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穿越] 玩宋 作者:春溪笛曉(已完成)

 
BloomCaVod 2019-1-9 21:39:1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16 225000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1-9 23:10
第五十章

    方洪大方得很, 直接盤下皇城之東最大的勾欄半個月——就是可以容納數千觀眾的那個。這處瓦舍鄰近大相國寺,過年前後最是熱鬧,租金可不便宜。

    評委陣容也頗為強大, 非專業的有從“書香會”挑選出來的死忠“書香客”數位, 個個都是土豪;專業的則有方洪手底下的幾個“專職編輯”, 個個都把《秦樓三美》讀得老熟。

    本來王雱還想多忽悠幾個人過來, 結果司馬琰給他念律法,說這年代當官的人可以大家在公務場合一起嗨皮嗨皮, 但不能私底下招妓淫樂,違者得杖八十!

    王雱屈指一算,自己還真不認識幾個不當官的人,只能勉強接受這樣的評委陣容。

    三美海選如期開始,這段時間青樓中精通化妝的“退休女伎”都忙得腳不沾地, 幫忙按照書中描述給參選者設計妝容。

    海選現場十分熱鬧, 王雱自己還小,不管吳氏還是王安石都不會帶他去,他沒法子, 只能派曹立去瞧瞧,讓曹立給自己說道說道。

    曹立不喜熱鬧, 但還是照搬。他有獨特的觀察視角, 回來後給王雱匯報:“人很多,一大早就有幾百閒漢等在那等著看‘三美’, 臨近中午時人更多了, 後排的人得墊著腳伸著脖子往前看。”頓了頓, 曹立又給王雱介紹女伎們的情況。

    這些女伎們個個都化著精緻的妝容、穿著貼合“三美”角色的衣裳,有的是少女時期的“三美”,有些是年長些的“三美”。曹立告訴王雱,有的人的妝濃得很,能把耳朵邊的痦子都擋住;有的人嫌棄自己胸太小,往胸口塞了東西;有的人覺得自己太矮,特意把鞋底做高了;有的人不喜歡自己的眉型,把眉毛剃光光畫了上去。

    王雱起初還聽得興致勃勃,聽到後面就萎了。有他這麼評價美人的嗎?看人要看優點!

    人家辛辛苦苦化好妝,你就給人家這樣的評價?!什麼叫長了痦子、眉毛不好、胸太小、人太矮!

    王雱語重心長地教育曹立:“曹立,你這樣是娶不到媳婦兒的。”

    曹立有些疑惑地看向王雱,不明白自己照實匯報有什麼不對。

    王雱打發曹立回蒙學去,自己溜躂去司馬琰家找司馬琰分享這事兒。王雱唉聲嘆氣:“像曹立的這樣的,以後可咋討老婆。”

    司馬琰無語:“你才多大?還關心別人能不能討到老婆!”對這“三美海選”的主意,司馬琰倒沒太大排斥,雖然她和王雱都沒法出去見識見識這年頭的“女明星”們,但是聽別人聊聊過過耳癮也不錯。

    王雱拉著司馬琰去琴前說話:“我最近得了本新琴譜,你來聽聽看好不好,好的話我給范爺爺寄去。”哪怕他爹當了京官,王雱和范仲淹的聯繫也沒中斷。

    今年兩浙路天災貧乏,到處鬧饑荒,范仲淹想了個法子:以工代賑。意思是朝廷不直接賑濟災民,而是掏錢搞基建,僱傭災民來做工。這樣一來等同於花同樣的錢,卻既穩住了災民的心,又能搞好杭州的基建工程。

    王雱覺得大佬們的思路實在太牛逼了,他這小菜雞也就配當個天天吃喝玩樂的小紈袴。

    對於王雱藉著自己年紀小不要臉抱大腿這件事,司馬琰沒法做出任何評價。她耳朵不如王雱靈,不過好歹也是從那個信息爆炸的時代過來的,基本的品鑑能力不算差。

    王雱坐下一曲一曲地給她彈,司馬琰一曲一曲地和他討論適合還是不適合,不知不覺便彈到了司馬光下衙回家。

    司馬光還沒進門就聽到自家院子裡傳出的琴聲,推門一看,王雱坐在院子裡彈琴,司馬琰在一旁聽著。一曲終了,司馬琰給王雱說了什麼,王雱拿起琴譜在上面寫寫畫畫做標記。

    兩個小孩一樣年紀,坐在一起瞧著也一般大小,看著就是兩小無猜的竹馬青梅。

    司馬光輕咳一聲,引得司馬琰與王雱都抬頭看向他。司馬琰和王雱齊齊起身朝司馬光問好。

    司馬光問:“在做什麼?”

    王雱如實相告。

    聽到王雱說要寄琴譜給范仲淹,司馬光有些沉默。

    王雱何等敏銳,一下子察覺了司馬光的靜默。王雱馬上問:“是不是范爺爺出什麼事了?”

    “朝堂中的事,你不必管。”司馬光嘆息。

    王雱哪能不管,麻溜地跟著司馬光進屋,等司馬光坐下後又是捏肩又是捶背,口裡還甜滋滋地奉承著,弄得司馬光無奈地罵道:“你這小子將來要是入了朝堂,一准進佞臣傳!”

    王雱不僅不反省,反而還美滋滋:“佞臣傳那不都得當大官才有資格進,看來老師您很看好我!”

    司馬光算是明白王安石為什麼對這兒子又愛又恨了,這要是他兒子,他也會天天想揍他。司馬光還是沒扛過王雱的拍馬招數,把范仲淹的事給王雱講了:哪怕范仲淹已經被調到外地去,有的人還是覺得范仲淹離京城太近了,尤其是范仲淹在鄧州、杭州兩地任職時都聲名大噪,那些人的奏疏更是上個不停。

    現在,上面扛不住下旨要把范仲淹調到青州去。

    青州這地方,在輿圖上看起來倒是比杭州近,只是路不好走,經濟也不如杭州好,算是落後地區——哦不,欠發達地區。從好的地方平調到差的地方,可以說是貶謫了。

    王雱聽了安靜下來。

    國家財政扛不住,最著急的肯定是皇帝。皇帝想要推行新政,手裡需要有刀,范仲淹是被挑中的那把刀,鋒利而又銳氣。

    背後一起執行的,其實還有整個宰執班子:晏殊、韓琦、富弼等等。這些人現在都在外面按部就班地歷練著,只要能做出成績,他們都會再次被重用。

    可是作為主持者、作為出頭鳥,范仲淹無疑是反對者們的集火對象。只要他稍有重新被重用的跡象,馬上會被反對者們集火攻訐!

    皇帝對這把刀,到底是愛重還是利用?

    王雱不知道。他沒見過當今皇帝,對歷史上用“仁”之一字還評價的仁宗沒有太直觀的印象。

    他只知道許多年後他爹王安石會成為另一把刀。范仲淹如今的遭遇,讓他看到了他爹的未來。

    王雱頓了頓,起身對司馬光說:“我先回去了。”

    司馬光嘆氣:“回去吧。”小孩子的感情是最純粹的,愛憎分明,喜歡的人遇到了好事他會跟著高興,遇到了不好的事他會跟著難過。

    王雱跑回家,卻在家中見到了范仲淹的兒子范純禮。當初范仲淹支持胡瑗在太學搞改革,把自己的兒子也放到太學唸書去了。今年范純禮年方十九,依然在太學讀書,算是“考試教育”教出來的第一批人。

    范純禮顯然也聽說了范仲淹調任青州的事,他把范仲淹寄給王雱的信帶了過來,眼睛隱約有些發紅。

    王雱跟范仲淹學琴,算起來也算是范仲淹的半個學生,他向來最會攀關係,每回見面便“師兄師兄”地喊。這回見范純禮眼眶泛紅,王雱心裡也覺難過,和往常一樣喊了聲“師兄”。

    王雱回來了,范純禮也就把來意說了出來:“我這次是來和阿雱你辭行的,父親要啟程去青州了,我不放心。讀書麼,有心的話在哪裡讀都一樣。”雖然他父親身邊有繼母跟著,可繼母所出的弟弟比王雱還小幾歲,正是最鬧騰的年紀,范純禮決定跟著一同到青州去。

    王雱沒攔著,他回憶著青州在輿圖上的位置,那地方是未來的山東,入冬之後大雪紛飛,冷得很。王雱對范純禮道:“師兄你什麼時候出發?到時我給你送行,順便給你些東西帶給師父。”

    范純禮想要推拒,對上王雱堅定的目光之後卻把話嚥了回去。多些行李就多些行李吧,誰叫這是他父親最喜歡的小孩兒。

    接下來幾天,王雱時而跑司馬琰家和司馬琰討些禦寒湯藥的方子,時而領著曹立出去各個酒樓溜躂、拉住報菜名的小二讓他報些魯菜菜名來聽聽,時而跑去拜訪人家山東籍的大小官員和人家聊那邊的風土人情。

    更多的則是把自己鎖在房間裡寫寫畫畫。

    王安石有些納罕,想瞧瞧他在忙活什麼,王雱卻藏著不讓他看。到范純禮出發那天,王安石親自領著王雱去給范純禮送行。

    范純禮受寵若驚。

    王雱把準備了好些天的冊子交給范純禮。

    范純禮本以為王雱是要他稍些什物,不想居然是這麼一本小冊子。他和王安石一樣好奇裡頭寫的是什麼,不由問:“這是什麼?我可以翻開看看嗎?”

    王雱還沒回答,王安石已經鎮定地接話:“沒事,看看吧。”

    王雱:“……”

    這是還不死心哪!

    當著別人的面,王雱哪能下王安石面子,只能說:“當然可以。”

    王安石瞅了他一眼,意思是“不是一直藏著不讓看嗎”。

    王雱哼哼兩聲,不理他。

    范純禮打開一看,第一頁居然是京東東路的輿圖,青州是京東東路的一個州,王雱把它用紅點標註出來了。接下來好幾頁是青州各地的風土人情還有附近州縣值得遊玩的地方、值得品嚐的美味,吃喝玩樂應有盡有。

    王雱建議范仲淹多邀請些朋友去吃吃喝喝玩玩,然後興致來了作幾首好詩到處傳唱。這樣一來,一個旅遊勝地又打造成功啦!至於其他的,王雱就沒指手畫腳了,范仲淹肯定比他懂。

    最後一部分,是給范仲淹自個兒用的。那邊天氣冷,范仲淹又上了年紀,受不得寒,王雱給范仲淹畫了個盤炕流程,讓范仲淹一到那邊一定要盤個炕,不管嚴冬時節還是春寒料峭都用得著。要是非得冒著天寒地凍的天出門,一定得用些禦寒湯藥,還要用外用的藥酒擦擦腰擦擦腿,可別把自己給凍壞了。

    這洋洋灑灑的一通叮囑,看得范純禮眼眶又開始發熱。范純禮對王雱說:“多謝師弟了。”

    王雱繃著小臉,一副小大人模樣:“師兄路上可要小心。”

    范純禮見他這做派,心中的酸澀散了大半,臉龐上露出了一絲笑意:“行,我會小心的,一定毫髮無損地把你這冊子帶給父親。”

    王雱和王安石站在冬日的冷風中看著范純禮走遠。

    直至再也見不著范純禮的身影,王安石才呵出一口白氣,牽起王雱的手說:“走吧,回去了。”

    王雱“嗯”地一聲,和王安石一步一腳印踏踏實實地往回走。

    走出一段路後,王安石忽然問:“要是我也去青州了,你願意跟著去嗎?”

    王雱仰頭看向王安石。

    王安石也看著他。

    雪花無聲無息地飄落,掩蓋了他們方才留下的足印。許多人的一生都是如此,生便生,死便死,不曾犯過什麼錯,不曾做過什麼重要決定,不曾為什麼東西掙扎徘徊,所過之處毫無痕跡。可有的人注定會走最難的路、做最難的事,即便莽莽歷史長河中落了再多的雪,也無法真正掩蓋他們所做的一切。

    “當然了。”王雱嘟囔,“我才七歲,不跟著去能怎麼辦?上回您還說父母在不置私產呢,我肯定不能自己弄個房子住京城啊!”

    王安石:“……”

    行吧,自己生的,受著吧。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1-9 23:10
第五十一章

    范純禮趕在年前與范仲淹會合。

    范仲淹在杭州不過一年多, 任期未滿, 接到調令後卻很平靜。他見到范純禮先不是高興, 而是板起臉:“不好好在京城唸書, 跑來做什麼?”

    范純禮道:“父親與母親身邊總要有個能跑前跑後的人。”他為了不讓范仲淹動氣,趕緊把一路護住的冊子取出來交給范仲淹, “這是阿雱托我帶來的。”

    范仲淹看了果真忘了責斥, 接過冊子坐下細看起來。

    王雱寫起東西來還是一樣逗趣,彷彿天下沒有不好玩的地方、天下沒有不有趣的事。范仲淹看著那一頁頁的“吃喝玩樂地圖”, 唇角忍不住溢出一絲笑意。

    人開懷起來,命都能長久一些。范仲淹噙著笑看到最後, 眼眶卻有些濕潤。這孩子,貼心啊。

    范仲淹合起冊子, 對范純禮說:“也好, 你跟著一起去,你也不小了, 該學著做事了。”

    范純禮心裡泛酸,心道王雱那小子到底給他爹下了什麼迷~藥,這看冊子前和看冊子後的心情和態度簡直是天壤之別。不過范仲淹鬆口了, 范純禮自然高興:“兒子一定好好學!”

    ……

    另一邊,王安石等王安仁外調的任命下來了,把一些經驗給王安仁仔仔細細地講了, 又殷殷叮囑王安仁:“身體要緊, 莫要強來。”說完又叮囑徐氏、元娘和二娘要看好王安仁, 萬莫讓他熬壞了身體。

    王安仁如今也能開起了玩笑:“介甫, 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才是兄長。”

    王安石有些歡喜又有些悵然,離了家,便回家揮毫疾書,寫下洋洋灑灑數千言的諫言,表示官家把范仲淹貶到青州這一決定不對 ,希望官家能收回成命。

    王安石沒機會朝見天顏,不過上書的資格還有的,朝中大小官員都有,只是一般人不會用這個渠道來提諫言,更沒膽子狂噴官家的決定。

    即便這洋洋灑灑數千言的諫言不一定能傳達到官家面前,王安石還是決定遞上去。他把這份摺子寫好,又寫了另一份需要遞交上去的文書。

    他知道自己人微言輕,定然改變不了官家的決定,所以這份摺子是準備遞上去申請外調的。身為京官,他有資格自己挑選擔任哪兒的通判——雖然他只當了不到一年的京官。

    這件事,王安石沒有與任何人商量。他知道所有人都會勸說他不要衝動,讓他好好當個京官,順順利利地往上升。但,他從來沒想過要順順利利。

    王安石把兩份摺子壓在書案上,安然睡了一覺。第二日一早,他便把兩份摺子一同遞了上去,正式開啟了宋朝刺頭接班人的崎嶇路。

    傍晚,王雱正在教司馬琰彈琴,便看到司馬光面色不好地回來了。

    王雱一問才知道他爹的摺子居然順順利利傳了上去,官家以前看過王安石從鄞縣那邊寫的摺子,每回看了總覺心曠神怡、妙趣橫生,這回他看累了各種雜事,打開王安石的摺子準備放鬆放鬆,結果被王安石兜頭噴了一臉。

    王安石這人讀書多,文辭佳,條理還清晰,開始提了范仲淹左遷青州之事,中間列一二三四五點引經據典地狂噴,收尾又表示:官家你這麼聖明,肯定會認識自己的錯誤,承認自己的錯誤,改正自己的錯誤,對不對啊?

