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第二日傍晚, 宗室入京時的落腳處中一片喧嚷。年幼的小童吃過飯後沒見著小叔叔, 他爹又表示不會帶他出門,頓時傷心得哇哇大哭。
他母親高氏又心疼又是氣怒。
高氏罵丈夫:“你就不能帶他去一趟?”
“這不合規矩。”小童他爹嘆著氣說。
小童他爹名叫趙宗實,身世有些曲折,真宗皇帝因為數個兒子接連夭亡,把他爹趙允讓抱到宮中養著準備擇個時機立為太子, 不想如今的官家出生了, 他爹自然被送走了。
如今的官家也接連喪子, 朝臣便提議官家從他爹膝下抱養一個, 他爹兒子眾多,到現在一共二十二個,當時排行十三的他被挑中到曹皇后膝下養著。後來, 沒幾年官家的幼子出生, 他也和他爹一樣被送回親爹身邊。
可惜沒過幾年, 官家的幼子又夭折了。
現在趙宗實在擔任岳州團練使,但只是掛名,並不需要到任, 這回進京是想給官家及皇后娘娘賀歲。近年聽說朝中許多人都想舊事重提, 讓官家從宗室之中選立太子, 趙宗性格中正平和, 不喜與人爭高低。
昨天晚上遇到的那兩位文士談吐不凡, 看著皆是棟樑之才, 是以趙宗實才失禮地連姓名都沒交換, 不想被人誤會結交朝臣, 更不想連累那兩位文士。
高氏見丈夫嘆氣,也不再多說,把兒子抱在懷裡哄。
……
王雱不曉得自己昨晚碰到了兩個了不得的人物,他正在安排蒙學的事。
王雱找到柳永,與他說起自己要和王安石一起去青州的事。他誠摯地道:“有先生在,蒙學這邊已經沒什麼可擔憂,先生你若想繼續留下,有什麼事可以找我方叔;先生若是不想留下,這邊要請別的夫子也容易,先生不必心懷愧疚,想做什麼便做什麼。”
柳永瞧著他直搖頭:“小小年紀的,說話怎麼跟七老八十差不多?我自然是想留就留,想走就走,哪用你來說。”
王雱也就沒與他多說了。
柳涚就像王雱所說的那樣,休沐日過來蒙學裡兼兼職,果真與柳永緩和了不少。臨近過年,蒙學的小孩們拿著蒙學的散學獎勵回家過年,柳永也被柳涚請回家過年。
都說遠香近臭,這話不是假的,柳永表明了不會與兒子住一塊,柳涚妻子對柳永到時和氣了許多,一家人和和美美地過了個年。
年後,王雱與開封城中的小夥伴們一一辭別,還給司馬琰留了副望遠鏡,讓她平時留著玩。
出發那日,他們竟又遇到了趙宗實父子倆。小屁孩趙仲針本來坐在馬車上的,撩起簾子見到王雱他們正在與司馬光一家話別,立刻撒潑打滾要求下車。抱著他的高氏抵不過混世小魔王的掙扎,鬆了手讓趙宗實把他抱下車。
小屁孩一落地,立刻蹬蹬蹬地往王雱那邊跑去,扯住王雱衣角奶聲奶氣地喊人:“哥,哥哥。”
小妹一聽,瞪圓了眼,上前氣鼓鼓地拍掉小屁孩的手:“哥哥,是我的。”
小屁孩看到小妹,也瞪圓了眼。
小妹的衣服是王雱給吳氏畫的,小孩子嘛,胡亂穿都可以,王雱就給她設計了一身可愛至極的小裙子,梳起的小包包頭還分別繫著雪白雪白的絨毛小球,走出去不知羨煞了多少小女娃。
小屁孩直愣愣地誇:“這個妹妹好可愛。”
王雱眉頭一跳,趕緊把小妹拉到身後不讓小屁孩看見。這一刻他算是明白司馬光為啥總阻撓他見司馬琰了,自家粉雕玉琢的妹妹憑什麼讓這些小屁孩看了去!這些小屁孩往後說不定還會哄騙他妹妹呢,都滾遠點滾遠點!
