶著王雱完完整整地看完一齣戲, 在一旁看著王雱拿出方洪給他的章子上去弄了套《三國殺》和《草船借箭》過來。王雱手裡也有這套卡牌,不過和正式版有點小差別,還是玩正式版比較開心!

    父子倆回到家,王雱不許王安石去看書,拉著大伯王安仁、叔父王安國等等一起玩《三國殺》。

    王家沒有不讀書的男丁,規則和卡面代表的意思都是一看就懂,左右已經快過年了,也沒人掃興說不玩,都坐下摸索著開始廝殺。

    很快地,幾個長輩都投入進去了,王雱和元娘她們坐在各自的老爹身邊給自家老爹加油鼓勁,看起來比真正下場的人還激動。

    王雱祖母身體恢復得不錯,早已能下床走動。她聽到前頭的動靜,走到門外看了眼,發現幾個兒子和孫子孫女齊聚一堂,連最不苟言笑的王安仁都露出幾分笑意,不由得也笑了起來。

    王雱祖母在兒媳攙扶下回了房,看了看燈花,朝兒媳笑道:“這才是過年啊,多熱鬧。”

    以前王安石不在家,王安仁雖然是長子,但是是王雱祖父第一任妻子留下來的,到底隔著一重,一家人處著總有些隔閡。今年卻不一樣,還沒過年就能覺出那其樂融融的感覺來。

    王安國妻子也笑了起來:“今年最不同的,就是阿雱了。”

    提起王雱,還得提起最近鬧起來的“炸茅坑”。乖巧的小孩永遠乖巧,皮孩子永遠皮,得知有這玩法那些平日裡就頑皮的小子們居然紛紛效仿。

    最後連知州都驚動了,叫衙役佯作把這批熊孩子都逮起來,抓去衙門“一日遊”,嚇得這批熊孩子現在安分多了,都不敢出來欺負其他小孩了!

    江寧府熱鬧,開封府也熱鬧。開封作為大宋最繁華的都城,每日人流量遠遠高於江寧府,搞事情自然也更容易。方氏書坊多管齊下,營銷搞得飛起,《三國殺》這個既要動腦又能增廣見聞的遊戲很快在它的忠實客戶群裡激起巨大浪花。

    最先流行開的人群自然是國子學、太學的學生們。放假了,同窗之間要聚會吧?以前的朋友也要聯絡吧?除了作作詩、叫個美人助助興之外,《三國殺》是個大俗又大雅的好消遣。

    要雅,裡頭有不少精彩的“錦囊妙計”,要俗,它本質上又是一種博戲。而且卡面上的人物各有各的帥,各有各的美,瞬間征服了不少人:這麼好看的卡面,哪怕不能玩,買回家收藏也是好的!

    一時之間,你要不會玩《三國殺》都不好意出來聚會了!

    方洪還極其狡猾,他隨機在每盒卡牌裡面放一兩張“精裝版”卡牌,不管做工還是材質都遠超於其他卡牌。這可把一些有錢又有強迫症的傢伙給逼死了,為了湊齊一盒“精裝版”卡牌買上百八十套也是有的(而且還可能湊不齊)!

    這天宰相文彥博下衙回到家見兒子們在玩牌,牌面還挺新鮮,不由也加入其中。玩完一輪,文彥博便道:“這方氏書坊近兩年可真能折騰,鬧騰出來的新鮮事物多得很。”

    宋朝出版行業本就興盛,可像方氏書坊這樣出一本書炒一波熱度還真不多,關鍵是居然真給他們炒成功了!這紙牌和《三國殺》,也是從方氏書坊出來的。

    見文彥博感興趣,他那已經是方氏書坊忠實客戶的小兒子便滔滔不絕地給他科普起方氏書坊的種種妙處來。反正,他現在想買書肯定先考慮方氏書坊!

    方洪到底只是個商賈,文彥博雖然覺得稀奇,卻也沒再關注。臨過年了,文彥博也約了幾個好友前來相聚。

    這年頭,同一年考取進士的一般都稱為“同年”,文彥博的同年就不少:韓琦、包拯、陳旭、吳奎等等。韓琦現在在河北練兵,來不了,文彥博便約了包拯他們一起聚聚。酒過三巡,文彥博咬他們一起玩玩新出的紙牌博戲。

    包拯這人天生皮膚比旁人黑,偏又長著張正氣凜然的臉,沒人敢拿這個取笑他。瞧見文彥博取出的紙牌,包拯便說:“我兒也在玩這個,不想寬夫也在玩。”

    文彥博道:“要過年了,消遣消遣。”

    於是幾個人便圍坐一起玩了起來,文彥博雖因為平亂有功升為宰相,包拯幾人卻也沒有太多的敬畏之心,只以同年論交。真要說起來,包拯比文彥博還要大上幾歲!

    幾個人都不算太年輕,對勝負不甚執著,邊出牌邊閒談著。牌桌交際是千萬年不變的傳統,牌桌上一交流,包拯幾人都曉得新的一年要做什麼準備和大概的人事變動。

    今年河北鬧水災,官家決定改元:改慶歷為皇佑。也就是說,明年將是皇佑元年。

    一開春,朝廷官員就會有大變動,春闈也要如期展開!

    與此同時,司馬光也在於同年相聚。同年之中與他最要好的是范鎮,他們都聽到了風聲,開春他們將要擔任貢院點檢試卷官。也就是說,他們要負責閱卷工作,有資格決定考生的分數——決定考生的生死!

    范鎮私底下取笑司馬光:“這消息要是傳出去,你和介甫兄合寫的那本《五年科舉三年模擬》怕是又要大賣了。”

    司馬光道:“寫這書只是為了讓考生們少走彎路,豈是為了賣書。”他讓范鎮守口如瓶,千萬不能把這事外傳。

    司馬光不願意外傳,方洪那邊也沒大肆宣傳,這消息卻還是不脛而走。畢竟知道這消息的不止他們本人,不少人也能從別處知曉這消息。這些人回到家都讓自家子弟趕緊找出來好好研讀,沒買的立刻去買。

    這口口相傳的,倒比方洪打廣告要可信多了,一時讓《五年科舉三年模擬》本來已經有些下降的銷量大幅度回升,一下子賣斷貨了!這可是考官出的書啊,不買是不想高中了嗎?!