    官家本來是個好脾氣的人,可他對這摺子的期待和它的實際內容落差太大,氣得他當場摔了摺子。

    這些摺子宰執那邊也是傳閱過的,宰相宋庠也知曉能讓官家怒摔摺子的人是誰。說起來這人還曾與他弟弟有些緣法:前些年對方年幼的兒子向衙役指出了拍花子的行跡,救回了他弟弟家險些被拐賣的孩子。

    不過他弟弟宴請過對方之後,對方就未再登門,也未再有書信往來。如今看來,對方怕是早就知曉了一個道理:道不同,不相為謀。

    當初要求處置范仲淹的,除了當時的宰相呂夷簡之外便是他這個“副相”了。現在他當了宰相,自然不願意看到范仲淹再受重用,呂夷簡已死,呂夷簡一系的人內部並不平和,他可以伺機攪攪渾水,收攏其中一部分人。

    這些人,祖上都是官宦世家,與范仲淹主持的各項新政有著天然的衝突!比如說,范仲淹想堵住往朝廷裡塞關係戶的路,想截了大商戶和軍中諸人的錢。

    所以宋庠的立場不會變:把范仲淹一貶到底。

    王安石這愣頭青突然冒出來噴皇帝,宋庠是樂見其成的,看看,范仲淹的支持者連皇帝都這麼噴,你們還敢讓他們冒頭嗎?

    於是王安石這刺頭氣得官家摔摺子的事經宋庠的默許在朝廷百官之中傳開了。台諫之人都忍不住嘀咕:這愣頭青官兒不大,本領倒強,還搶起台諫的活兒來了!

    司馬光自然也聽說了這事。他簡單地把事情給王雱說了,卻注意到王雱神色很平靜,似乎一點都不覺得驚訝。

    司馬光問王雱:“你爹早與你們商量過了?”

    “沒有。”王雱老實回答。他老氣橫秋地學司馬光嘆氣,“知父莫若子,我早看出我爹想做什麼了。他肯定不止寫了這封摺子,一准還有第二封。”

    司馬光電光火石間想到自己勸說王安石當京官時說過的話。司馬光說:“你是說,你爹想去青州?”

    王雱一臉“我能拿他怎麼辦,我也很無奈啊”的表情,正兒八經地朝司馬光行了個弟子禮:“我覺得是。老師你可要多給我寫寫信,給我佈置些功課。”順便幫他和阿琰妹妹傳個信,順便,順便的嘛。

    司馬光一看王雱那賊溜溜的眼睛,立刻明白他的心思。他笑罵:“行,我會多給你佈置功課的。”

    王雱在跟前時,司馬光總覺得想罵他、想揍他,可一想到這小子要走,這大半年來熱熱鬧鬧的日子又要歸於平靜,司馬光還真有些悵然。他大方地允許王雱去與司馬琰說說話再回家,沒和平時一樣刁難王雱。

    王雱與司馬琰聊過了,回家吃飯。吳氏和小妹都不知曉朝堂中發生的事,一頓飯吃得風平浪靜。飯後,王雱帶小妹一起看書,等小妹累了去歇下了,王雱才放下手裡的書,重新拆開放在抽屜裡的一封信看了起來。

    這是范純禮離開前帶給他的那封,那時候范仲淹已收到消息,準備啟程前往青州。

    范仲淹在信上說,他爹王安石性子直,又固執,若是知道他左遷青州肯定會上書提反對意見,讓他多勸勸。王雱沒有勸,不是他勸不下來,而是他也不想勸。

    都重活一回了,王雱只想暢暢快快地活著,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他希望他爹也一樣:想怎麼做就怎麼做,不必在意任何人的目光、不會被任何障礙阻擋住腳步。

    天地廣闊,浩瀚無垠;世事如雲,變幻莫測。人置身凡世間如蜉蝣般渺小,唯有痛痛快快地活一場才不枉此生。

    王雱把信重看了一遍,正要把它收好,他房間的門被推開了。王雱抬頭看去,看到了他爹。

    王安石邁步進屋,也不多問,取過王雱手裡的信看了起來。看完信,王安石睨著王雱:“這信裡的話你一句都沒提。”

    王雱沒躲著王安石的目光,定定地與王安石對視片刻,才道:“我不想提。”

    父子之間從來都不必多言,所思所想總是一點就通。

    王安石朗笑道:“好!”他眼神中滿是驕傲和歡喜,“不愧是我王安石的兒子。”

    父子倆就外調青州的事商量起來,準備明日一早再與吳氏好好談談。到燈油快用完了,王雱才暗搓搓地向王安石提要求:“爹,我們又快要離京了,你能不能帶我去看看‘秦樓三美’啊!”

    秦樓三美的海選進行得很順利,只是期間出現過不少大大小小的意外,什麼後台著火啦、女伎們毫無形象對罵啦、粉絲們拉票期間互毆啦,把開封知府劉沆的頭髮都愁白了不少。不過臨近過年了,大夥都想熱鬧熱鬧,倒是沒人出來叫停。

    海選小半個月,秦樓三美已經各選出三位候選人,由於選票便宜,買了門票入內即可投票,有錢的還可以花錢加票,所以這九位候選人之間的戰況十分,都使出渾身解數爭取勝出,甚至還組織落選的姐妹陪同演出,爭取把這些姐妹的粉絲也拉過來給自己投一票。

    是以候選人範圍越小,戰況越激烈,勾欄之外甚至還出現了炒票的黃牛黨!

    王雱現在最愛熱鬧了,可一直得不到王安石的首肯,他也不敢領著曹立過去玩兒,怕被打斷腿。

    王安石瞪著王雱許久,才道:“成,明晚我帶你去看一回,就一回,不能再多了。”

    王雱美滋滋地答應下來,親親熱熱地把他爹送出房門。

    王安石抬手往他額頭上彈了一下,罵道:“這又不是出門,你送什麼送?還不趕緊去睡覺!”

    王雱哼哼兩聲,關上房門不理他了。

    王安石瞧了會眼前關緊的門,不苟言笑的臉上有了幾分笑容,一轉頭,卻見吳氏站在他們房門的門框旁望著他。

    王安石忙問:“怎麼起來了?”

    吳氏道:“妹妹睡著了,我想起來看看雱兒睡下沒。”剛才乍然看到王安石朝著兒子房門笑,吳氏隱隱有了些不明不白的預感。她上前問王安石,“大半夜的,你和雱兒在商量什麼?”

    王安石原想明天再與吳氏說,聽吳氏問起了也沒再隱瞞,把自己早就盤算好的事告訴吳氏。

    吳氏聽了安靜下來。過了好一會兒,吳氏才說:“朝廷的事,我不懂。你和雱兒若覺得這樣做是對的,儘管去做便是了。”嫁給王安石之前,她便清楚自己要嫁的是怎樣一個人。不管是在揚州、在鄞縣還是在江寧、在開封,只要一家人齊齊整整地在一起,到哪兒都一樣。

    王安石心中感動,卻更為口拙,只能握住吳氏的手道:“辛苦娘子了。”

    吳氏嗔罵:“一家人說這個做什麼?”

    王安石又與吳氏說了要與王雱去看那《秦樓三美》的事。因為《秦樓三美》瞧著就不是女兒兒子適合讀的,吳氏也沒拿來看過,只從其他人的閒談之中瞭解過一點,知曉這《秦樓三美》說的不儘是那風月之事,更多的是揭露販賣人口的黑~幕,訴說三個薄命佳人的不幸遭遇。佳人越美麗、越招人愛憐,自然越能體現那些拐賣婦孺之人的可恨之處。

    知道兒子一直想去看看,吳氏便大方地說:“你且帶他去看看好了,那是勾欄,又不是那種地方。”

    夫妻倆執手說了會話,也歇下了。

    第二日王安石被上頭找去談話,大意是讓他再考慮考慮,王安石堅定地表示自己已經想清楚了,與他談話的人便說“開春他可以隨其他外放的人一起出發”,完全只是走個程序意思意思。

    王安石很滿意。下午那一頓,王安石一家一起到司馬光家用飯,賓主盡歡。飯後聊到入夜,王安石邀請司馬光一起領著王雱出去散散步。

    司馬光出了門才曉得王安石是要帶王雱去看那“秦樓三美”,也不好直接調頭回去,只能笑罵王安石不仗義,回頭要和張氏她們告他一狀,說都是他領著去的。

    同是怕老婆的君子,王安石一臉鎮定,絲毫不覺害臊:“我昨天夜裡已經和內人說過了。”

    司馬光拿他沒辦法,只能瞅了王雱一眼,覺得這小子小小年紀不學好,才七八歲就想著去看美人了。好在這美人也不純粹是美人,還有著控訴“鬼樊樓”惡行、警醒世人需要警惕枴子的用處在,倒也不算什麼風月之事。

    今夜是三選一的重要日子,皇城之東最大的瓦舍之中燈火通明,行人如織。王雱三人來晚了,沒買著票。王雱可憐巴巴地跟著王安石、司馬光擠出人群,左顧右盼,到對面的茶坊亮出方洪給他的章子。

    這茶坊有方洪的份子,一看那章子便曉得是主家看中之人,當下引他們上樓騰了張視野最好的桌椅出來。

    為了應對這種進不了場且不想和人擠的情況,王雱早有準備,只見他從兜裡掏出個木製的“盒子”,把蓋在兩端的蓋子打開,對著勾欄那邊調整起角度來。

    司馬光與王安石本來對那“秦樓三美”都不甚感興趣,坐下便叫了壺茶閒談起來。等注意到王雱拿著個木盒子在那搗弄,王安石停了下來,虎著臉問王雱:“你那是什麼玩意?”

    王雱一點都不怕他爹:“不告訴你。”

    王安石瞪他。

    司馬光聽他們父子倆一問一答,也看向王雱手裡的木盒子。那木盒子一端對著遠處的勾欄檯子,一端湊在王雱眼睛前,看著用處似乎和那護目寶鏡差不多。

    司馬光道:“給我瞧瞧。”

    王雱還是很尊師重道的,聽司馬光這麼一說便把木盒子遞了過去。

    王安石繼續瞪他。這臭小子真是皮癢了!

    王雱一點都不慫,積極給司馬光解釋:“這是我叫人把部件做好自己組裝的,叫望遠鏡。哪怕茶坊這兒裡對面的勾欄檯子有點遠,還是能把台上的美人看得清清楚楚!”

    王安石想揍他。

    司馬光已經看到了王雱所說的畫面:明明隔著寬敞的街道、隔著可容納數千人的場子,那勾欄檯子上的一切卻像近在眼前。

    雖然已有護目寶鏡在前,司馬光還是頗為驚奇。這木盒子鑲嵌幾塊透鏡,竟還有如此用處?

    司馬光猶自出神,手中的望遠鏡已被王安石拿了過去。王安石本來不信王雱的話,親自用望遠鏡看了一會兒,目光落到了王雱身上。

    王雱被他爹看得毛毛的,立刻裝乖問他爹:“是不是很好玩?”

    不知道為什麼,王安石總覺得不管什麼東西擱到自己兒子手裡都是暴殄天物。這望遠鏡可用的地方不少,這小子卻只拿來看美人。王安石問:“你沒讓人把這玩意拿去賣吧?”

    “沒有。”王雱一臉正直,恬不知恥地溜鬚拍馬兼自誇,“這東西我可不往外賣,我是叫人幫我做好零件自己裝起來的!這世上像爹、像老師,還有像我這樣品行端方的人可不多,要是有人拿這東西偷看小娘子洗澡可咋辦?”

    王安石沒忍住,抬手往他腦袋上敲了一下:“你說的都是什麼話?”

    王雱摀住腦袋嘀咕:“世風日下,人心不古,說實話還要挨打,這日子不能過了。”

    王安石:“……”

    司馬光和王安石都不是喜好玩樂的人,很快把望遠鏡還給王雱讓王雱自個兒看美人去。雖然透鏡有點雜質,畫面並不算高清畫質,王雱還是好好地過了一把眼癮。

    果然,不管什麼時代人的潛力都是無限的,經過幾輪淘汰之後留下來的美人和節目都是精品,她們演的都是《秦樓三美》中的選段,或精彩絕倫或淒惶催淚,觀眾們反應熱烈,時而高聲喝彩、掌聲如雷,時而潸然淚下,一片泣聲。

    王雱正看得津津有味,樓梯處傳來了由下而上的交談聲,最先鑽進王雱耳朵的是把屬於十三四歲少年的嗓兒:“哥哥,早勸你早些出來了,你不聽,看看,這會兒根本什麼都看不到了。”

    另一把聲音稍稍年長些,不過也約莫才到弱冠前後。他語氣認真,透出由衷的不贊同:“我們出來本就不合規矩,何況你把大郎也抱了出來,還湊這種熱鬧就更不適合了。”

    王雱轉頭看去,只見一個眉目清正的青年自樓梯拐角處走上來,身後跟著個十三四歲的少年,面容也與青年相仿,只是更清秀一些。清秀少年懷中還抱著個粉雕玉琢的小孩,約莫兩歲多,一雙烏溜溜的眼睛到處亂轉,看起來機靈得很。

    二樓臨窗的好位置就那麼幾個,引路的廝兒忙把三人領到王雱旁邊的空位上。那樂呵呵抱著小孩的少年見著王雱,只覺這小孩兒長得真俊,哪怕他入京後見的人都堪稱人中龍鳳,竟也覺得再沒有比這更好看的小孩了。

    少年對王雱心生好奇與好感,多看了幾眼,一下子便注意到王雱手裡拿著的“木盒子”。少年把懷中抱著的孩子塞到青年手裡,湊過去與王雱搭訕:“你這木盒子是什麼啊?”

    王雱大方地和這個看起來眉清目秀的少年分享新玩具,如此這般如此這般地解說一番,少年興致更濃,湊到王雱身邊和他擠一塊擺弄起來。等感受到瞭望遠鏡的妙處,少年驚叫起來,忙叫兄長和侄兒也過來看。

    青年本來不欲上前搭話,見弟弟如此行狀,不得不起身朝王安石和司馬光致歉:“舍弟頑劣,擾著兩位先生了。”

    王安石和司馬光都不是在意這點小事的人,聽青年一口京城口音,且身上衣著、珮飾皆不是凡品,也就沒阻攔幾個小孩湊一塊玩了。

    兩三歲的小男孩已經能走,邁著小短腿顛兒顛兒地跑到他小叔父身邊奶聲奶氣地喊:“叔,叔。”

    少年把小男孩抱懷裡,教他用望遠鏡,引得小男孩哇哇直叫。

    王雱家裡有個年齡相仿的妹妹,還挺喜歡逗這年紀的小孩兒玩,等小男孩看膩瞭望遠鏡便哄他玩什麼變戲法啦、繞口令啦、講故事啦,小男孩哪裡遇到過這麼有趣的人,當場從滿口喊叔叛變成滿口喊哥,黏著王雱不願意走了。他爹和他小叔叔要帶他回家時,他還死死抱住王雱大腿,哭著喊著說不要回去。

    少年看著酸溜溜的,卻得承認王雱哄小孩很有一套,他矇騙侄子:“明天我再帶你找哥哥玩啊。”

    侄子眼裡含著一泡淚,想了半天才依依不捨地鬆開了手,怪可憐地跟著他爹和他小叔叔走了。

    等三人的身影從樓梯處消失了,王雱才不贊同地直搖頭,對王安石和司馬光說:“他們這麼騙小孩,明天一准哄不住。”

    司馬光道:“你怎麼知道他們在騙小孩?”

    王雱說:“他又沒和我們約好明天見面,又沒和我們通過姓名,明兒上哪找我們去?唉,要是長輩對晚輩都不守信,怎麼能教導晚輩守信呢?”他一臉自然地給他爹拍馬屁,“我爹就不同了,說帶我出來玩就帶我出來玩!古時有曾子為子殺豬,今有我爹帶我逛勾欄,都是品行高潔、為人清正、信守承諾的人啊!”

    司馬光:“……”

    王安石:“……”

    不如尋個拍花子把這小子拐了去吧!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1-9 23:10
第五十二章

    第二日傍晚, 宗室入京時的落腳處中一片喧嚷。年幼的小童吃過飯後沒見著小叔叔, 他爹又表示不會帶他出門,頓時傷心得哇哇大哭。

    他母親高氏又心疼又是氣怒。

    高氏罵丈夫:“你就不能帶他去一趟?”