王雱面上很和氣,鎮定自若地興師問罪:“上回我們約好要再見的,你怎麼沒來啊?”
小屁孩想到自己上回沒能出門,嘴巴一扁,委屈得眼睛裡又含上了一泡淚,可憐巴巴地轉頭指著他爹說:“爹爹,不帶去!”
小妹悄悄從王雱身後探出一雙烏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向那小屁孩。
王雱捏了捏小妹包包頭上的小毛球,悄然把小妹的腦袋按回去。他對小屁孩說:“男子漢大丈夫要堅強,不能哭,你爹娘都在等著你,回去吧。”他想了想,抽出一本冊子遞給小屁孩,可著勁忽悠,“這本填字遊戲很難的,只有世上最聰明的孩子才能填出來,你回去以後可以讓你爹娘先教你認字,然後再和你一起玩。”
知道自己肯定不能多留了,小屁孩只能乖乖接過填字遊戲,腦袋裡滿滿的都是“男子漢大丈夫”“最聰明的孩子”。他雄糾糾氣昂昂地往回跑,趙宗實還是只和他們問了好,始終沒上前攀談。
趙宗實跟著兒子走回車前,正要伸手抱兒子上去,小屁孩卻不樂意,嘟囔著“男子漢”“大丈夫”,手腳並用地爬上車,再拿回剛才讓趙宗實幫忙拿著的冊子,珍而重之地抱在懷裡。
趙宗實覺得有些稀奇,這個兒子雖然不怕生,與誰都肯親近,可還是第一次這麼聽一個人的話,那半大小孩可真會哄小孩。
這時候的趙宗實還不知道,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裡,他都會淪陷在王雱給他兒子留的小冊子裡,吃飯想,睡覺想,有事沒事都得想一想。要不然的話,嚴父威嚴隨時不保!
而始作俑者王雱,這會兒正可著勁在外頭和他兒子揮手道別,一副很不捨的模樣。
司馬光和王安石說著話,餘光卻時不時地掃向王雱。見趙宗實一家人的馬車走遠了,司馬光才問:“你給人家什麼東西?”
王雱一臉無辜:“沒什麼啊,就是一些益智小遊戲。益智您知道的吧,就是開發智力,讓人變聰明的,所以要多用用腦子。”
這些年來王雱和司馬琰閒著無聊會相互出題,下次回信時附上自己的答案和新出的題目。本來王雱整合起來想印本書玩玩,好歹也算是出了本書,滿足滿足王安石的炫耀欲。
可惜司馬琰一語驚醒夢中人:“你以為誰都玩得了?”
所以吧,王雱就只讓方洪先印幾本留底,將來再把他和小妹玩的“入門版”整出來。給趙宗實父子倆那本,除了開頭一兩局是入門級之外,剩下的是他和司馬琰玩的“地獄難度”!
哪怕王雱的表情再怎麼無辜,司馬光還是能看出點賊溜溜的感覺來。他剛才聽到王雱對那小孩說是“填字遊戲”,馬上想到王雱和司馬琰往來信件背後那些方格子,這東西他起初沒在意,後來看見它們的次數多了也就上了心。
上心之後可就有點煎熬了,小孩子的想法天馬行空,有時候他根本跟不上他們的思路——反正司馬光是這樣對自己說的。所以有時他得抓耳撓腮地等待兩小孩給對方回信,要不然就不知道答案了。
王安石回京之後,司馬光試圖與他討論過兩小孩那些填字遊戲,但王安石這人居然異常正直,根本沒怎麼檢查過兩個小孩的往來信件,自然陷得沒他深。
司馬光問道:“就是你平時與阿琰玩的那些‘填字遊戲’?”
王雱老實點頭,甚至還積極推薦:“阿琰妹妹手邊也有兩本樣書,您可以問阿琰妹妹拿去玩玩啊!”
王安石斜睨著王雱。
王雱樂滋滋地拉他爹入坑:“爹我給你也留了一本呢,等您到了青州就可以和范爺爺一起玩啦!”