    司馬光去拜見恩師龐籍,龐籍也提了這事,笑道:“聽說你們那本書賣得極好。”

    司馬光自認書中沒有洩題,也沒有摻雜過多的個人偏好,更多的是講授一些破題方法。這些東西司馬光在國子學內講學時也提及過,不算什麼秘而不宣的秘訣,心裡自然是坦蕩的。他老實說道:“他們願意認真看、願意認真練習,肯定會有所獲益,買了不會虧。”

    龐籍道:“你這直性子啊,容易吃虧。”

    不管是喜是愁,皇佑元年如期而至。

    過了年,領了一波壓歲錢,王雱算是又長了一歲,成功成為了六歲的男子漢!要回去時,元娘她們都很捨不得王雱,元娘年紀最大,已經學會做些針線活了,她從王雱回來後不久就開始動手,臨分別時終於給王雱做完一個漂亮的荷包。

    王雱歡歡喜喜地把小荷包揣在身上,和元娘她們一一道別。他好久沒看妹妹啦,得回去哄哄妹妹,免得妹妹把他給忘了!

    王安石早已動手寫了封信送到杭州沈家,托沈括等范公赴任後幫忙送上去。若是趕巧了,他們指不定真的能見一見范公!

    沈括那邊收到信也很雀躍,他也聽說過范公做過的事,前兩年出的《岳陽樓記》他更是拜讀了許多遍,對范公的胸襟頗為欽服!

    正月還沒過,沈括便聽說范公到了,第一時間把王安石的信遞了上去。范公剛從鄧州過來,得完成各項交接才有時間處理私人信件,於是等王安石父子倆抵達杭州時沈括正巧接到范公的回信!

    王安石三人都頗為歡喜,尋了個好時機登門拜訪范公。

    正好是正月末,二月將至,冰消雪融,垂柳吐綠。杭州街頭不少梅花都開著,街頭巷尾都能嗅見幽幽暗香。沈括在前領路,王雱跟著王安石一同前往杭州府衙的後衙。

    門人聽說是來尋知州的,姓王,便爽快地放他們入內。還沒走近,王雱便聽到一陣琴聲在梅花掩映處傳來。

    王雱循聲看去,只見稀疏的梅樹之後有個亭子,亭子裡坐著個年近六旬的老者,他鬚髮已花白,身形卻清瘦修長,臉龐也略顯清癯。王雱只看了一眼,便看出這老者年輕時也是個長得賊好的人,賊帥賊帥的那種!

    這清正臉龐、這撫琴風姿,再加上這疏梅與小亭,何等風雅!誰要能照著畫下來,過個千八百年沒準能拍出億萬天價!

    王雱與沈括對視一眼,乖乖站在王安石身後,耐心地聽老者彈完這一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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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一曲終了, 王安石上前向老者見禮。老者自然是范公范仲淹,看見晚輩, 范仲淹眉目和善,朝他們露出笑容:“來多久了?”

    “剛到。”王安石答道。

    范仲淹的目光落到王雱和沈括身上,一個少年、一個小孩,看著都很精神。王安石給范仲淹介紹:“這是沈括, 就是杭州沈家的;這是我兒王雱, 這回跟著我回江寧。”

    范仲淹點頭。他邀王安石坐下, 叫人送上些茶點。王雱乖乖巧巧地在旁邊坐著, 聽范仲淹和他爹寒暄。

    范仲淹會騰出時間來見他們,顯然是從好友那聽說過他爹在鄞縣的做法。

    這兩人一討論起民生民情,說起話來便滔滔不絕, 王雱聽著聽著目光頓時落到桌上的糕點上,戳了戳正襟危坐的沈括問:“你杭州人來著,那種比較好吃啊?”一樣一樣嘗過去太考驗運氣也太失禮, 王雱自認是個乖巧懂事的小孩,絕對不干這種事~

    沈括無奈地看了他一眼,壓低聲音給他指了兩樣。

    王安石聽到王雱和沈括竊竊私語, 轉頭橫了眼王雱。王雱一臉無辜地看著他, 邁開小短腿用他那小胳膊給王安石和范仲淹續了些茶湯, 口齒伶俐得很:“范爺爺您和爹說這麼久了,多喝些水解解渴!”

    范仲淹笑道:“謝了。”

    王安石早被王雱磨得沒脾氣, 對范仲淹道:“這小子從小好動, 一天到晚都閒不住坐不住, 范公莫怪。”

    范仲淹道:“哪家小孩不是這樣的?”他把剛才沈括說的糕點之一推到王雱面前,招呼王雱嘗嘗看。

    沈括面上一臊,給王雱一個“讓你再鬧騰”的眼神。王雱當做沒看見,他才六歲呢,六歲貪吃貪玩多正常,范大佬說得多有道理,哪家小孩都是這樣的!

    王雱美滋滋地拿起糕點嘗鮮。被王雱這麼一鬧,氣氛倒是沒了剛才那種死沉死沉的感覺了,王安石也比一開始放得更開。

    臨去時,王雱忽然像想到了什麼,蹬蹬蹬地跑回范公身邊,要范仲淹俯下身來,他有悄悄話要和范仲淹說。

    范仲淹覺得稀奇,也不覺得被冒犯,笑著俯身聽王雱說話。王雱附在范仲淹耳邊嘀嘀咕咕幾句,在范仲淹沒回過神來之前已跑回王安石身邊。

    天色已不早了,王安石決定在杭州再多留兩天,好尋訪尋訪友人。不想第二日一早,便有僕人找了過來,對王安石道:“范知州讓我過來接令郎到府裡玩,說是昨日說好的。”

    王安石不由瞧向捧著本書搖頭晃腦、裝模作樣的王雱。王雱兩眼一亮,看向他爹:“爹你出去玩吧,我去范爺爺府裡玩。”

    王安石板起臉問:“你昨兒和范公說了什麼?”