    “這不合規矩。”小童他爹嘆著氣說。

    小童他爹名叫趙宗實,身世有些曲折,真宗皇帝因為數個兒子接連夭亡,把他爹趙允讓抱到宮中養著準備擇個時機立為太子, 不想如今的官家出生了, 他爹自然被送走了。

    如今的官家也接連喪子, 朝臣便提議官家從他爹膝下抱養一個, 他爹兒子眾多,到現在一共二十二個,當時排行十三的他被挑中到曹皇后膝下養著。後來, 沒幾年官家的幼子出生, 他也和他爹一樣被送回親爹身邊。

    可惜沒過幾年, 官家的幼子又夭折了。

    現在趙宗實在擔任岳州團練使,但只是掛名,並不需要到任, 這回進京是想給官家及皇后娘娘賀歲。近年聽說朝中許多人都想舊事重提, 讓官家從宗室之中選立太子, 趙宗性格中正平和, 不喜與人爭高低。

    昨天晚上遇到的那兩位文士談吐不凡, 看著皆是棟樑之才, 是以趙宗實才失禮地連姓名都沒交換, 不想被人誤會結交朝臣, 更不想連累那兩位文士。

    高氏見丈夫嘆氣,也不再多說,把兒子抱在懷裡哄。

    ……

    王雱不曉得自己昨晚碰到了兩個了不得的人物,他正在安排蒙學的事。

    王雱找到柳永,與他說起自己要和王安石一起去青州的事。他誠摯地道:“有先生在,蒙學這邊已經沒什麼可擔憂,先生你若想繼續留下,有什麼事可以找我方叔;先生若是不想留下,這邊要請別的夫子也容易,先生不必心懷愧疚,想做什麼便做什麼。”

    柳永瞧著他直搖頭:“小小年紀的,說話怎麼跟七老八十差不多?我自然是想留就留,想走就走,哪用你來說。”

    王雱也就沒與他多說了。

    柳涚就像王雱所說的那樣,休沐日過來蒙學裡兼兼職,果真與柳永緩和了不少。臨近過年,蒙學的小孩們拿著蒙學的散學獎勵回家過年,柳永也被柳涚請回家過年。

    都說遠香近臭,這話不是假的,柳永表明了不會與兒子住一塊,柳涚妻子對柳永到時和氣了許多,一家人和和美美地過了個年。

    年後,王雱與開封城中的小夥伴們一一辭別,還給司馬琰留了副望遠鏡,讓她平時留著玩。

    出發那日,他們竟又遇到了趙宗實父子倆。小屁孩趙仲針本來坐在馬車上的,撩起簾子見到王雱他們正在與司馬光一家話別,立刻撒潑打滾要求下車。抱著他的高氏抵不過混世小魔王的掙扎,鬆了手讓趙宗實把他抱下車。

    小屁孩一落地,立刻蹬蹬蹬地往王雱那邊跑去,扯住王雱衣角奶聲奶氣地喊人:“哥,哥哥。”

    小妹一聽,瞪圓了眼,上前氣鼓鼓地拍掉小屁孩的手:“哥哥,是我的。”

    小屁孩看到小妹,也瞪圓了眼。

    小妹的衣服是王雱給吳氏畫的,小孩子嘛,胡亂穿都可以,王雱就給她設計了一身可愛至極的小裙子,梳起的小包包頭還分別繫著雪白雪白的絨毛小球,走出去不知羨煞了多少小女娃。

    小屁孩直愣愣地誇:“這個妹妹好可愛。”

    王雱眉頭一跳,趕緊把小妹拉到身後不讓小屁孩看見。這一刻他算是明白司馬光為啥總阻撓他見司馬琰了,自家粉雕玉琢的妹妹憑什麼讓這些小屁孩看了去!這些小屁孩往後說不定還會哄騙他妹妹呢,都滾遠點滾遠點!

    王雱面上很和氣,鎮定自若地興師問罪:“上回我們約好要再見的,你怎麼沒來啊?”

    小屁孩想到自己上回沒能出門,嘴巴一扁,委屈得眼睛裡又含上了一泡淚,可憐巴巴地轉頭指著他爹說:“爹爹,不帶去!”

    小妹悄悄從王雱身後探出一雙烏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向那小屁孩。

    王雱捏了捏小妹包包頭上的小毛球,悄然把小妹的腦袋按回去。他對小屁孩說:“男子漢大丈夫要堅強,不能哭,你爹娘都在等著你,回去吧。”他想了想,抽出一本冊子遞給小屁孩,可著勁忽悠,“這本填字遊戲很難的,只有世上最聰明的孩子才能填出來,你回去以後可以讓你爹娘先教你認字,然後再和你一起玩。”

    知道自己肯定不能多留了,小屁孩只能乖乖接過填字遊戲,腦袋裡滿滿的都是“男子漢大丈夫”“最聰明的孩子”。他雄糾糾氣昂昂地往回跑,趙宗實還是只和他們問了好,始終沒上前攀談。

    趙宗實跟著兒子走回車前,正要伸手抱兒子上去,小屁孩卻不樂意,嘟囔著“男子漢”“大丈夫”,手腳並用地爬上車,再拿回剛才讓趙宗實幫忙拿著的冊子,珍而重之地抱在懷裡。

    趙宗實覺得有些稀奇,這個兒子雖然不怕生,與誰都肯親近,可還是第一次這麼聽一個人的話,那半大小孩可真會哄小孩。

    這時候的趙宗實還不知道,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裡,他都會淪陷在王雱給他兒子留的小冊子裡,吃飯想,睡覺想,有事沒事都得想一想。要不然的話,嚴父威嚴隨時不保!

    而始作俑者王雱,這會兒正可著勁在外頭和他兒子揮手道別,一副很不捨的模樣。

    司馬光和王安石說著話,餘光卻時不時地掃向王雱。見趙宗實一家人的馬車走遠了,司馬光才問:“你給人家什麼東西?”

    王雱一臉無辜:“沒什麼啊,就是一些益智小遊戲。益智您知道的吧,就是開發智力,讓人變聰明的,所以要多用用腦子。”

    這些年來王雱和司馬琰閒著無聊會相互出題,下次回信時附上自己的答案和新出的題目。本來王雱整合起來想印本書玩玩,好歹也算是出了本書,滿足滿足王安石的炫耀欲。

    可惜司馬琰一語驚醒夢中人:“你以為誰都玩得了?”

    所以吧,王雱就只讓方洪先印幾本留底,將來再把他和小妹玩的“入門版”整出來。給趙宗實父子倆那本,除了開頭一兩局是入門級之外,剩下的是他和司馬琰玩的“地獄難度”!

    哪怕王雱的表情再怎麼無辜,司馬光還是能看出點賊溜溜的感覺來。他剛才聽到王雱對那小孩說是“填字遊戲”,馬上想到王雱和司馬琰往來信件背後那些方格子,這東西他起初沒在意,後來看見它們的次數多了也就上了心。

    上心之後可就有點煎熬了,小孩子的想法天馬行空,有時候他根本跟不上他們的思路——反正司馬光是這樣對自己說的。所以有時他得抓耳撓腮地等待兩小孩給對方回信,要不然就不知道答案了。

    王安石回京之後,司馬光試圖與他討論過兩小孩那些填字遊戲,但王安石這人居然異常正直,根本沒怎麼檢查過兩個小孩的往來信件,自然陷得沒他深。

    司馬光問道:“就是你平時與阿琰玩的那些‘填字遊戲’?”

    王雱老實點頭,甚至還積極推薦:“阿琰妹妹手邊也有兩本樣書,您可以問阿琰妹妹拿去玩玩啊!”

    王安石斜睨著王雱。

    王雱樂滋滋地拉他爹入坑:“爹我給你也留了一本呢,等您到了青州就可以和范爺爺一起玩啦!”

    王安石一想到自己要和范公朝夕相對,心裡歡喜得很。想想自己可以隨時和范公討教,還可以和范公玩玩填字,日子簡直美極了!不過他面皮還是繃得緊緊的,絕不在兒子面前洩露半點喜悅情緒:“你以為誰都和你一樣閒嗎?”

    再捨不得,該走的還是得走。曹立已經把無憂洞的事交給蔡老九,讓他早些帶著其他人走出無憂洞。他們人雖然離了京城,許多種子卻已經悄然埋下,只等它將來生根發芽。

    自從知曉范仲淹要調往青州,王雱便惡補了一番關於青州的事。

    宋朝的州級機構分為府、州、軍、監四類,府分為京府和次府,州府有東京開封府、西京河南府、北京大名府、南京應天府。剩下帶府字的地方就是次府,相當於後世的直轄市。

    比如范仲淹前頭所在的杭州府就是個直轄市。

    青州若按照從低到高的軍事州、團練州、防禦州、節度州等級來劃分,青州理當屬於其中的節度州,算得上是宋朝重鎮,寇准、夏竦、富弼之類的都先後曾經知青州。而青州下頭所轄的益都、壽光、臨朐、博興、千乘、臨淄不乏文教興盛之地,古建築也不少,很適合拾掇拾掇登臨作詩,炒出旅遊勝地!

    這麼看來,這地方其實還算是個挺不錯的任地,只不過比不上杭州府這樣的魚米之鄉、富裕之地罷了。王雱正要跟他娘一起鑽進車裡,忽見一行人從城門處走來,模樣很熟悉,正是曾在鄞縣給方洪打理“分店”,經常與王雱打交道的胡管事。

    胡管事長著張圓圓胖胖的臉,看著很有福相。他的小眼睛笑眯起來,恭恭敬敬地與王安石與吳氏見了禮,接著對王雱道:“老方又讓我出去開分店了,小衙內可要多看照看照小的。”

    王雱笑眯眯地應了下來。

    方洪是個實誠人,也是個好人。

    胡管事領著的小商隊綴到了王安石一家人尾巴後面。一行人沒走出多遠,又聽後頭有人駕著車趕上來。曹立倒過去探明情況之後,掀開車簾對王雱道:“是柳先生。”

    王雱吃了一驚,讓人先停下車跳下地,跑去截停了柳永所乘那輛車,手腳並用地爬進車裡頭,問柳永:“您怎麼來啦?”

    柳永道:“怎麼?就許你們去青州,不許我去?”

    王雱說:“這不是怕路途太遠,您身體吃不消嘛!”柳永已經六十六七歲了,古人都說“人生七十古來稀”,哪能受這樣的顛簸?

    柳永滿不在乎地道:“便是在家裡躺著什麼都不做,人也是會老死的。”京城雖然熱鬧,柳永卻覺得有王雱的地方會更意思。柳永催促王雱趕緊回他爹娘那邊去,要不然等會兒可能走不了了。

    王雱還納悶怎麼會走不了呢,另一邊的司馬琰一行人已經看到了追著出城給柳永送行的女伎們。這些女伎個個帶著三兩婢子,很沒形象地往送行處疾走,面色都很急切。

    “秦樓三美”的海選以及公演活動都已完美落幕,花落三家的三首柳永詞也成為這段時間開封府中傳唱最廣的三首新詞。這三首詞和柳永以前的詞一樣感人至深,只是傳達的感情又比以前的詞又更豐盈、更富有層次,簡直無一處不好!

    用王雱的話來說,這地兒有可以寫一篇幾萬字的論文,探討柳永“文骨”之變化!當然,往後柳永可以寫入九年義務教育的詞可能會更多……

    柳永這人,別的事情上都挺靠譜,就是過不了美人這道檻,他要走的事連兒子都沒告訴,結果昨天與幾個美貌女伎相聚聊星星聊月亮聊人生理想的時候不小心說漏了嘴——於是今兒城中大半女伎們都要出城相送!

    王雱很快也看到了這“美嬌娘送行大隊”,連忙跑回王安石和吳氏那邊,麻利地上了車,催促趕車的人:“快走快走,咱趕緊走,再不走就走不了啦!”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1-9 23:10
第五十三章

    抵達青州時, 王雱剛剛邁過八歲的大關, 離長大成人又近了一大步。地方城鎮平日裡城門把守不嚴,進出城都很自由,不過王雱這浩浩蕩蕩一行人還是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連守城門的士兵都跑過來詢問他們是什麼人。

    王雱一行人自然被引到了府衙那邊。范仲淹早得了朝廷那邊的消息,前幾天也收到王安石遣人送來的信, 大略說了抵達的日期。

    聽衙役來報說王通判到了, 范仲淹起身走了出門, 目光帶著嘆息。他會給王雱寫那麼一封信, 心裡其實早料到王安石會做些什麼。只是沒想到王安石會直接上書旗幟鮮明表明態度,還自請調任到青州來。

    看著走在最前頭的王安石和他身後的王雱等人,范仲淹心中一暖, 笑著迎他們進屋。

    都是老熟人啦, 王雱一點都不拘束, 問清楚府衙或者府衙週遭有沒有他們可以住的地方。

    聽說府衙旁也有給通判準備的院子,王雱麻利地叫曹立跟人去把東西都放好,積極發問:“范爺爺, 這不早不晚的自家肯定沒備著熱水, 你曉不曉得這附近有沒有什麼寬敞的澡堂子啊?我們一路來得匆忙, 好好洗澡的機會太少了。”

    王安石:“……”

    王安石光榮地獲得了與范大佬一起去澡堂子搓澡的成就。雖則王安石對洗澡這事兒一直有些排斥, 但, 和崇拜之人一起洗澡是不一樣的, 反正這一澡王安石洗得很痛快!

    每個人都很滿意。

    王雱尋思著范仲淹和柳永都是六十多歲的人了, 身體容易出問題, 立刻馬不停蹄地搞起事來,領著曹立到外面邊溜躂邊在府衙附近尋找適合的“培訓基地”。

    不管什麼時候,急救方法都是要科普的,誰家沒個容易出事兒的老弱婦孺?還有基礎的體檢,王雱也準備挑些人培訓好,免費替青州上了年紀的長者進行體檢。

    當然,其他人自然也可以來體檢,不過人力物力有限,沒滿一定歲數的人就得收錢啦~

    王雱瞅了一圈,轉去與胡管事商量:“這邊的書坊索性把地方盤大一點,正面的鋪面還是當書坊,裡面改造改造可以作為宣講場地和體檢場地,若是沒課程、沒體檢的時候,還可以開放給士子們進去讀書,也算一樁美事。”

    胡管事笑眯眯地應下:“沒問題,老方說一切都聽小衙內的安排。”

    王雱沒和胡管事客氣來客氣去,那不是他擅長的。方洪樂意和他一起幹,他有好事時自然會帶上方洪,這是雙贏的事兒。

    王雱把看中的宅子告訴胡管事,胡管事便緊鑼密鼓地招人改建宅子去了。

    王雱又給曹立找了個差使:“這邊雖然沒有無憂洞,但是我看街上無所事事的閒漢挺多,你和在京城一樣把這些人編整編整。”

    青州雖不如京城繁華,可什麼外賣業務、快遞物流的需求量還是挺大的。王雱始終信奉一個標準:人是閒下來的,一旦閒下來就會整點幺蛾子。

    王雱把人都差遣出去,踱著步子優哉游哉地回到家。

    小妹已經換上輕薄的春衫,包包頭上別著青油油的葉子髮飾,很適合暖陽煦煦、生機勃勃的春日。見王雱從外面回來了,小妹高高興興地蹦到王雱面前喊:“哥哥~!”

    王雱變戲法一樣摸出個糖人,笑眯眯地在小妹面前晃了晃。

    小妹睜大了眼,吃驚地看著王雱手上的糖人,驚奇地問:“哥哥,長一樣,和我長一樣。”小妹雖然已經能說出比較長的日子,語序有時候卻還是有點混亂,只有經常和她相處的人才能輕鬆跟她交流。

    王雱說:“我看有人在街上賣糖人,就借他的工具自己吹了一個。”王雱說得輕輕鬆鬆,彷彿不費吹灰之力,實際上他早前在糖人攤子旁觀察了好一會兒,接著先拿自己和司馬琰練了手!不過,吃掉了的失敗品能算失敗品嗎?自然是不算的!