王安石一想到自己要和范公朝夕相對,心裡歡喜得很。想想自己可以隨時和范公討教,還可以和范公玩玩填字,日子簡直美極了!不過他面皮還是繃得緊緊的,絕不在兒子面前洩露半點喜悅情緒:“你以為誰都和你一樣閒嗎?”
再捨不得,該走的還是得走。曹立已經把無憂洞的事交給蔡老九,讓他早些帶著其他人走出無憂洞。他們人雖然離了京城,許多種子卻已經悄然埋下,只等它將來生根發芽。
自從知曉范仲淹要調往青州,王雱便惡補了一番關於青州的事。
宋朝的州級機構分為府、州、軍、監四類,府分為京府和次府,州府有東京開封府、西京河南府、北京大名府、南京應天府。剩下帶府字的地方就是次府,相當於後世的直轄市。
比如范仲淹前頭所在的杭州府就是個直轄市。
青州若按照從低到高的軍事州、團練州、防禦州、節度州等級來劃分,青州理當屬於其中的節度州,算得上是宋朝重鎮,寇准、夏竦、富弼之類的都先後曾經知青州。而青州下頭所轄的益都、壽光、臨朐、博興、千乘、臨淄不乏文教興盛之地,古建築也不少,很適合拾掇拾掇登臨作詩,炒出旅遊勝地!
這麼看來,這地方其實還算是個挺不錯的任地,只不過比不上杭州府這樣的魚米之鄉、富裕之地罷了。王雱正要跟他娘一起鑽進車裡,忽見一行人從城門處走來,模樣很熟悉,正是曾在鄞縣給方洪打理“分店”,經常與王雱打交道的胡管事。
胡管事長著張圓圓胖胖的臉,看著很有福相。他的小眼睛笑眯起來,恭恭敬敬地與王安石與吳氏見了禮,接著對王雱道:“老方又讓我出去開分店了,小衙內可要多看照看照小的。”
王雱笑眯眯地應了下來。
方洪是個實誠人,也是個好人。
胡管事領著的小商隊綴到了王安石一家人尾巴後面。一行人沒走出多遠,又聽後頭有人駕著車趕上來。曹立倒過去探明情況之後,掀開車簾對王雱道:“是柳先生。”
王雱吃了一驚,讓人先停下車跳下地,跑去截停了柳永所乘那輛車,手腳並用地爬進車裡頭,問柳永:“您怎麼來啦?”
柳永道:“怎麼?就許你們去青州,不許我去?”
王雱說:“這不是怕路途太遠,您身體吃不消嘛!”柳永已經六十六七歲了,古人都說“人生七十古來稀”,哪能受這樣的顛簸?
柳永滿不在乎地道:“便是在家裡躺著什麼都不做,人也是會老死的。”京城雖然熱鬧,柳永卻覺得有王雱的地方會更意思。柳永催促王雱趕緊回他爹娘那邊去,要不然等會兒可能走不了了。
王雱還納悶怎麼會走不了呢,另一邊的司馬琰一行人已經看到了追著出城給柳永送行的女伎們。這些女伎個個帶著三兩婢子,很沒形象地往送行處疾走,面色都很急切。
“秦樓三美”的海選以及公演活動都已完美落幕,花落三家的三首柳永詞也成為這段時間開封府中傳唱最廣的三首新詞。這三首詞和柳永以前的詞一樣感人至深,只是傳達的感情又比以前的詞又更豐盈、更富有層次,簡直無一處不好!
用王雱的話來說,這地兒有可以寫一篇幾萬字的論文,探討柳永“文骨”之變化!當然,往後柳永可以寫入九年義務教育的詞可能會更多……
柳永這人,別的事情上都挺靠譜,就是過不了美人這道檻,他要走的事連兒子都沒告訴,結果昨天與幾個美貌女伎相聚聊星星聊月亮聊人生理想的時候不小心說漏了嘴——於是今兒城中大半女伎們都要出城相送!
王雱很快也看到了這“美嬌娘送行大隊”,連忙跑回王安石和吳氏那邊,麻利地上了車,催促趕車的人:“快走快走,咱趕緊走,再不走就走不了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