    “沒說什麼啊。”王雱依然無辜,“就是說爹你還要多留兩日,問范爺爺能不能讓我去他那兒玩。我才不要和你一起出去,你們又是爬山又是作詩,可沒趣了。”

    王安石半信半疑地瞅著他,可范仲淹遣來的人還侯在一旁,他不能繼續盤問下去。王安石道:“成,你去吧,我回頭去接你。”

    王雱樂滋滋地跟著人走了。

    能讓范仲淹派人過來接他,王雱自然不可能只說了“無聊想去玩兒”。王雱有個長處,耳朵特別靈。他不會任何樂器,看不懂五線譜,可給他一段曲子,他能輕鬆聽出哪裡好、哪裡不好。昨天他附在范仲淹耳邊說的自然是范仲淹那首曲子哪一段有問題。

    范仲淹喜好不多,琴恰好是其中一樣。昨天王雱走後他又試著彈了一遍,發現王雱說得對,這一段還可以再改進。對於機靈的小孩范仲淹一向極為喜愛,更何況王雱的天賦還很不錯。

    王雱被領到范仲淹那,范仲淹正在調整琴弦。見王雱來了,范仲淹招手讓他上前,問他:“學過琴?”

    王雱老老實實地搖頭。

    他爹沒學過琴,樓先生他們也不愛琴,倒是沈括琴藝還不錯。

    可惜他這人別的有點沒有,就是愛說實話,每次都跑去和沈括說“你這段沒彈好”“你這段可以更激昂一點”,氣得沈括都不在他面前彈琴了!

    范大佬就不同了,范大佬不僅把他的話聽了進去,還特意讓人去接他過來繼續探討!

    王雱嘴甜得很,張口就誇:“范爺爺真是胸襟廣闊的人!”說著還在范大佬面前黑了沈括一把。

    范仲淹失笑搖頭,讓王雱在琴前坐下。他想指點王雱學琴。

    這正是他讓人把王雱帶來的原因,王雱沒學過都能聽出門道來,學起來應該很快能上手才是。人到了他這個年紀,看見聰穎些的後輩便忍不住想要點撥點撥。

    王雱見范仲淹要親自教自己,自然積極學習。

    范仲淹得去處理公務,王雱一早上都在後衙叮叮咚咚地練基本功,練得他自己都發愁了:對別人指指點點那麼容易,自己學起來咋這麼難?

    范仲淹忙完所有事再回到後衙,便見王雱一張臉皺成了包子,盯著那幾根琴弦像盯著殺父仇人似的。

    范仲淹上前問:“練習得怎麼樣?”

    王雱苦著臉搖頭。他連“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都彈不出來!

    范仲淹揉揉他腦袋,笑道:“飯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做什麼都不能急。”

    主持新法的時候范仲淹也“急”過,不過那是因為他必須當一把鋒利的刀,不夠快、不夠利,只會功虧一簣——可惜他們確實還不夠鋒利。

    看著王安石年輕而充滿銳氣的臉龐,范仲淹想到了許多年前的自己,對王安石這個年輕人、對年幼的王雱,他都頗為喜愛。

    王雱感受不到范仲淹目光中深沉的思緒,他比較關心自己垃圾的琴技。這麼糟糕可怎麼辦才好喲!

    哪怕只見了兩回,相處了半日,范仲淹也摸清了王雱的性子。他讓王雱給他展示一段,耐心地點撥起來。

    王安石過來接王雱回去時,看到的便是王雱在那叮叮咚咚地亂彈,范仲淹還一臉讚許地坐一旁旁聽。

    王安石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他朝范仲淹見了禮,范仲淹還對他誇:“阿雱很有天賦。”

    王雱一看他爹那神色,就知道他爹對他的水平很是不屑。他憤憤地替自己辯解:“范爺爺說我能彈成這樣已經很不錯了!”

    王雱自個兒上前和范仲淹約定明日再來,跟著王安石回去了。回到落腳處,王安石免不了又是一番盤問,王雱信誓旦旦:“范爺爺見我天賦異稟,非要教我學琴!長者要教,我怎麼能不學呢!”

    王安石有什麼辦法,只能在第二日用過早飯後親自送王雱去范仲淹那。

    王雱又學了一天,央著范仲淹用過晚飯後陪他去挑琴,還給范仲淹展示他的小金庫。明日他就該回鄞縣看妹妹去了,得挑把好琴回去好好練習啊!

    王雱這人有點擰,不學還好,學了他就想學到最好。

    范仲淹答應下來,在王安石過來接人時留他們父子倆在府中用飯。

    飯後,華燈初上,范仲淹穿上便服領他們外出挑琴。蘇杭之地向來富庶,入夜之後自然到處都張燈結綵,熱鬧非凡。

    范仲淹是行家,很快幫王雱挑好了琴。王雱伸手去抱那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大傢伙,他個頭還小,一把琴都快能把他整個人擋住了,抱起來格外費勁。

    王安石睨了他一眼,伸手輕輕鬆鬆把琴拿了過去。父子倆先恭敬地送范仲淹回府,依依不捨地在大門前道了別,才帶著琴回落腳處。

    王雱和王安石展望未來:“等我把琴練好了,可以教妹妹練!”

    王安石譏笑:“等你能把兩隻老虎彈出來再說大話。”

    王雱不想理他了。

    第二日一早,沈括來與王雱父子倆會合。得知王雱跑去跟范仲淹學琴,沈括羨慕不已,埋怨道:“你怎麼不叫上我?”

    沈括樂理方面也很有天賦,比王雱這個沒有絲毫基本功的人強多了。他也想跟著范公學學琴!

    “怎麼能叫上你。”王雱理直氣壯,“你是學過的,叫上你豈不是顯得我很差勁。”

    沈括說:“你才六歲,彈成什麼樣都不會有人說你。”

    王雱直搖頭:“不一樣,有對照組和沒有對照組,完全不一樣!”