    小妹高興地拿著糖人,左看右看捨不得吃,興沖沖地跑吳氏身邊獻寶去了。

    等聽王雱說不吃會壞掉,小妹才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想了想,又舉高高遞到吳氏面前,奶聲奶氣地說:“娘,甜,娘也吃。”

    吳氏哪會和小妹搶糖吃,笑著抱起小妹說:“娘不愛吃甜的,你吃。”

    小妹乖乖坐在吳氏膝上舔糖。

    傍晚吃過飯,曹立才從外頭回來。吳氏忙問:“忙什麼去了?吃過飯沒?”

    曹立一一作答:“去辦點事,吃過了。”

    吳氏嗔怪地看了王雱一眼,意思是“才剛過來你就差遣曹立做這做那”。

    王雱裝傻。他邊讓曹立跟著他散步去范仲淹那邊學琴,邊問起曹立青州城中的情況。

    曹立還真發現了點問題:“城裡有些人似乎會秘密往外跑,應該是和城外某些人有聯繫。”他這一整天沒有貿然接觸任何人,而是隱匿在城中各處觀察那些閒漢的行跡,準備先摸個底,所以很快發現不對勁。

    王雱說:“先盯著,不要貿然涉險。”

    曹立點頭。

    曹立幫王雱把琴抱到范仲淹那邊,便又無聲無息地出去了。王雱見范仲淹的書房亮著燈,從映在紙窗上的倒影看到范仲淹還在忙碌,他沒進去喊人,而是坐在琴亭中彈了起來。

    隨意彈出的曲調悠揚寧定,入耳彷彿能驅散疲憊與煩憂。范仲淹本來正伏案疾書,聽王雱琴聲一起便停了下來。這幾年來一再地左遷,若說范仲淹一點都不在意那肯定是假的,只是路是他自己選的,是以也不會有後悔的感覺。

    只是,有些累了。許多回他都感覺到自己的疲憊,那種疲憊並不僅僅在他日漸衰老的軀體裡蔓延開,還侵蝕著他曾經堅定不移的心。有一個聲音在對他說:“停下來吧,該停下來了,你已經很累了。”

    可他怎麼能停下來呢?人生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他是不能停下的。他已經六十多歲了,再熬幾年過了七十,便到了致仕的年紀。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他想要抓緊這最後的、無比珍貴的光陰儘量多做一些事。

    范仲淹起身打開書房門,抬眼望去,只見那半大孩子坐在琴亭中輕鬆撫琴,那琴音像是一隻無形的手似的,仔仔細細把心中種種思緒梳理得條理分明,一樁樁一件件捋得清清楚楚,積攢在心頭的煩惱與愁苦一掃而空。

    范仲淹等一曲終了,才走近坐下,誇王雱:“你已經練得很好,我沒什麼可教你的了。”他心裡藏有太多的事,哪怕年長王雱幾十歲也沒法彈出這種澄明透亮的感覺。

    王雱說:“一日為師,終身為師,您可別想甩掉我!我還想藉著師弟的身份差遣師兄替我辦事兒呢!”王雱這人不要臉得很,親近起來喊范爺爺,有事兒又老師老師地喊,一點都不覺得亂了輩分。

    范仲淹熟知他的性情,指著他笑罵了兩句,又說:“你師兄左右也沒什麼事,你有什麼事要辦便差遣去他做吧。”

    王雱一點都沒客氣,第二天就喜滋滋地找上范純禮,說范仲淹已經把兒子賣他了,要范純禮幫忙做這做那。

    范仲淹好歹是當過宰執的人,家底挺豐厚,范純禮身邊有書僮兼小廝跟著,買一送一,人手大增!

    王雱讓范純禮幫忙搞好宣傳動員大會,接著仿著鄞縣和開封那邊的先例、拿著已經宣講過許多回的稿子開急救技巧講座。

    作為一個寒窗苦讀過年的士子,范純禮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人,每回同窗聚會可不都得輪流吹吹牛逼?范純禮一點都不慫,大大方方地接下這個任務,照例先利用衙內身份讓衙役們全部聚集起來聽講座、練實操。

    王雱把事情都扔給其他人去幹,自己夥同幾個同齡的小孩躲在養雞的人家外頭,盯著底下一隻隻雄糾糾氣昂昂的肥雞。

    王雱慫恿左右的小孩:“去吧,把那幾隻最肥的公雞的尾巴毛給我拔來!分散點拔,不要逮著一隻雞去傷害它!”

    這個年紀的小孩本就是人憎狗嫌的操蛋鬼,一點都不慫,爬過院牆就去殘害別人家的公雞。很快地,王雱收穫了一堆的公雞尾羽,長長的,亮亮的,色澤鮮豔,手感順滑!

    王雱非常滿意,隨手把幾個木陀螺分給小夥伴們。這玩意兒好做,他特意拿來引誘小夥伴們幹壞事!

    一群搗蛋精在雞主人掄起掃帚追出來之前一哄而散。

    王雱拿著一大把尾巴毛回到家,把收集好的材料一樣樣擺整齊,在小妹期待的目光中麻利地搗騰起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1-9 23:11
第五十四章

    王雱想做的自然是毽子, 這可是很適合街頭巷尾隨時隨地玩耍的健身活動。毽子的前身其實是蹴鞠,是以很多花樣和蹴鞠差不多,王雱不愁這年頭的熊孩子玩不來。

    毽子很好做, 拿一撮雞尾巴毛、拿個銅錢再加上其他雜七雜八的繩子碎布之類的搗騰搗騰,差不多就可以了。王雱動手能力不差, 三兩下便做出個一大一小兩個毽子來。

    王雱麻溜地領著小妹出去, 找了處軟綿綿的青草地教小妹踢。小妹才三歲出頭,身子還不平衡,總急著去追毽子, 一個不小心摔草地上了, 扁著嘴想要哭。

    王雱一點同情心都沒有,朝著她哈哈一笑,氣得小妹金豆子簌簌地往下掉。王雱趕緊一屁股坐旁邊, 把小妹從草地上扶了起來坐好, 邊幫小妹擦眼淚邊勸說:“女孩子不能隨便哭, 女孩子的眼淚是很珍貴的,要用到刀刃上才行!”

    小妹被王雱說得有點茫然,連哭都忘記了,奇怪地問:“眼淚,用刀上做什麼?”

    “不是刀, 這叫比喻。”王雱給小妹科普, “有句話叫‘好鋼用在刀刃上’, 刀見過吧, 刀有刀刃和刀背, 刀背是鈍的,刀刃是利的,平時要砍什麼東西一般是用刀刃,所以好的鋼材要用到刀刃上去。眼淚也一樣,要是你隨隨便便就哭,眼淚就不值錢了,眼淚要在關鍵時刻掉,比如你要跟娘告狀了,最好就噙著兩泡眼淚去。”

    王雱正在對妹妹諄諄教導,忽見小妹睜圓眼睛往他背後看。

    王雱還沒來得及依靠強烈的求生欲想出扭轉乾坤的說辭,屁股已經被人踹了一下。他捂著屁股轉頭一看,來的不是王安石又是誰!王雱麻利地躲到小妹那邊去,不讓王安石再有家暴的機會。

    堂堂一代名相,怎麼能揍兒子!

    王安石道:“有你這麼教妹妹的嗎?六娘早晚被你給教壞!”

    王雱才不承認自己在教壞妹妹:“我在給小妹講人生道理呢,哪裡教壞了?”眼看王安石又要揍人,王雱連忙對小妹說,“爹年紀最大,踢毽子一定也很厲害,讓爹給你示範示範,你一定能學會的!”

    小妹覺得王雱說得很有道理,眨巴著眼看向王安石,亮澄澄的眼睛裡全是期待。

    王安石虎著臉瞪了王雱一眼。

    王雱站起來給王安石示範:“爹你看,非常簡單。”他每天都有堅持鍛鍊,區區踢毽子根本不在話下,在妹妹亮亮的目光中玩了幾個花樣,然後把毽子塞到王安石手裡。

    王大佬,未來的堂堂宰相,在一雙兒女的注視之下接過毽子。

    女兒這麼期待,自己怎麼可以認慫?

    上,必須上。

    於是王安石很快在兒女面前暴露了自己的運動廢材本質,一連踢空好幾次。

    王雱:“……”

    小妹:“……”

    小妹憐憫地拉拉王安石的衣角,安慰王安石說:“爹爹不難過,六娘也學不會。”

    王雱轉開臉,偷偷憋笑。他爹王安石愛書如命,連通宵看書這種事都幹得出來,身體雖然鍛鍊得很不錯,爬山涉水到處考察不成問題,可平衡性顯然不好,這種需要運動神經的健身活動不適合他!

    王安石把毽子扔回給王雱,拎著兩小孩回家去了。

    吳氏正在做清蒸桂魚,還是春末,桂魚美肥得很,不需要太複雜的做法都很好吃。菜一上桌,王雱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先誇:“好香,娘你是不是又和別人學了一手啊!”

    吳氏道:“就你鼻子靈,是隔壁蘇嬸教的。”這年頭,許多菜譜都是家傳的,很少會教給外人,不過這清蒸桂魚也不是什麼罕見的菜,聊起來時可以交流交流不同的用料和做法還。

    王雱嘗了一口,魚肉鮮甜,吃不出半點腥味,味道棒極了。春夏之際魚肚子最肥,王雱把魚肚子朝著小妹,方便小妹吃軟乎乎的魚肚肉。

    兄妹倆津津有味地吃飽,小妹開始給吳氏說起踢毽子的事,興高采烈地將王安石也學不會的事情說了出來。

    王安石:“……”

    這個女兒也不想要了。

    吳氏見王安石一臉憋悶,也有些忍俊不禁,藉口收拾碗筷背著王安石笑去了。

    王雱搗騰出這麼個玩意,青州的公雞遭了秧,一個兩個丟了尾巴毛,再也沒法神氣活現地炫耀自己的漂亮羽毛,瞧著都蔫耷耷,可憐得很!

    有人瞧見商機,便到處去收殺雞留下的雞毛,仿著做出毽子開始往外賣。

    胡管事看著街上各種店舖都開始賣毽子,肉疼地對王雱說:“我們書坊也可以賣!”

    王雱拍拍胡管事的肩膀,說道:“錢是賺不完的。”毽子的材料便宜得很,也好找,哪怕家裡買不起也能自己做。這挺好,獨樂樂不如眾樂樂!

    柳永這一趟過來,其實也有差使在身。不過他年紀比范仲淹還大,沒人真讓他做事,柳永入城沒幾天,便被邀請去登臨遊覽。邀請他的人自然也是美貌女伎,還不止一個!

    柳永留詞數首,在紅顏知己們的簇擁下翩然歸來,卻見街頭巷尾的小孩都在踢那雞毛做成的新鮮玩意兒。

    女伎們也覺稀奇,對柳永道:“從前我們這兒可沒這東西。”

    柳永便道:“一準是王家那小子弄的。”

    女伎們都笑了起來。柳永自己有個兒子,聊起親近人來卻總開口王家小子閉口王家小子,可見與那王家小子很是要好。

    柳永把女伎們一一送了回去,自己騎著小驢回落腳處。還沒進門,就聽有人叫了一聲:“喲,柳先生回來了?”

    柳永轉頭一看,不是那王家小子又是誰?柳永笑道:“我出去幾天,你又鬧騰了許多事吧?”

    “哪有。”王雱一臉正經,看著像個再乖巧不過的乖孩子,“您才是到哪都這般風流瀟灑!”

    “承蒙美人們抬愛下了帖子,我怎麼能推拒,索性約了個時間一起出遊。”柳永是個感性之人,感動地對王雱說,“我們一路也算是耽擱得少的,結果她們以用自己的門路抄錄了只在京中售賣的《秦樓三美》,還為我的三首新詞填了新曲兒。如此盛情,我受之有愧,卻之不恭。”

    王雱在腦袋裡自動轉換了一下柳永的話,大概就是這樣的:我的書雖然只在京城賣,但是外地的粉絲哪怕手抄都要收藏一份,還給我的詞寫了同人歌廣為傳唱,粉絲這麼喜歡我,我能怎麼辦?我自然要安排個粉絲見面會!

    這位就是女偶像們的精神偶像啊!

    還是實力寵粉的那種!

    王雱十分欽佩,然後對柳永說:“您來得正好,明日開始府衙上下要進行體檢,我還想差人去找您呢!”

    柳永沒聽說過這體檢的事兒,有些納罕,追問起是怎麼回事。

    王雱也不瞞著,仔仔細細給柳永說了。

    范純禮是堂堂知州之子,為人又溫和端方,從不做那欺橫霸市之事,有他出馬一切都水到渠成。除了組織老一套的“急救技巧講座”之外,范純禮還負責領著人分別走訪城中各大醫館,把體檢計畫每個環節落實到各個醫館上頭,讓他們抽派人手先替府衙上下完成第一輪體檢。

    這次體檢主要針對一些常見疾病,負責每個環節的醫館分到的也是他們擅長的部分,若是查出什麼問題可以到相關醫館進行進一步的診治。

    這事兒對各大醫館來說是好事,有些病很多人平時不注意,熬著熬著也就把命熬沒了,要是能把體檢普及開去,醫館興許能多許多生意!

    總之,體檢安排算是落實了。

    胡管事那邊已經清整好新店,也盤下了印坊。新印坊接的第一個活兒就是給府衙上下印體檢表格,上頭每個項目列得清清楚楚,有什麼問題對症治療就好!

    王雱拿著表格跑去找范仲淹和他爹,他倆正在玩填字遊戲呢,兩個人反應速度不相上下,竟快把地獄級難度的某輪遊戲玩完了。

    還說什麼“你以為誰都像你一樣閒”,這不挺閒的嗎!

    王雱乖巧地跑上去,等他們玩完一局才往他們手裡分別塞了張體檢表。

    范仲淹把王雱送他的護目寶鏡戴上,拿起體檢表瞧了瞧,一下子明白了這張薄紙的用處。范仲淹說:“你和你師兄這段時間忙前忙後,就是為了這事?”

    王安石糾正:“這小子確實是忙前忙後,他忙著揪人家雞尾巴毛。”

    王雱振振有詞:“不是我揪的,是別人非要幫我揪,青州的小夥伴們真是太熱情了!”

    王安石瞪他。這會兒青州街上不是踢毽子的就是玩陀螺的,一看就知道這小子幹了啥。最氣人的是同僚聚會還會玩上一把紙牌或者三國殺,這小子都有份搗騰!

    范仲淹卻搖頭,拿起手裡的體檢表說:“他師兄不通醫理,哪弄得出這樣的東西來?”

    王雱恬不知恥地吹牛逼:“這可是我和阿琰妹妹一起弄出來的,阿琰妹妹可聰明了,有機會我一定帶她見見您!”

    王安石很慶幸司馬光不在這,要不司馬光真能打死這小子。什麼叫“帶她來見見您”,你是人家什麼人啊?!