    沈括氣悶不已,王雱還刺激他說要回去好好練,回頭再來杭州時一定還得繼續請教範仲淹。這是他和范仲淹約好了的!

    兩個小孩在旁邊嘀嘀咕咕,王安石已經整理好行囊。

    三人一同上了船,一段水路、一段陸路換著走,最後在傍晚時分從水路回到鄞縣。

    王安石一路上寫了信回家報平安,但沒說哪天能到,吳氏一直盼著他們回來呢。

    口上說得放心,可兒子頭一回離開自己身邊那麼久,吳氏心裡還是擔憂的。她剛給女兒喂完奶,忽聽武興那小孩的聲音在外頭響起:“嬸嬸!嬸嬸!阿雱他們回來了,船已經靠岸了!”

    吳氏整理好衣裳,抱著女兒往外走,高興地問武興:“真的?”

    “自然是真的!”武興咧開嘴笑,“我遠遠見著就立刻過來和您說了!”他邊說還邊在面前領路,說要帶吳氏和王家妹妹去碼頭那邊。

    吳氏早出了月子,身體也養得極好,抱著孩子也走得不慢,三步並兩步地跟著武興往碼頭方向走。還沒走到碼頭,吳氏便看到王安石父子倆的身影,她心裡明明是高興的,鼻子卻莫名有些發酸。

    王雱遠遠見到吳氏,立刻掙開王安石的手跑了過去,一把抱住吳氏:“娘,我可想你啦!”

    王安石在一旁看得心裡泛酸,男子漢大丈夫的,摟摟抱抱還帶啥撒嬌的,像什麼樣!他邁步上前,從吳氏懷裡接過女兒,胳膊肘有些僵硬,小心翼翼地抱著哄了哄,對吳氏說:“重了些,臉也圓了。”

    王雱聽了直搖頭:“怎麼能這麼誇女孩子?等妹妹再長大些一准生你的氣!”

    年齡和體重,那可是女孩子們的禁忌話題——怎麼可以說人家女孩子臉變圓了!

    王安石手癢了,想敲他腦門。他怎麼生了個這麼欠揍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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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王雱得了把琴, 曹立這個書僮總算有用了,每天醒來先幫王雱把琴搬到半山腰, 免得王雱叮叮咚咚亂彈太擾民。王雱哼哧哼哧跑一趟山腰,也算是堅持了晨跑。

    堅持不懈地練習了小半個月,王雱自覺小有成就,能給妹妹彈《小星星》逗她玩啦!

    於是王雱開始寫信給范仲淹吹牛逼, 順便把托方洪蒐集來的琴譜手抄一份託人給范仲淹送去, 一來是練字, 二來是表心意。

    范仲淹頭一回收到王雱厚厚的信, 有些驚訝,小小年紀竟能寫這麼多!王雱寫信還逗趣得很,這是給司馬琰寫信練出來的, 小孩裝久了行文都皮皮的,范仲淹讀了都忍不住發笑,忙碌了一天的疲憊消散無蹤。

    范仲淹妻子張氏帶著幼子過來, 見范仲淹少有地面帶笑容,便問道:“是純禮來信了嗎?”當初范仲淹為了支持太學搞改革,讓兒子范純禮也入了太學, 今年堪堪十八, 還在開封求學呢。范仲淹向來疼愛這個兒子, 是以張氏猜測是范純禮的信。

    范仲淹道:“不是純禮的信。記得上回到我們府上來的那孩子嗎?王家那個。”

    “記得,跟你學琴的吧, 長得可俊。”張氏揉揉幼子的腦袋, 口裡說道, “口齒也伶俐得很,要是純粹長個兩歲有他那麼機靈多好。”

    “這信便是他寫來的,才六歲,字已經寫得很端正,識的字也多,一封信能寫好幾頁紙。”范仲淹道,“這孩子還有心,從我這學了琴,知我好琴,便抄了些曲譜一併寄來。”

    范仲淹沒懷疑過這是王安石讓王雱做的,他與王安石也有通信,王安石字裡行間透出來的性情顯示他絕對做不出這種七彎八繞的事兒。人家小孩子一片心意,妄加猜測多傷人心!

    范仲淹前幾年剛娶了續絃、得了幼子,這幼子今年才四歲,對只長了兩歲的王雱便有了愛屋及烏之心。

    范仲淹逗弄了一會兒幼子,回到書桌前給王雱回信。過些天他要到明州走一趟,他讓王雱看看到時候能不能去明州一趟,到時他親自檢驗檢驗王雱的練習成果。

    王雱收到范仲淹回信,馬上跑去找他爹。他爹聽說范仲淹相邀,淡淡地問王雱:“你準備和誰去?”

    “沈哥可以。”王雱掰著手指數,“要是沈哥趕不上休沐日,我與曹立去一趟就成了,我們都這麼大個人了,總不會連去明州的路都不會走。”

    對范公,王安石心裡一直極為景仰,這種敢為天下先的人他向來非常佩服,甚至也想成為這樣的人。王安石心裡挺想去,可王雱沒數到他,他也沒好說。到晚上才跟吳氏嘀咕這件事:“兒子翅膀越來越硬了。”這出門去州府都不用爹跟著了。

    吳氏也沒想到王安石身上去,她笑道:“曹立長得可真快,一點都看不出才剛十一二歲。聽說他和衙役們對練,一個能打十個,厲害得很,雱兒和他一起出門你有什麼不放心的?”

    放心是放心,就是我也想去。王安石沒把話說出口,一個人悶聲不響地憋悶去了。

    臨近約定日期,沈括居然正好碰上月考,去不了。王雱幸災樂禍地拍拍沈括的肩膀,佯作嘆息:“看來沈哥你注定和范爺爺有緣無分啊!”

    曹立抱著琴,王雱騎著驢,兩小孩按著約定的日子抵達明州。范仲淹有正事要忙,這兩州知州見面相當於後世兩個市長見面,肯定是有重大議題要討論的。

    王雱乖巧得很,沒去打擾大人物開會,領著曹立在街上瞎逛,還差遣曹立路見不平、見義勇為三次,抓了三個小毛賊扭送官府。他估算著范仲淹該談完事情了,才麻溜地讓人去通秉。

    范仲淹聽說王雱來了,馬上讓人帶進落腳處,先問他吃過了沒,知道他吃過了才讓他彈一曲。

    范仲淹說什麼都是王雱正兒八經的琴技啟蒙老師,王雱沒敢皮,規規矩矩地彈了一曲入門級別的曲子。范仲淹目露讚賞,誇道:“很不錯,看來回去後練得很勤快。”琴技和書法一樣,有天賦是前提,可具體能把天賦發揮到什麼程度還得看你花了多少功夫在上面。

    王安石和樓先生都是那種“你做得好我也不誇你”的臭脾氣,弄得王雱特別喜歡聽范仲淹這種肯定的誇讚,感覺心里美滋滋,因而更加認真地聽范仲淹的指點。

    范仲淹在明州留幾天,王雱就留幾天,到范仲淹要回去那天王雱才依依不捨地離開。真想天天聽大佬誇啊!

    明州知州與范仲淹交情不錯,待范仲淹送走王雱後免不了與范仲淹談起這王家父子。

    見識了范仲淹對王雱的喜愛,明州知州對王雱也是一通誇讚。只不過談到王安石時,明州知州就有了別的看法:“這介甫啊,膽子有點大。去年開始,他就在青黃不接的時候把縣糧倉的存糧放了出去,說是借貸給百姓收些利息。”

    范仲淹道:“這想法挺好的。”

    作為慶歷新政的主持者,范仲淹知道朝廷財政的困難:養官需要大筆大筆的錢,養兵需要大筆大筆的錢,搞建設需要大筆大筆的錢,還有朝廷要給遼國歲幣、要給西夏“賞賜”!

    算一算吧,光是朝廷科舉,每輪都要錄取幾百甚至過千人,只要他們考上了,就是國家公務員,得發俸祿,得給福利!再加上關係戶、基層胥吏、軍隊自上而下的一大批武官——這些人每一年都得花一大筆錢養著!

    能想些新辦法生財,范仲淹覺得很不錯。

    聽范仲淹贊同王安石的做法,明州知州也不再多說。江浙一帶土地肥沃,這麼折騰也不會出什麼問題,自己多盯著看就好。年輕人嘛,初生牛犢不怕虎,讓他們多嘗試嘗試去。

    范仲淹回了杭州,帶回的還有王安石在鄞縣的種種舉措。這些事以前他也有所耳聞,只是不知曉具體的施行方案,現在可以好好琢磨琢磨!

    ……

    另一邊,王雱寫給司馬琰的信也到了開封。因為回臨川過年,很多時候都在路上,所以他們通信不太方便。

    王雱攢了許多事想寫給司馬琰樂樂,所以洋洋灑灑地寫了一堆,什麼忽悠熊孩子炸茅坑啦,什麼用五子棋征服他大伯啦,還特別寫了大伯家倆姐姐,臭屁地誇元娘人溫柔,針線活還好,分別前給他送了個小荷包,現在他揣在身邊用來裝銅板了。

    司馬琰收到信,先是正兒八經地回了段“論炸茅坑的危害”,勸說王雱別再幹這樣的事等等。隨後才把過年期間攢的信拿出來疊在一起準備讓司馬光一併寄出去。她把信封好,重新拿起王雱的信看了看,想了想,拆開信把其中一些拿了出來,揉成一團扔進廢紙簍裡。

    相比說起什麼都興致勃勃的王雱,她寫的信實在太無趣了。司馬琰心裡悶悶的,把剔除了一半的信再一次封口,去看張氏做針線活。

    張氏見她在旁目不轉睛地看著,笑著問:“怎麼?想學嗎?”

    司馬琰一頓,悶悶地說:“想做荷包。”做荷包有什麼難的,看王雱在信裡花百來字大夸特誇他那小荷包。她自己也能做,想做什麼花樣就做什麼花樣!

    這年頭女孩子都得學會針線,自己的一些貼身東西、未來家裡人的貼身東西,總不好叫別人幫忙做。張氏聽司馬琰有興趣學,立刻手把手地教她穿針引線。

    司馬琰前世是做實驗的好手,別的不說,操作精確度那是一等一的好,穿針引線對她而言再簡單不過,普通的針法張氏教一遍她就能用得規規整整。

    張氏喜出望外,夜裡免不了和司馬光說起這事兒:“我們阿琰可真有天分。”

    司馬光道:“又不去人家繡房做事,沒必要花太多心思。”換了平時,司馬光肯定挺高興,覺得女兒認字讀書強,種花種草強,針線女紅也強。

    可王雱那厚厚一沓信,司馬光也是看過的,聽張氏說女兒想學做荷包,司馬光一下子想到了王雱誇他堂姐給他做的那荷包。司馬光心裡憋悶得緊,有些懷疑王雱是不是故意這麼誇的,好暗示他女兒也去學!

    有個女兒可真不踏實!反正司馬光每天都提心吊膽的,總覺得周圍那些個混賬小子都可能在打他女兒主意。他女兒這麼聰明又這麼可愛,萬一被那些個小混賬給騙走了可怎麼辦?

    一干混賬小子裡頭,嫌疑最大的就是這見天兒給他女兒寫信,信還寫得賊長賊詳細的王小雱!

    這小子還在信封的封口上寫什麼“司馬叔父你人這麼好肯定不會偷看的對不對”。

    不看才怪,不看誰知道你會寫什麼玩意?!

    看看這次寫的吧,都什麼東西?!別的不說,最前面那一段這王家小子居然寫“我趴在矮牆上看著,熊孩子果真把鞭炮往茅坑裡扔去,炸出個白花花的屁~股來”,有這麼給女孩子寫信的嗎?!