    范仲淹見他們父子倆相處起來親密無間,笑了起來,問王雱希望他們怎麼做。

    王雱自然是要讓府衙上下先做個示範,摸索摸索經驗。當然,最重要的是給范仲淹和柳永這兩個重點保護對象檢查檢查身體。

    范仲淹聽王雱把各個檢查項目的重要針對對象之後,一下子明白了,這小孩是要給他們這些上了年紀的人做一次全面的“體檢”。

    可人老了不是有這樣的問題就是有那樣的問題,身體的衰老是誰都不能避開的,哪怕再在意都無濟於事。

    范仲淹摸摸王雱的腦袋,點頭說:“我明天給定個時間讓你和你師兄去張羅。”

    王安石也很支持。

    第二天青州領導班子開了個會,很快把體檢表下發到府衙上下所有人手上。范純禮從早上忙到傍晚,到晚飯時間才有機會詢問范仲淹的體檢結果。

    范純禮一問,繼母張氏便紅了眼。

    范純禮把體檢表討過來仔細一看,眼眶也開始泛紅。

    他的父親今年六十二歲,身體卻由裡到外都是問題,五臟六腑無一處是康健的,便是看著健實有力的腿腳也因多年寒氣入骨,稍遇陰雨天氣就會疼痛難忍!而他的父親卻拖著這樣的軀體,連年輾轉在各個州縣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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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范仲淹和柳永的體檢報告一出來,王安石更忙碌了, 幾乎把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攬, 一天到晚不沾家。王雱每天一早, 先去敲柳永家的門,拉著柳永去找范仲淹一起練太極拳。

    王雱說服起人來很有一套:“像您這樣受病痛困擾的老人家, 天底下不知道有多少,您先學會了, 堅持下來了,覺得有效, 那就可以推廣給更多的人。”

    小妹也在一邊鼓勁:“堅持!”

    小妹在京城時也京城跟著王雱、司馬琰學,雖然腿短胳膊小,做起來還真有幾分架勢。范仲淹小兒子范純粹今年六歲了, 也跟在小妹旁邊耍了起來,范仲淹和柳永見他們小孩子玩得歡, 心情也好得很, 便也乖乖在王雱的指導下練了起來。

    鍛鍊之餘, 范純禮這個做兒子的又去學了些推拿按摩手法,幫助范仲淹緩解腿腳的疼痛。范純禮的繼母也不甘落後, 按照大夫的囑咐調整著飲食結構,每天帶上小兒子盯著范仲淹喝藥調理身體。

    王雱也負責盯著柳永。柳永是特意跟著他們過來的, 他自然不能讓柳永出問題!柳永被王雱煩得沒辦法,只能和紅顏知己們抱怨:“早知道這小子這麼煩人, 我就不過來了。”說歸說, 提起王雱時他眼底還是藏著笑。

    經過一番多方合力、多管齊下的折騰之後, 范仲淹和柳永的身體可算漸漸好轉。

    這時城中的豪強富戶也聽說了府衙上下接受體檢、檢查出不少問題的事兒來。雖說他們不缺錢,可以請大夫上門,可各家大夫總是有專精的方面,有時候可能發現不了其他毛病。有渠道的人都看過府衙那份體檢表,什麼病都能給查一查!

    病向淺中醫!

    於是不少人想辦法拜見知州范仲淹,提出他們也想要體檢,並委婉表示要組織這樣一次體檢肯定不容易,錢不是問題,他們願意出。

    事關自己能不能長命百歲,掏點錢算什麼?

    范仲淹收到這樣的拜帖多了,便找王雱過去商量。

    王雱早有所料,見這些豪強富戶這麼積極主動,自然滿意地說:“體檢每年最好至少進行一次,我讓胡管事那邊列出大夫和其他人的勞務費、場地租用費、儀器使用費等等,給報個價,將來可以形成定例。”

    范仲淹聽王雱說得頭頭是道,想是早有準備,也就叫人去公佈可以報名參與下月體檢的事。

    王雱一點都沒想著要管這事兒,直接把事情扔給了范純禮。有了上回的經驗,范純禮也沒那麼手忙腳亂了,辦事竟開始有了點與他父親相似的從容。

    王雱抱著枸杞泡的水去府衙看望他忙得連軸轉的爹,順便和他爹誇范純禮:“現在師兄辦事已經很有一套了,可見人就是得多鍛鍊鍛鍊!”

    王安石從公文堆裡抬眼睨王雱。這小子年紀不大,可說起大話來都不帶喘氣的,人家范純禮年長他十來歲!

    王雱見王安石都多了點黑眼圈了,忙把枸杞水遞給王安石:“爹您也三十多啦,喝點枸杞泡的水養養生吧!這一天到晚盯著這些公文看,早晚你的護目寶鏡要換鏡片!”

    王安石面上沒什麼表情,接過還熱乎的枸杞水喝了口,趕王雱走。王雱見他爹忙,沒多留,送完熱水就跑了。

    王安石和左右說:“這小子就是愛胡鬧,非說什麼枸杞能清肝明目,要我多喝點這個,也不知是從哪聽來的。”

    其他人立刻很給面子地誇了起來:“枸杞確實很不錯。”“小衙內真孝順。”“要是我兒子有這麼懂事就好了。”

    王安石聽了覺得渾身舒泰,再喝一口枸杞水,感覺甜滋滋,心脾具淨,疲憊全消,再一次投入到忙碌的工作之中。

    回到家,王雱收到了司馬琰的來信,以前都是他寫好吃的饞司馬琰,這回報復來了,司馬琰說她做出了“櫻桃酪”。所謂的櫻桃酪,其實和櫻桃味冰淇淋很像,把新鮮櫻桃搗騰搗騰,加上新做的奶油,再用冰鎮一下,在這春末夏初的好時節吃著不要太棒。

    王雱瞪著信半餉,想打人,當下便讓人去弄些能喝的鮮奶回來,自己帶上曹立、領著小妹出城采櫻桃去。青州櫻桃不少,這季節也都熟透了,紅通通的非常好看。要是司馬琰的信再晚到一些,可就要過季了!簡直用心險惡!

    有曹立這個負責搬運的人在,王雱塞給樹主人一把碎銀子,挑了顆又大又甜的櫻桃樹,麻利地摘了滿滿一籮筐,帶回城裡分了大半給各家。

    剩下的,王雱回家搞司馬琰說的櫻桃酪去了。王雱負責去給櫻桃去核,曹立這個身強力壯的人則負責……打蛋。小妹拉過小板凳,跟著王雱一起去櫻桃核,可積極了——因為王雱說要給他做個好吃的。

    吳氏見幾個小孩在廚房裡搗騰,不由問他們要做什麼。得知王雱要做冰鎮櫻桃酪,吳氏也坐到一旁給櫻桃去核,口裡問王雱:“這都快夏天了,哪來的冰?”富貴之家家中會挖冰窖,冬天時把冰削成塊藏進去,夏天取出來用。可他們這樣的小門小戶哪裡有這種講究?

    王雱說:“我自然有辦法。”櫻桃有人處理了,王雱也就撒手不管了,摩拳擦掌要去給吳氏她們表演一下現場製冰絕活。

    關於製冰這事,他和司馬琰也探討過,在宋代醫書裡其實有過“土法製冰”的記載,其中需要一種材料:硝石。

    只要有足夠多的硝石,想要製冰就很容易了:硝石溶於水時會吸收大量熱量!所以只需要在一個大盆裡盛適量的水放入硝石,又在大盆中放置一個盛著水的小盆。待硝石溶解之後,小盆裡的水便能凝結成冰!

    硝石這東西好找,畢竟煙花爆竹都有了,這材料絕對不缺。王雱要用,胡管事便叫人送了一批過來,可供王雱好好搗騰。王雱哼哧哼哧地把東西都搬到院子裡,開始正兒八經地琢磨硝石製冰。一開始大盆裡的硝石放少了,小盆裡的水只是有些涼,沒結冰的跡象,王雱只能再往裡放硝石,辛辛苦苦搗鼓半天,終於得到了冰!

    這時曹立也全憑手打把陸續加進去的蛋、奶、糖給搗成了奶油,顏色不算雪白,不過看起來味道很不錯。吳氏也帶著小妹把櫻桃醃製好了,出來一看,王雱還真弄出了一小盆冰!

    王雱把吳氏做好的櫻桃泥放進冰裡冰鎮得涼冰冰,最後分成一小碗一小碗,領著小妹往上面混奶油,最後往每碗櫻桃酪上放上兩顆瑩潤可愛的紅櫻桃,先給吳氏和小妹各分了一碗,然後支使曹立去給王安石他們分著吃。

    范仲淹和柳永上了年紀,王雱分給他們的份量比較少。范仲淹這邊是王雱親自送的,送到之後王雱犯懶,也坐下陪范仲淹一起吃。

    范仲淹不貪口腹之慾,但見王雱吃得津津有味,范仲淹也跟著嘗了嘗,誇道:“與宮中那些冰鎮甜品也差不了多少了。這樣的天氣,你哪弄來的冰?”

    王雱便把自己和司馬琰從書上翻到的製冰法子告知范仲淹。他還還拍了真宗皇帝的馬屁一把:“先皇那首詩兒寫得好,書中自有黃金屋!看看,書裡連製冰的法子都教!”

    范仲淹聽王雱連各種雜書都開始看了,有些憂心王雱會走了歪路,當場考校起王雱的學問來。

    王雱:“……”

    大佬您的思考角度還真是刁鑽!不談學習我們還是好朋友!

    王雱艱難地虎口逃生,蔫耷耷地回家。

    小妹遠遠見他回來了,蹬蹬蹬地跑到桌邊,捧起還用冰鎮著的一碗涼冰冰的櫻桃酪遞給王雱:“哥哥,吃!”

    王雱揉揉小妹腦袋,化悲憤為食慾毫不客氣地再吃了一碗。櫻桃酪既帶著櫻桃的鮮甜,又帶著奶油的淡香,口感比後世許多冰激凌都要好。見小妹在一旁眼巴巴地看著,王雱笑眯眯地朝她亮出空碗,說道:“吃完啦。”

    小妹委屈地扁扁嘴,但還是乖乖地沒吵沒鬧,只趴在一邊看著盆裡要化掉的冰,憂心忡忡地說:“爹爹再不回來,冰都要化了!”

    正說著,王安石就從外頭回來了。小妹馬上打起精神,捧著櫻桃酪去給王安石嘗:“爹,我們做的!做了很久!”

    王安石沒接櫻桃酪,只揉揉她腦袋,說:“爹吃過了,你吃。”

    小妹看向王雱。

    王雱說:“下不為例,吃太多冰會鬧肚子。”

    小妹乖乖點頭,開開心心地捧著櫻桃酪吃去了。

    王安石見女兒得了自己首肯還要看兒子的意思,真擔心女兒會給兒子教壞,又把王雱拎去書房教訓一番,教育他有時間搗騰這搗騰那還不如多看點書。

    王雱決定下次弄了好吃的就自己悄悄吃光,再不給王安石和范仲淹送了!

    他這好心好意給他們送吃的,怎麼就被他們又是考校又是教訓?看看人家柳先生多爽快,直接地問了做法,說回頭叫家僕做了請女伎們吃!

    王雱這邊在禍害著青州最後的櫻桃,另一邊范仲淹派下去做防疫宣講工作的人卻連夜趕了回來,急急敲開范仲淹家的門,帶回一樁急報:春季防疫工作做得還行,驅蟲湯方已經派發到各家各戶,基本沒出大規模的寄生蟲病。但是有個縣裡出現了另一種傳染病,得病者眼睛奇癢無比,還會出現水腫、疼痛等等症狀,有的人很快就好了,有的人卻漸漸無法視物!

    在鄉野之中,許多人都是靠耕作養活一家老小的,眼睛不能用了等同於喪失了勞動力,這事可就嚴重了!

    出了這樣的事,范仲淹哪裡坐得住,第二日便想下鄉去瞭解情況。王雱得了消息,一琢磨,覺得這病顯然是後世所說的“紅眼病”,這病一般來得急,去得也快,但具有比較強的傳染性。

    關於傳染病的種種預防方法,當初在鄞縣時已經完善起來,朝廷也印刷成宣傳手冊年年派人下去宣講了,應該能減少大規模擴散的情況。至於治療,紅眼病的病因多種多樣,哪怕王雱寫信給司馬琰詳盡地描述症狀,等司馬琰回信過來時也晚了。

    王雱找久居青州的衙役問:“以前這邊出現過這種病嗎?”

    衙役道:“每年都有這樣的情況上報。”

    王雱再問了些問題,謝過衙役,麻溜地趕在范仲淹出發之前攔下人:“這病傳染性強,您身體還沒好全,容易被感染,還是讓我爹領著師兄去吧。”

    范純禮本就在勸阻范仲淹,聽王雱這麼建議之後一口應承:“對,讓我們去便好,爹您得留在府衙裡處理公務。”

    范仲淹看看王雱,又看看兒子,嘆息著答應了。

    王雱給范純禮提一些需要注意的點,首先他們自己要注意別感染了,其次這病不是頭一回出現,當地應該有大夫擅長治療,對他們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實在不行再砸點錢,請求他們把對症的治療方案公開出來。

    范純禮早沒把王雱當小孩,認真記下了王雱的話,和王安石一起出發。王雱送他們到城外,叮囑王安石千萬要勤洗手多洗澡,別把紅眼病帶回來傳染給小妹。

    王安石只能說:“……好。”

    王雱也沒心情搗騰什麼櫻桃酪了,嘆著氣回家教妹妹認字玩遊戲去。

    ……

    另一邊,司馬琰正與張氏回娘家為外祖父賀壽,結識了不少表哥表姐表弟表妹。司馬琰年紀小,心智卻比同齡人要成熟,瞧著乖巧又聽話,很快贏得一干兄弟姐妹的好感,成功混入了小孩之中。

    張氏帶了些冰鎮著的櫻桃酪回娘家給司馬琰外祖母她們嘗鮮,順便暗誇一把女兒的心靈手巧。眾人嘗了這又好看又好吃的甜點,都覺得是從未嘗過的美味,對張氏自是羨慕得很。不管是張氏想出來往女兒身上貼金,還是真由司馬琰自己想的,這份巧思都很了不得了!

    只是櫻桃快下了,夏天一到冰更不便宜,倒也沒誰張口向張氏討問怎麼做這冰涼可口的櫻桃酪。

    吃飯時司馬琰坐在張氏身邊,聽著司馬光他們閒聊。男人們的飯桌上永遠少不了高談闊論,古今中外的事兒都扯一扯。這兩個月來朝野上下議論最多的是這麼一件事:包知諫又開噴了,噴宋庠佔著相位不干事!

    包知諫這一噴,把宋庠給噴到外放去了。

    原本的工部尚書、開封知府劉沆上位成了參知政事。

    所謂的參知政事就是副相,宰相的預備役,可以同時有好幾個,只要沒犯太大錯誤是可以輪流到宰相位置或者樞密使位置坐幾年玩玩的。

    還有另一件事也為人樂道:儂智高想要依附朝廷,派人訓了幾隻大象、滿載金銀想要獻給朝廷。

    儂智高這人年輕時曾立志考科舉,落第了,一氣之下去廣西搞了個國家。當他招兵買馬建好自己的國家,儂智高感覺自己一個小國立足不易,一拍大腿叫人到開封去表示願意依附大宋。朝廷根本不承認他這國家,怎麼會答應讓他依附?自然是拒絕了!

    司馬琰聽到這名字,頓時想到了狄青成名的一戰:崑崙關之戰。狄青崑崙關之戰的作戰對象,似乎就是這個儂智高。

    司馬琰回家之後把壽宴上聽到的種種消息都寫給了王雱。

    遠在青州的王雱還心急地等著王安石回來呢,沒想到先等到了司馬琰的第二封信。看完司馬琰講述的儂智高生平,王雱頓時對這位反賊抱以十二分的同情:這位飽讀詩書的反賊肯定是覺得“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一怒之下反他娘的!

    歷史上,儂智高肯定敗在狄青手下,要不然狄青不會因為功高蓋世引得百官群起而攻之!王雱琢磨一會兒,把曹立給找了回來。

    眼下儂智高剛剛慘遭拒絕,應該沒有立刻反了,也沒到狄青領兵的時候。王雱準備讓曹立去投奔狄青,花個一年半載在狄青手底下混個眼熟,到時也好蹭點湯喝。

    王雱和曹立商量:“你要是覺得自己年紀還小不想那麼早去打仗,晚些再去也不遲。”這也是年前曹立與狄青碰過面、在狄青面前刷過臉,王雱才會有這個想法。

    曹立頓了頓,開口說:“我想去。”

    王雱拍拍他的肩膀說:“想去就去,我讓范爺爺給你寫封推薦信,你帶著去開封。”范仲淹曾經守過邊關,狄青、種世衡都受過他提拔,在他們面前還是說得上話的。

    王雱給曹立討好推薦信,才把這事告訴吳氏。吳氏很捨不得曹立:“曹立不過才十四五歲,怎麼就要去軍中了?”