    司馬光簡直氣得肝疼,都想寫信和王安石斷交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1-9 23:05
第三十八章

    相比司馬光, 王安石對王雱的頑皮接受良好, 甚至還真沒拆看過人家女孩子寫給王雱的信。

    看到司馬光信裡有點隱晦但又明顯很想不隱晦的提醒,王安石找王雱來談話。

    王安石虎著臉:“你給你阿琰妹妹寫了什麼?”

    王雱老實回答:“沒啥啊, 就寫幹了什麼,吃了什麼, 見了什麼人!”

    王安石不太信任地掃了他一眼,怕王雱看的閒書太多, 學了些壞詞兒。他嚴肅要求王雱以後寫的信要先給他看一遍, 不然不給送京裡去。王雱很是驚訝地看了他爹, 對他爹的道德水平有了極高的評價:沒想到他爹還真沒偷看啊!

    “你那是什麼眼神?”王安石瞪他。

    “沒, 就是覺得爹您太棒了!”王雱吹捧的話信口就來, “司馬叔父就不同了,我都在封口那拍馬屁說‘司馬叔父你人這麼好肯定不會偷看’,他還拆開看!雖然吧, 我沒阿琰妹妹那麼聽話、沒阿琰妹妹那麼聰明, 可我爹比她爹好!”

    王安石敲他光溜溜的腦門:“有你這麼編排長輩的嗎?”

    王雱摀住自己腦門, 深感拍馬屁不容易, 自己還得再修煉修煉。王雱蹬蹬蹬地跑去找他娘,口裡喊道:“娘,熱水還有嗎?爹說他想洗澡啦!”

    吳氏笑道:“有的呀, 你妹妹洗澡只用了一點兒, 夠你們爺倆洗澡的!等著啊, 我這就去給你們準備換洗的衣服。”

    王安石:“……”

    王安石日常想揍兒子。

    轉眼到了三月多, 春闈放榜了。開封那邊傳來喜報, 王安仁會試名次很不錯,殿試發揮也沒問題,高中進士!

    一切塵埃落定後,王安仁才寫信給家裡、給王安石報喜,也按照王安石的意思去拜訪司馬光、曾鞏等人,接下來一年裡他都得在開封接受“國家公務員上崗培訓”,認識幾個人總是好的。

    司馬琰也和王安仁見了面。她不是喜歡和人打交道的性格,但她隱隱看出王安仁身體不大好,在王安仁第二次上門前做了個鋪墊:學診脈。

    司馬琰現在年紀還小,給同輩、給長輩診脈,別人都只當她是鬧著玩。她在王安仁上門前積極地給每個人把脈,在國子監的“宿舍區”算是小小地出了把名。到王安仁第二次上門,她爹已經會主動擠兌她:“琰兒,要不要給王叔父也診診脈?”

    王安仁很是好奇地詢問一番,司馬琰也就順勢給王安仁把脈。探明王安仁的脈象之後,司馬琰眉頭直跳。

    這是雀啄脈,特點是像鳥喙啄食,脈象連續跳動數下之後會有一次較長的停歇,反覆發作,短促而不規則!出現這脈象,要麼是婦人孕產,要麼是脾衰。王安仁是男子,不可能是孕胎或者欲產,那就是很可能是心臟出了問題!

    這年頭沒有儀器、沒有各種檢驗方法,要進一步確認到底是什麼毛病很難,至少憑司馬琰現在的水平還做不到。司馬琰沉默下來,王安仁才三十來歲,心臟要是有問題,一旦病發很可能就是大問題了。

    在醫療水平落後的年代,排在心血管疾病第一位的是風濕性心臟病,而且這病一般集中在中青年階段!從王安仁種種脈象看來,很可能是風濕性心臟病。對這樣的重病,司馬琰也沒辦法,即便她敢做手術,也沒有做手術所需要的各種條件。

    司馬琰收回手,不吭聲了。王安仁見司馬琰年紀小小,小臉卻繃得跟個小大人似的,不由說起了過年前那場大病:“年前剛病過一場,差點以為好不起來了,結果被阿雱回到家一鬧騰竟好了七八分。”

    司馬琰說:“王叔父平日裡需要休息好些,凡是放寬心。”

    王安仁點頭應道:“大夫也這麼說。”他向司馬光誇了司馬琰好些話才起身辭去。

    司馬光送走王安仁,折返屋裡問司馬琰:“怎麼了?王叔父的脈像有什麼不對嗎?”

    司馬琰猶豫了一會兒,才對司馬光說:“王叔父可能有心疾。”

    風濕性心臟病一般是後天感染導致的,會對心臟造成不可逆轉的損傷,前期沒有太明顯的症狀,一旦發病就會出現各種併發症。這個時代的醫療水平,這種病根本沒法治,只能好好養著。王安仁年前的一場大病,應該是因為秋闈考好了,日夜思慮著來年的會試和殿試,心臟負荷不來!

    司馬琰把王雱給她送的書搬出來,指著其中一個脈象給司馬光解說。她平日裡和司馬光交流都會做到有理有據,為的就是在有需要的時候可以和大人平等交流。

    司馬光看著司馬琰認真的小臉,揉揉她腦袋,說道:“我回頭給你王叔父找個好大夫好好瞧瞧。”照理說他與王安仁不算親近,對人家說“你有病得好好治”這種話很失禮,不過他與王安石交情好,不能坐視不管。

    司馬光給王安石把這事兒也寫到信裡,讓人加急送給王安石。王安石得了信,有些焦急,王安仁自幼喪母,是他母親養大的,與他們感情頗深,若王安仁真得了心疾,王安石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王安石和吳氏商量過後,託人送了些錢到京城去,讓王安仁一定莫要太勞心,好好聽大夫怎麼說。王安仁已在生死邊緣走過一趟,在司馬光的帶領下看過幾個大夫之後很快接受了事實,回信讓王安石安心。

    王安仁妻子得知此事,二話不說辭了王雱祖母,帶著兩個女兒上京城。夫妻一團聚,王安仁妻子徐氏先把大夫的叮囑都問了個遍,也不曾落淚,只體貼地張羅一家人的衣食。七月時,元娘、二娘被王安仁帶去見司馬琰。

    司馬琰一看到元娘,馬上想起來了,這就是王雱說的“繡荷包極好看的姐姐”。元娘不僅針線好,模樣也好,脾氣更是溫柔軟和!

    司馬琰與元娘、二娘很快成了好朋友,元娘兩人得知司馬琰能和她們阿雱弟弟通信,羨慕得不得了。她們雖然也識得幾個字,但寫得不好,更不可能讓父親、叔父她們同意她們和別人書信往來。

    司馬琰性子獨,王雱在開封時還好,會跟著王雱到處鬧,王雱走後她又天天泡在書裡了。眼下來了兩個小夥伴,司馬琰的小閨房總算熱鬧多了,時不時能多兩個嬌客。

    元娘和二娘想習字,司馬琰便挑了些適合她們的字帖讓她們照著寫,紙她這兒也不缺,她爹在朝廷做事,總能拿些廢棄公文回來給她們塗塗畫畫。

    相處久了,司馬琰便發現元娘在畫畫上很有天賦。趁著元娘年紀還小,還有好幾年可以鬧騰,司馬琰便給她和二娘講些新鮮故事,先讓元娘對“怎麼構建一個故事”有點概念,回頭披個馬甲和沈括一樣賣賣書,也算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了!

    至於故事材料,司馬琰也不缺。倒不是司馬琰前世博覽群書,而是王雱這廝明顯是個顯性妹控,見天兒在信裡和她交流“這個故事可不可以和我妹講”“你覺得這篇課文的教育意義在哪裡”“你看過啥童話故事給我講一個”。

    兩邊互通有無之後,司馬琰隨口就能說出一堆堆有趣又有教育意義的故事!

    以元娘的年紀畫什麼風花雪月不太適合,但練個一兩年畫點小孩子的繪本絕對成。這時代商業發達得很,司馬琰覺得她們能做的事挺多,有點追求挺好的,至少不必把心思都擺在後宅雜務上!

    元娘和二娘也很積極,看過沈括的幾本繪本和那些可愛逗趣的布偶小掛件之後她們感覺打開了新世界,每天不是畫新樣子就是練字學畫。

    王安仁見兩個女兒乖巧聽話,還都跟著司馬琰寫寫畫畫,心裡很欣慰,感覺心情通泰,哪怕馬上要閉眼都不覺得遺憾了。

    王雱不久之後收到元娘的“習作”後非常高興,他上回回去只知道元娘針線好,卻不知道元娘有這天賦。

    所以啊,這年頭的人就是太謙虛了,有這本領也不拿出來秀一秀!

    王雱給司馬琰回信大謝特謝一通,慫恿司馬琰多給元娘灌輸些雞湯,千萬要把她帶上暢銷繪本作家的康莊大道。

    才華這東西,你願意秀出來就是才華,你不願意秀出來就是“內秀”,內秀這玩意別人都瞧不見,多浪費!

    時間不知不覺又晃過一年,王安石在鄞縣的工作已經陸陸續續進行交接,畢竟這一年開春他便要任滿,該離開了。上回回江寧遷葬不成,這回他得再去一趟,不過這回路程更遠,得先帶妻兒回臨川老家一趟,而後再轉去江寧為王雱祖父遷葬。這路途周折得,起碼給花個小半年!

    王安石忙交接,王雱也忙,忙著和小夥伴們道別,忙著把各個“小事業”轉交給鄭思他們。

    曹立已經去墳前拜別父母與嬸嬸,收拾好包袱準備跟王雱一起走,哪怕他與王雱一家的契書已經到期。而鄭思和武興和家裡抗爭不果,去不了京城,每天都蔫了吧唧的。

    即便有人歡喜有人愁,分別的日子終歸還是如期而至。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1-9 23:06
第三十九章

    臨別那天, 天飄著雨。王雱做主把帶不走的東西都給了張叔張嬸, 讓他們給帶回家去。張叔張嬸很捨不得這寬仁又大方的主家,一路送他們出門。

    王安石選的還是水路, 剛走出縣衙,他便看到路的兩旁站滿了人, 從後衙出入的大門一直延伸到碼頭那邊,烏泱泱的全是人頭。王安石腳步一頓, 抬頭看向兩旁站著的百姓。

    這裡頭, 有的是這兩三年來一直和他鬥智鬥勇的鄉紳豪強, 有的是他在田間有過一面之緣的農夫, 有的是曾笑嘻嘻讓他關照生意的商販。

    王安石不能說每一個面孔都認得、每個人都能說出名字, 可一眼望去,每個人都是那麼熟悉。前些年在揚州做事的時候,他與上官韓琦不和, 不管做什麼總不得勁, 有種滿腔抱負得不到施展的憋悶感。

    到了鄞縣, 一切都完全不同。王安石第一次嘗試到把各種設想付諸實現的快感, 財政上的寬裕、百姓們的配合,讓他這個頭一回當“一把手”的人做起事來如有神助!王安石看著沿途等候的百姓們,拱手朝他們行了一禮:“多謝鄉親們來為王某送行。”

    百姓們何曾被人這樣禮待過, 想想過去三年發生的種種, 所有人眼眶都濕潤了, 哪怕天飄起了小雨也沒讓他們退卻。自從王安石一家來到鄞縣之後, 鄞縣多熱鬧啊, 彷彿一下子活了過來,他們再也不愁沒水澆莊稼,不愁路不好走,每天只想著今天有什麼樂子好玩明天又有什麼好戲可看,日子那是越過越好啦。

    現在,王縣尊一家要走了。

    帶雨的空氣之中響起了壓抑的哭聲。

    王安石受了縣中老者送上的萬民傘,所謂的萬民傘,就是在官員離任時鄉紳組織百姓為官員送傘,寓意官員像傘一樣庇護一方,送的傘越多代表著官員越受愛戴。

    王安石任滿離開的消息傳開後,本來許多人都想親自送一把傘,後來王雱暗暗叫人去給眾人說了,傘不用那麼多,要不然用不完也是浪費,合送一把留個幾年就好。

    此時王安石拿到的萬民傘上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名字,有些不會寫字的還沾了印油在上頭摁個指印。王安石看著那大小不一的名字、錯落不齊的指印,眼淚再也忍不住,簌簌地落了下來。他再次朝圍在碼頭替他送行的百姓行了一禮,哽嚥著道:“多謝諸位鄉親!”