    王雱也舍不得一個人能頂十個人用的曹立,可跑腿幹活的人到處都有,何必拘著曹立不放人?一匹良駒若是總困在馬廄之中,豈不是浪費了它一日千里的才能?

    王雱說通了吳氏,便讓曹立帶著信回開封去了。

    這時王安石也從底下回來了,給范仲淹帶回了找到治眼疾良方的好消息。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1-9 23:11
第五十六章

    王雱得知他爹回來了, 先拉著人上上下下地打量, 瞅瞅他眼睛有沒有發紅, 甚至還想讓他爹張開嘴巴給他看扁桃體發炎沒。遭王安石拒絕之後,他改為拉王安石先去搓個澡, 口裡自有自己一套說法:“你剛從疫區回來, 身上肯定不乾淨,得先洗過澡才能去見范爺爺和妹妹她們。”

    那老的老、小的小,免疫力可都不強!

    王安石被王雱給說服了, 爺倆一起洗過澡才去尋范仲淹說話。王安石面對范仲淹時總是一本正經, 匯報公事時更是嚴謹得很, 王雱搬了張凳子坐在一邊,仔仔細細地聽他爹和范仲淹一來一往地討論著這次疫情。

    王安石走訪鄉野的經驗不少, 很快和底下的人拉進關係,沒下去多久便得知一位隱居山野的大夫治療這眼疾很有一套。王安石再次發揮“三顧茅廬”的毅力, 可算是打動了那位大夫。

    那大夫雖然無官無職,態度卻專橫得很,他把王安石帶到一處古井處, 說著泉水名甘泉,以甘泉之水配藥能藥到病除, 只是他年紀老邁,體力不支,汲不動水。

    王安石二話不說便接過井繩, 一桶一桶地往上汲水。但凡有人要上前替換王安石, 那大夫便表示今天不治了, 改日再來。是以這些天來有多少病人需要藥,王安石便汲了多少水。

    到今日那大夫才對王安石說:“你走吧,剩下的病人我自會治好。”

    王安石還不放心:“您年老體弱,豈能讓您勞累?”

    大夫道:“自有人替我汲水,用不著你操心。”

    王安石這才得以回來稟報疫情。

    王雱聽王安石說完這麼一段,不由上前扒拉開王安石的手查看。

    王雱心裡既慶幸又心疼,慶幸的是若去的是范仲淹,那古怪大夫怕也會這樣刁難,范仲淹的身體哪經得起這樣的折騰;心疼的是他爹這雙手本是用來拿筆的,如今掌中卻有幾道井繩磨出的印記,可見這幾日王安石汲了多少水。

    王安石抬手拍拍王雱的腦袋,示意他坐回一邊去,別妨礙他與范仲淹說正事。

    王雱哼哼兩聲,正事什麼的他才不愛聽!

    王雱一溜煙跑了出去,找藥堂尋大夫討藥去。雖然是男兒大丈夫,手不必嬌養著,可王安石一回來肯定又該化身工作狂魔,天天拿筆桿子批公文,不上藥哪行!

    王雱討到了藥,回家與吳氏說了這事。吳氏心疼極了,等王安石忙完後立刻拉他坐下,帶上小妹給王安石上藥。

    王安石沒幹過多少粗活,回來後拿筆都有點抖,可他是堂堂男兒哪裡能因為這點小事就喊疼,所以他本來準備忍忍就算了。被吳氏強拉著要上藥,旁邊還有個女兒噙著眼淚給他手掌吹氣,安慰說什麼“吹吹就不疼啦”,王安石沒奈何,只能瞪向在一邊笑得樂呵的兒子。

    王雱一點都不怕他。

    這叫什麼,這就叫以柔克剛啊!

    吳氏給王安石上完藥,和王安石提起曹立去了開封的事。吳氏道:“那孩子還那麼小,我真不放心。”

    王安石看了王雱一眼,說:“那孩子心志堅定,進退有度,往後肯定會有大出息。”

    吳氏點頭,又和王安石商量起找新書僮和隨從的事來。如今他們家中寬裕了,不僅王雱身邊該跟人,王安石身邊也該有個人跟著,幫著處理一些雜務。王安石想了想,便道:“行,你拿主意。”

    青州牙行的人比當初鄞縣牙行要活泛多了,第二日一聽說王安石家要僱人的消息便帶了人上門,一溜排開,男的女的都有。吳氏留了個廚娘,又把廚娘的男人也雇了,還和在鄞縣時一樣。小妹也能到處跑了,吳氏還挑了個十三四歲的小丫鬟跟在小妹身邊伺候。

    至於王雱身邊的人,吳氏準備挑兩個,可挑來挑去都覺得不適合,不是年紀太小就是年紀太大,不是長得太胖就是長得太瘦,不是太會來事兒就是太木訥。

    王安石回來時,青州牙行帶來的人都換了三批了,擦著汗詢問吳氏到底想要什麼樣的。

    王安石無奈道:“有你這麼折騰人的嗎?又不是挑媳婦,你還要求高矮肥瘦全按著你想的長?”

    吳氏說:“總不如曹立好。”

    王安石道:“曹立剛來時你也不滿意。”吳氏什麼都好,就是對王雱這個兒子太溺愛。這大概也是天底下許多慈母的通病,還是治不好的那種。

    王安石叫牙行把最能打的兩個挑過來,合同一簽了事。聽王安石這麼一提要求,牙行那邊立刻懂了,麻溜地給王安石帶來一對兄弟,都是十四五歲的年紀,身家清白,只因家中母親有重疾才想出來賺些藥錢。若論能打,十里八鄉的人都比不得這兩兄弟,要緊的是還有孝心,品行端正,就是兄長有些結巴,弟弟又好說好動了些。

    王雱去范仲淹那野了一天,還不曉得吳氏給家裡挑了好些人呢,回到家一看,自己書房門前杵了兩少年,都生得挺不錯,一眼看去挺順眼的那種。

    王雱腦子稍稍一轉,便知道這兩個長相相仿的少年是吳氏挑來給他當隨從的。他笑著邀請兩人進了書房,問過他們的姓名,才知看起來老成些的是兄長周文、看起來活潑些的是弟弟周武,名字倒是起得挺響亮。

    王雱問周文周武:“讀過書嗎?”

    周文周武對視一眼,搖了搖頭。縣裡的縣學也收學生,只是他們一來沒錢去蒙學開蒙,二來只由病弱寡母養大,能下地干活之後便下地干活去了,哪有閒工夫去讀書識字。若不是急著要錢,牙行那邊又說這家人是府衙中的,給錢十分爽快也十分公道,他們也不會把田地留給長兄耕作,相攜出來“應聘”。

    王雱點點頭,又問了些問題,摸清了這兄弟倆的底。第二日,王雱一早起來,周文周武已在門後候著了,王雱帶他們去尋了柳永,又和柳永一塊去找范仲淹耍太極拳。

    周文周武冷不丁見著了知州,誠惶誠恐地跪了下去。對這年頭的百姓而言,縣令就已經是天大的大官了,更別提知州!

    范仲淹擺擺手說:“既是跟著阿雱的,往後不必行如此大禮。”

    王雱領著兩個老的、兩個小的晨練完畢,將小妹和新來的小丫鬟送回家,自己則領著周文周武去城中一處醫館尋大夫去周家。

    大夫知曉王雱是王通判之子,又很得范知州的喜歡,斷沒有推拒的道理,爽快地答應出診。

    見周家兄弟有些發愣,王雱道:“你們要跟著我做事,自然要了了你們心裡的牽掛。”

    周家兄弟對視一眼,把王雱和大夫領到家中。周家兄弟的兄長比他們大幾歲,已經娶妻了,妻子有些潑辣,但心地還不錯,伺候起周母來也盡心。

    當初他們父親早逝,周母艱難生下一雙雙生兒,是周家長兄又當父親又當兄長辛苦地與周母一起將兩個弟弟拉扯大。兩個弟弟要出去找活幹,周家兄長起初一直反對,直至去年遇到水災,家裡越發吃緊,周家兄長見家中幾口薄田根本養不活一家老小、母親又日益病重,才松了口——到城裡做活好歹能填飽肚子。

    周家兄長是個惇厚的青年,又黑又瘦,氣度卻不差。見兩個弟弟回來,他忙問:“怎麼會來了?是不是辦錯了什麼差事?”質問完了,周家兄長的目光又落到兩個生面孔身上,“這兩位是?”

    周武口齒利索,簡單地介紹了王雱的身份,說這是他的新主家,又告訴他兄長另一位是大夫、是王雱出錢給請來的。

    周家兄長道:“你們才剛簽了契書,什麼活都沒幹,難能讓你們主家幫忙請大夫?”

    王雱沒等周文周武辯駁,先開口道:“人命要緊,不必計較那麼多,就當是從他們的月俸裡扣除好了。”

    周家兄長也記掛著母親的病,當下便引著大夫入內。

    周母的病擱在城裡,其實沒甚要緊的,不過是本身體質虛弱,又染了些風寒,可惜村中沒好大夫,病了只曉得按土方煮些藥草喝,那些土方不對症,越吃病越重,這才導致周母臥病不起,甚至有了性命之憂。

    大夫開了藥方,又給周母做了針灸,沒多久周母便有了吐意,被周家兄弟扶著去大吐一場,把積在身體裡的穢物都吐了乾淨,身體便通暢多了。

    大夫又叮囑周家嫂子讓她這幾日給周母吃些清淡些的。

    周家嫂子是個爽利人,一口應道:“大夫您放心,咱家裡便是想吃葷的也葷不起來。”

    大夫無言以對。

    王雱正在周武的陪伴下溜躂著看牛看雞,還閒著無聊抓了把草料餵羊圈裡養著的羊。轉悠了一圈回來得知周母無礙,便差遣周武跟著大夫回去抓周母這幾天要喝的藥,自己慢騰騰地在田埂上挑揀著幹淨的地方落腳。

    周文謹記著吳氏的話,一步不離地緊跟在王雱身後。

    走出一段路,王雱見路況平坦多了,也沒什麼泥濘,轉頭與周文閒聊起來:“你有個很好的嫂子。”家中有個重病的母親,家裡上下卻收拾得妥妥帖帖,耕牛養得很健壯,還養了羊和雞,要做到這些,光憑周家兄弟是做不到的。

    周文道:“嫂、嫂子很好。”他臉長得比周武方正一些,偏卻有口吃的毛病,若非王雱是他們主家,又剛請了大夫到他們家替他們母親看病,他可能根本不會開口說話。

    王雱一路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周文聊著,周文說的話多了,雖然還是結巴,聽著卻自然了不少。

    兩個人回到城裡,王雱打發周文去校場和那些差役們一起訓練,自己則去范仲淹那邊讀書。下午周武紅著眼回來了,二話不說前跪到王雱面前重重一拜,才說他母親喝過藥後好多了,已經能自己坐起來了,說著眼淚便簌簌落下,想是想起了這些年他們一家孤兒寡母相依為命的日子。

    王雱擱下書把周武扶了起來,等周武哭夠了才讓他去校場找他哥。

    兄弟倆一見面,又是抱頭哭得稀里嘩啦。

    范純禮也和王雱一起讀書,等周武走遠了,他才細問王雱是怎麼回事。聽完周家的情況,范純禮嘆氣:“天底下這樣的家庭不知凡幾,我們幫得了一家,幫不了千千萬萬家。”

    在城中做事,范純禮事事順遂,感覺做什麼都很容易。可前些天跟著王安石到底下走了一遭,范純禮才知道父親少年時雖也艱苦,但到底有機會讀書、有機會科舉,而底下許多人一輩子大字不識,天天面朝黃土背朝天,生病了忍一忍便好,忍不過便隨便挖了個坑埋了。

    范純禮越發覺得自己能做的事太少。

    王雱說道:“看見一家便幫一家,看見兩家便幫兩家,盡力做力所能及的事,自認問心無愧就好。”

    范純禮聽了,點頭認同王雱的話。他埋頭看了一會兒書,沒看進去,又忍不住問王雱:“那你覺得我眼下可以做些什麼?”

    面對范純禮這只迷茫的小羔羊,王雱怎麼忍心讓他失望呢?王雱拉著范純禮如此這般這般如此地說了一通,范純禮眼前豁然開朗,合上書對王雱說:“那我這就去州學那邊一趟。”

    傍晚王雱回到家,打發周文周武去沖個澡,自己也領著小妹洗手等吃飯。雖說家中有請廚娘和小丫鬟,但兩個小孩還是習慣分工,王雱負責端菜,小妹負責端飯,把飯桌擺得滿滿噹噹等王安石回來。

    王安石一到家,被王雱推著去洗了手,坐定,睨了王雱一眼,說道:“你又攛掇你師兄去做什麼了?”

    “沒啊。”王雱一臉無辜,“我早上去了趟周家,回來後認認真真在范爺爺那邊看書呢。”

    王安石才不信他。

    要不是王雱攛掇,范純禮無緣無故怎麼會跑去和州學學官說什麼“做學問不能埋頭苦讀,要多出去走動走動,瞭解瞭解民生民情,落筆才不至於貧乏空泛”。

    范純禮是范仲淹之子,學官一聽便覺得這是范仲淹的意思,連忙主動寫了個方案上來,說要安排生員們下鄉、讓他們都去村學磨練磨練。

    各縣縣學還好,師資跟得上,村裡就不一樣了,有時候幾個村合用一個村學。真正有學問的人也不會長留在村中,留下的大多是只粗淺識得幾個字、囫圇著讀了幾本書的“讀書人”,想隨便混口飯吃而已。

    王安石一看到這“下鄉計畫”,立刻想到了自家兒子。范純禮那孩子他是知道的,老實,沒那麼多花花腸子。

    王雱死不承認,王安石也沒法子。第二日他拿著這“下鄉計畫”去與范仲淹討論,范仲淹覺得可行,當初胡瑗改革太學時,其中一個變革之處就是要讓學生出去遊歷一段時間。

    王安石說:“只是不知道這些生員願不願意下去。”州學生員都是天之驕子,個個都是衝著科舉去的,信奉“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

    范仲淹說:“這一點阿雱也想了個主意,讓我們分別到州學、縣學裡面開‘動員會’。”范仲淹已經開始構思演講稿了,儘可能地鼓動那些今年不必參加秋闈的人都行動起來。范仲淹自己就是帶過學生、搞過學院的人,也曾經在邊關直面西夏戰局,不管煽情還是講道理都很在行。

    王安石罵道:“昨天我說是那小子出的主意他還不承認,到你面前倒是老實了。”

    “也是因為我對純禮比較瞭解,純禮瞞不過我。”范仲淹笑道,“州學這樣辦,下頭的縣學也這樣辦。我準備過一陣子貼出公告,往後縣學州學招生優先招收曾在村學任教的,最好能逐漸形成定例。”

    這些小年輕天天埋首書堆,也不一定能讀書什麼大才能來,還不如多利用起來,儘量提高各村的“開蒙率”。

    王安石點頭。

    現在學官這麼做只是看在范仲淹的面子上,只有形成定例才能長久地實施下去。

    王安石認真拜讀了范仲淹的“演講稿”,啟發頗大,也按照自己的風格寫了篇請范仲淹斧正。兩人你來我往地交流,算是確定了動員會上要說什麼。

    王雱悄悄窺看了兩份“演講稿”,搖了搖頭,對後世的孩子們感到憂心:看來這九年義務教育又多了兩篇相映成趣的新課文,還是得背誦全文的那種,可憐啊~

    接下來範仲淹與王安石分頭到州學、縣學激情演講,王雱又讓胡管事準備好“施工隊”,準備到州學縣學村學裡頭搞黑板。在方洪的努力下開封那邊的大小學院都普及了黑板粉筆,粉筆的生產也已經進入正軌,多供給青州一州不算難。

    范仲淹曾去“培訓班”那邊體驗過黑板粉筆的好處,撥了專款給胡管事負責搞好這一塊。自己人歸自己人,該給的錢還是得給的,青州也不算窮,為了教育給得起!

    王雱把能管著自己的人都支去忙了,自己逍逍遙遙地玩耍了好些天。這天一早,周家嫂子就領著周母前來拜見吳氏,說要多謝王雱請大夫救周母。

    吳氏這才曉得兒子還曾帶著大夫到周家去。兒子心善,吳氏自然是高興的,忙免了周家嫂子與周母的禮,邀她們坐下說起家常來。

    王雱才從柳永那邊回來,見了周家嫂子與周母,也正正經經地坐下,對她們道:“我正想讓周武回去尋你們呢。”與周文周武熟悉之後,王雱才曉得周家兄長也是讀過村學的,後來為了養活兩個弟弟才沒接著讀書。周文周武知曉兄長為自己放棄讀書,便也都不願入村學。

    去年他們家那點薄田遭了災,本就不怎麼好的田地變得愈發貧瘠,今年栽下去的莊稼長得也不怎麼好。王雱給她們想了個營生,只是不知道他們願不願意做,若是能做成,一個夏天賺的錢便夠他們幾年收入了。

    這營生也簡單:賣冰棒。

    王雱琢磨了一下,弄個模子,搞個簡單包裝,她們沿街兜售一下,不費什麼事。

    那硝石製冰的方法上回他們試過了,能用。硝石還可以循環利用,成本就是點水和糖,不貴。要是她們覺得有賺頭,想擴大經營,盤個鋪面研發更多口味,兼賣些冰鎮酸梅湯什麼的都不成問題。

    到時賺夠了錢,周家兄長想唸書也行,想多買些田地也成。

    周家嫂子聽了王雱的安排,紅著眼起身要給王雱磕頭,幾乎要喜極而泣。

    吳氏忙攔住她,說道:“你可別跪他,他還小,你年長他許多歲,受不得的。這小子什麼都不多,就是鬼點子多!”

    周家嫂子擦掉眼角的淚:“點子再多,也沒人會白拿出來給別人。”

    吳氏勸了幾句,才把周家嫂子和周母勸回去。等人走了,吳氏問王雱:“這冰棒真能賣得好?可別讓人賠了本錢才好。”

    王雱笑眯眯:“我讓柳先生攛掇他那些個紅顏知己多到勾欄唱唱曲兒彈彈琴,頂著大太陽出來看表演的人多了,買冰棒的自然也多。放心吧,一準能成。”

    炎炎夏日如期而至,范仲淹和王安石跑完幾場演講、與各縣名流雅士開完幾場文會回來,發現青州城內的勾欄變得極其熱鬧,大熱的天還有一堆人圍著。

    再走出一段路,王安石兩人都發現有些不對:往來的男女老少怎麼都拿著根棒狀的東西在舔食?

    烈日當空,天氣酷熱,那棒狀的東西卻白得像雪、瑩亮如冰,還冒著絲絲涼氣!

    男人們口一張,咔擦咔擦咬兩口,表情十分舒爽;婦人以手帕掩著,斯斯文文地小口舔咬。小孩子們則沒那麼多講究,舌頭直接伸出來,一下一下地舔著那雪白的冰棍兒,眼睛半眯著,一臉的開心。

    王安石與范仲淹對視一眼,都看懂了對方眼底的意思:那小子又趁著他們不在搞事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1-9 23:12
第五十七章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裡, 州學縣學的生員們受到范仲淹、王安石鼓舞, 雄糾糾氣昂昂地下鄉去了。有些原本就從鄉下熬出來的生員們還好,吃得好、睡得香,想到考評能拿個優等, 還能在鄉親面前刷一波好名聲,感覺不要太開心!

    那些城裡的生員可就受苦受難了,鄉下地方,哪怕拿出最好的東西來招待他們, 還是讓他們吃不習慣睡不著覺。

    想想吧,入夜之後蚊蟲亂飛, 群蛙亂叫, 白天到處髒亂差,茅廁裡面是兩塊橫木懸在糞坑上, 糞坑裡……糞坑裡就不說了, 提起來根本吃不下飯。這樣的環境,叫他們怎麼堅持得住?

    可一想到范仲淹、王安石的一番勸言, 生員們只能紅著眼眶堅持下來。

    當第一批下鄉的“城裡人”生員們頂著蚊蟲叮咬的滿身紅包、瘦削黝黑的臉龐回到家,那些個把兒子送去州學、縣學的豪強富戶全都心疼壞了, 直勸兒子:“別去了吧, 太辛苦了!”

    這批生員卻都連連搖頭, 在家待了一天之後又再一次下鄉。

    ……

    王安石忙完一天的工作回到家, 發現兒子的日子過得非常逍遙:小小的書房裡放著冰, 可見一整天都沁涼得很。妻子坐在軟榻上做針線活, 女兒坐在兒子旁邊畫畫, 而兒子則拿著本閒書在那翻著看,書桌上還擺著吃了幾口的冰沙,顯然是婢子剛給他送上來的。

    王安石在心裡算了算,一點冰可以讓妻子兒子女兒享受一天的冰涼,應當不算太奢豪。

    左右家裡的錢不是歸他管,王安石在心裡嘀咕過後也就邁步走進去,考校起王雱的功課來。

    王雱老實得很,不管是誰給的任務他都一絲不苟地做完。王安石□□了一番,心裡免不了一陣疑惑:這小子明明老老實實的,怎麼就有那麼多功夫瞎倒騰?

    王安石沒找到能找碴的點,只能捏著鼻子放王雱一馬。

    王雱倒是很孝順,麻利地拉王安石坐下吃點冰消消暑。自從周家兄嫂把製冰棒的生意做大做強,又有周文周武幫他跑腿,每天往家裡供應點冰塊壓根不是事兒。

    王雱總算擺脫了酷暑的折磨,享用上大戶人家的消暑待遇了。

    王雱摸出兩個冰鎮過的蜜桃,拿刀子給王安石削桃子,邊削邊說:“爹,青州這兒的蜜桃可真甜,個頭又大,您也嘗嘗看。”

    王安石睨他。

    王雱給王安石說說自己的想法:“今年蜜桃長得很好,青州境內銷不完,價錢也賣不高,爹你不如組織個文會,邀請大夥一起來品嚐這新鮮可口的青州蜜桃。”

    文人開文會嘛,你來都來了,總得作首詩不是?你得誇誇主辦方對不對?

    到時候把詩文匯總起來,印成小冊子到處派發派發,要是有一兩首撐得住場子的詩文,這冊子立刻就火了,青州也跟著火了!

    王雱娓娓說完自己的想法,賣力忽悠王安石:“這邊有把果子做成果脯的習慣,我琢磨著讓人搞個統一包裝、統一名號,把青州果脯的品牌打響了,往後青州這些果子都能賣個好價錢。若有人想吃新鮮的,也能趁著好季節親自來吃。”

    王安石道:“就你歪點子多。”開個文會叫人家過來吃蜜桃,然後把人家的詩文當廣告用,也就這滿眼只能看到錢的小子能想得出來!

    王雱知道王安石的臭脾氣,沒再多說,將削好的蜜桃往王安石口裡送了一塊:“您嘗嘗,童叟無欺,汁多肉甜!”

    小妹在一旁巴巴地望著,等王雱喂完王安石了,也啊地一下張開嘴,意思是“我要我要”。

    王雱往小妹嘴巴裡也送了一塊。

    小妹高高興興地吃了,也學她哥說話:“汁多肉甜!”

    吃過晚飯,王安石和王雱一起散步去范仲淹那邊,王雱在琴亭裡練琴,王安石則和范仲淹說話。范仲淹當了一輩子事必親躬的人,老來遇到脾氣比自己還要執拗幾分的王安石,想做事竟搶不過他。

    范仲淹聽王安石把王雱提的建議說了一遍,笑道:“這小子還是不死心。”他赴任之初王雱就給他寫了個小冊子,要他多組織組織文會,聚集起文人一起來青州吹吹牛逼,把青州吹成風景名勝區。

    王雱和這年代的文人最大的不同,就是他對許多東西沒有敬畏之心,不管是王聖先賢還是達官貴人,在他眼裡都不甚重要。

    這一點范仲淹看得出來,王安石更看得出來。王安石嘆了口氣,表示自己也不知道該拿這個兒子怎麼辦,希望范仲淹能幫忙好好教導。

    范仲淹沉吟良久,才道:“未必不好。”

    這樣的孩子,他心裡愛惜多於愛重,他自己兒女不少,門生也多,可若論哪一個最讓范仲淹覺得貼心,那肯定是王雱。

    范仲淹看向王安石,這年輕人有能力,也有魄力,肯做事、敢做事。只一點讓他憂心。

    用人。

    若說王雱用人是先收人心,那王安石絕對是“唯才是用”,只要對方能幫他做某件事,王安石就會讓他去做某件事,而不會考察他的德行、考慮他的為人。

    若是像在鄞縣那樣周圍都是君子,那王安石做起事來肯定事半功倍,順暢無比;可若是周圍君子小人皆有,甚至周圍皆是小人,王安石免不了會招來禍患!

    王安石見范仲淹注視著自己,心中不免有些緊張,忙問:“怎麼了?”

    范仲淹緩聲將自己的憂慮說了出來。照理說,他不該對旁人這麼指手畫腳,可隨著他與王安石相處的時日增多,他能感受到這個年輕人的不一般。

    范仲淹道:“你這人長於識君子,短於識小人,我怕你將來為小人所害。”

    王安石聽了范仲淹這話,靜靜地在心裡琢磨起來。

    他入仕頭幾年在揚州當簽書淮南判官,只負責簽署一些公文,沒甚可以有建樹的事可做;到鄞縣之後他放開了手腳,什麼大膽的想法都敢去嘗試,也都給他做成了。因此自請調任青州之後,他做起事來從不瞻前顧後。

    一來是在鄞縣的成功嘗試給了他底氣,二來則是因為他知道范公和韓琦不一樣,范公肯定會支持他的這些想法。

    現在范公都和他說起心裡話來了!若不是喜愛他這個後輩,范公怎麼會這樣告誡他?

    王安石心中歡喜,面上更是認真又誠摯:“范公的教誨我必定牢記於心。”

    王安石領了王雱回家,入睡前還真翻來覆去地琢磨范仲淹給他的那句話:長於識君子,短於識小人。

    以前他還真沒想過這方面的問題,可范公給他分析:同樣一個政令,落到不同的官員手裡可能發揮出不同的作用。若是有小人貪名圖利趁機作亂,到時候就不僅僅是個人的得失問題,還會導致良法變惡法,成為人人唾罵的存在。這樣的話,你的初衷就無法達成了。

    王安石的初衷是什麼?富國強兵。范公這番勸說還真抓住了他的要害,他的種種想法都在繞著這個目標轉,絕不願意任何人阻撓他去實現它。

    但要識別小人談何容易。

    白居易寫過這樣的詩:“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向使當初身便死,一生真偽誰復知?”在小人沒幹那些個小人行徑之前,誰又知道他藏有禍心?

    王安石一晚上沒睡好。

    第二天王雱見他爹精神不大好,拉著他爹談心,沒一會兒就從他爹口裡套出了范仲淹那句評價。

    王雱心裡給范仲淹點了個贊。不愧是變法先鋒,果然有經驗,一下子看出他爹的大問題!

    王雱麻溜地增油添火:“范爺爺這話說得對啊!若是把您那些想法交給一些無恥小人去執行,簡直相當於您十月懷胎艱難生下孩子,卻把孩子交給個那些無德之人去教養——不出幾年必然會把孩子給養歪!你往後就把您那些想法當孩子看,挑到了適合的人才讓他們上,沒適合的人選寧願不上!”

    王安石瞪他。這是什麼亂七八糟的比喻?

    瞪完了,王安石又覺得有哪裡不對。他眯起眼看自家兒子:“你是不是偷看我東西了?”

    王雱一臉無辜:“沒有沒有,你在說什麼?我才沒看過你寫的那什麼青苗法啦,免役法啦,我不曉得我不曉得!”見王安石臉色越來越不好看,王雱當機立斷地跑去找他娘,口裡叫嚷,“娘,早飯好了沒,爹說他餓了!”

    王安石:“……”

    這樣的兒子,還是扔給別人養算了!

    吃過早飯,王雱就捧著王安石給安排的一堆功課去找范仲淹告狀了:“我還是個孩子,怎麼可以讓一個孩子做這麼多功課呢?像我這麼大的小孩,不該開開心心地和小夥伴們踢踢毽子、掏掏鳥窩嗎?還氣我看他寫的東西,寫出來不就給人看的嗎?又不是閨女,得養在深閨不讓人看!”

    范仲淹笑罵他:“你就別老氣你爹了。”

    王雱可不會輕輕鬆鬆認輸,既然他爹都知道他偷看了,他索性把王安石的手稿按照大體意思給范仲淹寫了出來,讓范仲淹這個擁有變法經驗的人給王安石參詳參詳。

    范仲淹看完後久久不語,直至察覺王雱還坐在一旁等著他發表意見,才說:“法是良法,只是要推行開並不容易。遠的不說,就說這青州與杭州施行起來便大不相同,更別提舉國有三百餘州,州州情況不一。”

    范仲淹說著說著,忽地意識到王雱不過是個八歲孩童,當即收了話頭讓他自己玩去,說回頭會和王安石細細商量。

    王雱得了范仲淹這話就放心了。王安石現在的方案是和司馬光書信討論過後才定下來的,再和范仲淹討論討論肯定更加完善!這些大事還是他們比較擅長,他就不瞎指手畫腳了。

    王雱輕輕鬆鬆地去找柳永玩耍。要王安石他們開文會不容易,還是柳永比較好說服!

    王雱和柳永湊一起嘀嘀咕咕,很快定下文會的基調,要風雅,要高端,要能吃好玩好,要正經之中帶一點點騷操作,哄文人雅士們開開心心留下墨寶。

    柳永最喜歡熱鬧,自然不會拒絕王雱的建議,二話不說答應去張羅。

    青州文會熱熱鬧鬧召開之際,青州新出的柳詞也傳到了京城,一同傳回去的還有青州街頭的熱鬧。

    比如一些曾途經青州的人把“詠冰棒”之類的打油詩傳到了京城,說什麼偌大開封還不如青州,連個又便宜又能消暑的冰棒都買不到!

    剛升任參知政事不久的劉沆也聽到了關於青州的消息,擺在他案頭的還有范仲淹誇王安石親自替百姓汲水治眼疾的奏表。

    只是比起這傳出愛民如子好名聲的王安石,更讓劉沆在意的是在他任開封知府期間天天搞事的柳永。

    聽說柳永到那邊後沒搞什麼事,每天修身養性好不安分,氣得劉沆肝疼:敢情是專挑他在任時鬧騰啊?

    當然,在朝中引起最大反響的還是青州那已經施行的體檢制度。

    太醫院那邊聽說青州那邊搞體檢不僅沒有虧本,還小小地賺了一筆,負責這一塊的人甚至收到了幾塊表彰牌匾,弄得他們也心動不已,想領頭組織這事兒。

    現成的體檢表有了,京城又不缺大夫,組織起來並不難,就是需要上頭同意!