    王雱起初沒多少離情別緒,見此情景心頭也有些觸動,學著王安石的模樣朝鄞縣百姓們行李。武興大哭出聲,上前拉著王雱的手說:“阿雱阿雱,我們很快會去找你的!”

    王雱看看武興,又看看一旁的鄭思,認真地點頭。

    三年之前,武興還只想著接任他爹的縣尉之職就好,再不濟當個衙役也成。這一刻他站在鄭思身邊看著王雱一家人上了船,曹立也跟著去了,心裡難受之餘又生出了遠志來:他們阿雱肯定會和王縣尊一樣當大官的,到時候他們也一定要出人頭地,才可以像過去三年那樣和阿雱開開心心地玩!

    等船走遠了,武興轉頭對鄭思說:“我先去練練刀。”拳腳練出來之後,他爹終於讓他摸刀了!

    鄭思一頓,點頭:“我去看書。”

    歸臨川的路上王安石父子倆依然忙碌。臨川縣在江南西路,他們一路回去要穿過兩浙路、江南東路。還沒出發,王安石已經去信一個個相約,每到一個地方就和朋友登臨遊玩,作點小詩。

    王雱捏著鼻子跟在一旁,古往今來的父母和親朋好友都是一樣的,帶著孩子出去場面非常一致:“會什麼呀?表演一個唄!”

    王雱作為王安石的孩子,還被人點名作詩。作詩作詩,七歲小孩作個什麼詩!

    王雱連連搖頭,敬謝不敏:“我還是個孩子!”上輩子還是個理科生呢!和我比畫圖樣試試看!

    偶爾被逼急了,王雱才會擠出幾句打油詩來,水平很有理科生的風範,比如解釋自然現象、闡述結構問題之類的,畫風和其他人的一干小酸詩很是不一致。如此三四次,王雱再不樂意跟王安石去和那些個文人應和了。

    直至到了杭州,因著要等叔父王安國過來與他們會合,得多留幾天,王雱開開心心地去找范仲淹學琴。范仲淹長子范純仁恰好也在,接下來兩日便和王安石兄弟倆他們在杭州遊玩。

    學琴一年多,王雱的琴技進步飛速。主要是王雱這人有點小強迫症,總想把事情做到最好,每天練習得可勤了,幾乎從不中斷!王雱讓曹立收起琴,對范仲淹說:“范爺爺,等我再長大一些就自己來杭州找您玩兒!”

    范仲淹笑道:“等你回了京,離杭州就遠了。”他嘆了口氣,“到那時我也不一定還在杭州。”

    王雱與范仲淹往來多了,對范仲淹的前半生已有所瞭解。

    范仲淹生父早逝,幼年跟著母親改嫁,一度改姓朱,後來朱家生活艱難,本就看他不順眼的繼兄將他的身世說了出來。范仲淹從此離開朱家,一天一頓白水送硬饅頭熬出頭,改回父姓把他母親接回來奉養。

    范仲淹雖然金榜題名,仕途卻不是一路順遂,而是一波三折:太后垂簾聽政時他上書請太后還政;官家厭煩郭皇后要廢后時他上書勸阻反對;宰相呂夷簡當權時他上書彈劾。即便一次次得罪不同的大佬,范仲淹也從來沒有後悔過,就像他對朋友所說的那樣:“寧鳴而死,不默而生。”

    這也正是官家想要施行新政的時候讓他出來主持的原因。

    新政這事兒,就需要范仲淹這種不怕得罪人的硬骨頭。

    他爹被選中去主持那一場“王安石變法”,也是因為他爹那一身硬骨頭嗎?

    天氣晴好,時候也還早,王雱跟著范仲淹道後山散步,沿著春意盎然的山路前行,兩旁開著些梨花、桃花,有點香。王雱仰頭看向范仲淹,發現范仲淹兩鬢花白。

    范仲淹今年已經六十一歲了,於古人而言這已經算是高齡。他依然身板挺直,面容峻肅,似乎永遠都不會放鬆自己。只有提到琴的時候,他才會稍稍露出些笑容來。

    他們這樣的人不在意自己住的是什麼地方,不在意自己吃的是什麼,不在意自己穿的是什麼,不愛華車美人,不愛財帛美酒,不愛高官厚祿。他們在意的,只有能不能實現心中所想所念的事。

    像他爹。

    范仲淹感覺到王雱的視線,也轉頭看他。范仲淹一語道出事實:“你心裡有很多疑惑。”

    “很多事,我不明白。”王雱說。上一世,他努力達到父母和其他人的期望,成為一個所有人希望他成為的人。毫無疑問,他是成功的,只是心裡總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遺憾。這一世,他從小泡在甜滋滋的蜜罐裡,每一天都過得有滋有味。

    父母對他好,他自然也想加倍地對父母好。這正是他踟躕的地方。吳氏的期望很簡單,只要一家人和和美美地過日子就好;王安石不一樣,哪怕王安石很疼愛他這個兒子,他的心裡還是裝著更多東西,他想做的事比任何人都多,他有滿腔的抱負想要去施展。

    作為王安石的兒子,王雱明知道變法極有可能會失敗,卻不能攔著王安石不讓他去做那些事。范仲淹說:“寧鳴而死,不默而生。”擱在王安石身上也是一樣的,讓王安石什麼都不做,安安穩穩活到一百歲,對王安石來說比死了更痛苦!

    “你還小。”見王雱神色糾結,范仲淹揉揉他的腦袋,“等你長大了就明白了,現在不用想那麼多,高高興興地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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