    宰相文彥博覺著這事不錯,自己也可以趁機做個全身檢查,他與其他宰執商量過後正式向官家提了這事。

    范仲淹和王安石的名字再一次來到官家面前。

    看到范仲淹三個字,官家心裡是愧疚的。等再看到王安石三個字,官家卻想起了王安石去年噴他的幾千字,不由擱下手裡的摺子揉了揉額頭。

    大宋不罪上書言事之人,噴皇帝這事兒是允許的,可許多人都還想好好晉陞,很少放開手腳開噴。

    這王安石性情耿直,難得的是言行如一,噴了他以後又自請去青州,算是用行動表明自己的意志。

    單憑這一點,就已勝過許多人。

    對於這種棱角分明的朝堂新丁,官家還是有心想用的,爽快地批覆了自己的意見:成,大夥體檢一下吧。

    官家點了頭,大宋第一次官方體檢便熱熱鬧鬧地展開了。

    已是酷夏,百官衣衫比冬日裡要薄一些,體檢起來倒比平日裡要方便。方洪專業的配鏡團隊也獲得了參與體檢視力檢測環節的殊榮,驕傲地替朝中眾臣進行視力檢測,並成功獲得了一批新訂單。

    司馬光拿著體檢結果回到家,與張氏、司馬琰細說了這事兒。

    司馬琰拿過那體檢表,發現體檢表標題下方有個漂亮花紋,細細分辨竟是她那極具醫生特色的簽名——一般人根本看不出寫的是什麼。

    王雱設計體檢表的時候,竟把這悄悄插入體檢表一角。更了不得的是,這層層上送又層層下發,居然沒有人發現王雱往裡頭夾帶了私貨!

    司馬琰不知該不該佩服王雱的膽大包天。她默不作聲地把體檢表還給司馬光,跟著司馬光到書房看醫書去。

    看到王雱在體檢表上做的手腳,司馬琰就想起王雱那天說的話。

    王雱說,如果她還想做醫生,他一定會讓她成為名揚天下的名醫。

    ……

    青州的體檢之風才剛吹到開封,王雱攛掇柳永開的文會終於如期舉行,還出了好幾首不錯的詩詞。

    王雱親自當策劃搞裝幀,把這青州文會的文刊弄得精美無比,裡頭不僅有詩文,還有登臨圖,美人圖,雅俗共享,美哉美哉。

    文人雅士們離開時,王雱都讓人給他們送了幾本樣刊,讓他們回去分送親友,有空可要叫上朋友再過來聚聚。

    文人雅士們乘興而來,盡興而歸,回去的路上都對新鮮印出的文刊愛不釋手,覺得倍兒有面子。

    這種互吹文會多開點好,有益身心健康!

    范仲淹和王安石起初不想把文會搞得像王雱說的那麼市儈,好歹他們是正經讀書人,不要面子的嗎?

    可拿到王雱給設計的文刊之後,王安石直接扔王雱一份稿子讓王雱給做封設和排版。

    王雱回去和他娘嘀咕:“有的人嘴上說不要,身體卻很誠實呢!”

    吳氏戳他腦門:“有你這麼說自己爹的嗎?”

    王安石讓王雱排版的是他寫了很久的《杜甫詩選》,王雱聽王安石講過詩,排起版來得心應手,封設也做得很輕鬆。他捏著鼻子認了王安石這平平無奇的書名先把《杜甫詩選》給搞定了,讓周武給送到胡管事那印樣書。

    王雱忙活了幾天,可算是把樣書拿到王安石面前了。

    王安石拿過一看,封皮漂亮,紙張順滑,字跡清晰。滿意,非常滿意。他翻了一頁又一頁,等翻到底了他才回過神來,端起一貫的冷靜表情對王雱表示“不錯,還可以”。

    王雱覺得再不要給王安石搞封設和排版了。

    王雱不理他爹,去范仲淹那兒玩耍。

    范仲淹正好收到了定州的來信,寫信人是韓琦。

    韓琦!老熟人!在揚州那會兒給過他壓歲錢的好人!

    王雱悄悄挪到范仲淹身邊偷看韓琦寫了什麼,看完之後卻有些暈乎。

    韓琦與范仲淹一起主持新法,這幾年也被外放了,眼下在更北邊的定州任職。韓琦正極力促成朝廷重新施行“見錢法”,這是一個和茶政有關的法令。

    以前戰事起時邊境糧食緊缺,朝廷經常會用到“三說法”,凡是往邊境送糧食的人都可以按一定比例獲得錢、香料以及朝廷印發的“茶葉交引”,然後拿著這茶葉交引去淮南十三山場換取茶葉。

    茶葉是禁榷商品,也就是禁止民間商賈私自販賣,是朝廷的壟斷生意。擁有茶葉交引,才能夠做這茶葉買賣。邊境官員為了完成任務以及分紅利,往往會拔高某些大商賈送來的糧食價錢,和大商賈平分好處。

    開封城中就有不少交引鋪,專門做這交引生意!

    通俗點來說,這茶葉交引就像朝廷發行的證券,商人們把它的價錢炒起來後一拋售,可以輕輕鬆鬆賺大錢,壓根不用辛辛苦苦地買茶運茶賣茶就能坐收紅利。

    邊關對糧食的需求越緊迫、經手官員對糧食的估價越高,朝廷需要發給商賈們的茶葉交引就越多。

    可是,茶葉的產量是有限的!

    茶葉交引過量發行會導致拿著茶葉交引的人等個三五年才能拿到茶,這樣下去茶葉市場遲早會崩潰。

    所以現在定州這邊戰事少,韓琦就提議實行見錢法,改回現錢交易,逐步回收市面上過量發行的茶葉交引。

    想法是不錯的,就是會被“炒交引”的大商賈和他們背後的靠山視為眼中釘。

    王雱覺得大宋的牛人們真會玩,連炒股都會了。韓大佬也厲害,想把人家的證券交易所整破產!

    范仲淹見王雱的小腦袋跟著自己轉來轉去,不由放下信瞅他:“怎麼?你也看得懂?”

    王雱連連搖頭,跟個撥浪鼓似的。他還是個孩子!

    范仲淹沒再多問,也沒看著王雱,接著往下看。

    接下來的內容輕鬆多了,韓琦說他在定州建了個閱古堂,吹了一百字閱古堂格局,三百字閱古二字的寓意,最後表示不能與你們在裡面聊天扯淡真是太可惜了。

    王雱積極發表意見:“這個我看懂了!范爺爺你看人家,建了個堂子就曉得來信通知你要你寫詩寫文幫他好好誇一誇,您也一定不能落後,回頭我們也造個亭子給他說道說道!”

    范仲淹無言地看向王雱。怎麼什麼事經王雱一說都變了味?

    王雱一點都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問題,他湊到范仲淹身邊堂而皇之地再往下瞧了幾眼,意外發現韓琦居然還提到了他!

    韓琦說才知道他也到了青州,要范仲淹提防著他點,要不然他能把你書房搬空。

    王雱生氣了,義憤填膺地控訴:“堂堂朝廷命官,怎麼能在背後說小話?我是那樣的人嗎?也就向他討了塊硯台,要了幾張紙幾支筆,什麼時候搬空了他的書房?!”

    有王雱這小子在,似乎什麼事兒都可以變成樂子。范仲淹笑道:“原來他最愛的那方端硯是讓你給要走的。”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1-9 23:12
第五十八章

    范純禮最近, 忙!

    王雱負責攛掇他幾句,剩下的都甩手不管。

    范純禮要負責給下鄉的生員們集體培訓, 準備開蒙講義;要負責統籌規劃,確定每個學生分別到哪個村學去;等人下去了,又得及時關注有沒有意外發生。

    這些學生大部分是十五歲到十八九歲的年紀, 相當於大一學生,今年都不參加國家公務員考試。

    這樣的少年, 最不缺的就是精力和熱血,最想要的是認同, 也最願意負起責任。王安石和范仲淹一鼓舞, 這些少年們都積極響應!

    這事兒是范純禮牽的頭,范純禮怎麼能不上心?范純禮自己也下鄉去了, 正好碰上青州蜜桃大賣,鄰州鄰縣的人都湧到青州西南方向買蜜桃販蜜桃,范純禮捋起袖子幫忙趕收了不少桃子,現在他閉上眼周圍都是蜜桃的甜味!

    由於他在賣桃過程中表現出來的超凡算數能力,不少村民還主動央求他開個算學課,教教他們怎麼算數。

    范純禮對上一雙雙求知若渴的眼睛能怎麼辦?捋起袖子加油干唄!

    范純禮這一忙,忙到蜜桃季節過去, 秋收農忙時節到來。

    這短短幾個月時間,他沒有太多的時間看新書,卻對每一個文字瞭解得比任何時候都要透徹;他沒有寫出“誰知盤中餐, 粒粒皆辛苦”那樣的詩, 卻終於知道一顆種子長成纍纍稻穗、麥穗需要費多少工夫;他發現坐在家裡推算得再怎麼輕鬆自若, 都不如多和蜜桃販子們唇槍舌戰幾回能鍛鍊自己的算數能力!

    對於范純禮而言,這是一段終他一生都不會忘記的日子。

    第一批下鄉的其他學生情況也與范純禮差不多。學官們都注意到 ,這批下鄉歷練過的學生與其他生員相比有了大不相同的感覺。只是時日還短,誰都看不出這點改變會對青州造成什麼樣的影響。

    秋收的季節來臨,也到了山楂成熟的季節,漫山遍野的紅果子十分養眼。王雱看了,又攛掇柳永開詩會去。

    這次詩會開在玲瓏山腳,到處都是紅通通的山楂果子。玲瓏山上岩洞交錯,風光優美,還有個白駒谷,一聽這名字就很有文化,能想到什麼“白駒過隙”“時光易逝”,妥妥的懷古傷今之地。

    王雱領著周文、帶上小妹她們過去溜躂了一圈,采點紅山楂回去吃,順便瞧瞧這勉強可以稱為名勝古蹟的地方有沒有炒作餘地。

    親自繞了一圈,王雱對白駒谷很是喜愛,回頭便讓周武領著人去把白駒谷兩邊的山壁給清理出來,把上頭的古人遺蹟打理得光可鑑人,以供文人騷客們細細品玩。

    風景這麼好,這山壁這麼空、這麼平整漂亮,還有前人的墨寶在前——保留得那麼好,百八十年過去了都還煥然如新,看著是不是很叫人心癢呢?是不是蠢蠢欲動想把自己的詩文也刻上去呢?想要,就大大方方地說出口,不必害臊,青州刻工時刻為您服務!

    王雱把自己的文會計畫如此這般如此這般給柳永一說,柳永斜睨他一眼,說:“俗,太俗了!你把我當什麼人了?”不過閒著也是閒著,柳永還真騎著馬兒去白駒谷賞玩前人詩文。回來之後柳永感覺靈感湧動,大筆一揮寫了不少帖子邀請本州、鄰州的文友們過來遊玩。

    王雱把人支得團團轉,自己卻在琢磨山楂怎麼吃,糖葫蘆不錯,霜糖山楂也不錯,山楂片山楂糕山楂果脯都是開胃消食的好東西!

    夏天過去,冰飲的生意沒那麼好做的,周家嫂子正好歇一歇。她在城裡盤了個鋪面,做些吃食往外賣,賺得不如夏天多,卻也比埋頭耕種要有賺頭。

    周家兄長手頭寬裕了,也可以重新把書本撿起來念了。兩個弟弟平日裡住在王雱那邊,等他們回來,周家兄長忍不住提了句:“你們年紀也還小,如今家裡不缺錢了,不如你們也別做了,贖了契書與我一同唸書。”

    周家嫂子做好飯端進來,聽周家兄長這麼一說頓時把飯菜擱下,罵道:“好你個周良材,我們能有如今的好日子不都仰仗人家出的主意,你契書籤得好好的,說不干就不干?便是我大字不識一個,也曉得‘人無信不立’的道理!”

    周文本就口吃,聽周家嫂子發了怒,也道:“哥,科、科舉之途,我、我走不通。”

    周武更乾脆,掏掏耳朵說:“哥你知道的,我從小最看不得書了,你讓我讀書還不如讓我打大蟲去。何況嫂子說得有理,我和二哥已和衙內簽了契書,豈能出爾反爾?”

    見妻子和兩個弟弟都這麼說,周家兄長只能作罷。

    周文周武回到王雱身邊時都默契地沒與王雱提這事,一門心思跟在王雱身邊做事。王雱待身邊的人向來不錯,給他們報了個范純禮開的“掃盲班”,等他們學成之後自己看書時也扔他們一本書,讓他們練武之餘也學點別的。

    別看周文口吃,說話笨拙,實際上他的計算能力很不錯,王雱試著教他一些計算方法,他很快能融會貫通!王雱非常滿意,挑了些算學方面的書先讓周文打基礎,接下來再尋些機會讓他鍛鍊鍛鍊。

    至於周武的話,腦子活,出去跑什麼事情都能輕鬆完成。

    王雱逐漸摸清了自己兩個新隨從的長處,又收到開封那邊來的信。信自然是司馬琰給寫的,司馬琰說轉季了,秋高氣燥,需要清肺潤喉,給他寫了些精細的食譜。

    王雱把它們交給吳氏去琢磨,自己呼朋喚友出了城,準備投桃報李親自摘一籮筐山楂讓人給司馬琰送去。

    王雱現在爬樹功夫一流,山楂樹大多矮矮的,完全不夠他發揮,很快讓他摘滿了一籮筐。

    身為通判愛子、知州愛徒,又搗騰出了毽子陀螺等等小孩子最喜歡的玩意,王小衙內在青州可出名了,山楂樹的主人都表示要把山楂白送他。

    王雱立場非常堅定:“不成,我爹會揍我。您不知道啊,我爹看起來是個平平無奇的文人,追著我揍的時候腿腳可快了,我懷疑他悄悄去練了個飛毛腿什麼的!”他還順便給山民和小夥伴們瞎扯了一下什麼叫飛毛腿,就是跑得非常快,腿毛都迎風起舞的意思!

    接下來幾天,王安石在外頭走動時總感覺有人在觀察自己的腿。直至有人隱晦地把他兒子造的謠告訴他,王安石才曉得自己有了個“飛毛腿”的名號。

    於是王安石回家揍兒子去了。

    王安石剛找兒子算完帳,府衙就收到底下的急報:黃河下游鬧災,數以千計的災民都朝青州這邊過來了。

    這災民之所以大規模朝青州這邊湧來,得追溯到富弼這個前任上頭。富弼在青州任職時也鬧災了,大批災民路過青州時富弼說服了城中富戶開倉放糧、救濟災民。這些災民熬過一場災劫,呼啦啦地來,呼啦啦地走,沒留多少在青州。

    這一次,災民又熟門熟路地找過來了,還積極地給同樣受災的人科普青州人是大好人,來青州這邊有飯吃!

    王安石眉頭一跳,忙去找范仲淹商量這事。范仲淹去年才處理完杭州的饑荒,遇到這事也沒慌,叫王安石坐下再說話。富弼已經當過好人了,城中的豪強富戶可不是傻子,上回放了一次糧,這次還讓人家放嗎?人家憑什麼給你放,效彷彿祖普度眾生?

    范仲淹道:“今年青州收成也不好,糧價被抬得很高,許多人都屯著糧等著高價賣出,肯定是不願意拿出來白白送人的。”他揉了揉眉心,先和王安石商量另一件事,是關於繳皇糧的,“我們這邊糧價高,博州那邊糧價低,我準備讓人直接帶錢款去博州就地買糧,這樣一來免了運輸途中的耗損,二來也能留些糧食在青州。這件事不如你去辦?”

    王安石本想反對,可這又是正事,他沒理由推辭。事關一州的皇糧,不是小事,要是有人動了這錢誰都補不上。王安石只能答應下來,回頭與吳氏說了這事,又找王雱叮囑:“看緊些,別讓你范爺爺太辛苦了。”

    王雱點頭:“我曉得的。”他又給王安石推銷周文,“周文可以保護你,他算數也厲害,有他幫忙你會輕鬆很多。”老實說,他對他爹的數學是不太放心的,畢竟他爹是實打實的文科生!

    王安石沒拒絕,下午便帶上錢款、帶上週文和另外幾個衙役出發前往博州交皇糧。

    王安石一走,王雱立刻謹遵王安石吩咐搬了張小板凳坐范仲淹身邊。范仲淹正拿著輿圖在琢磨,王雱是知道他那以工代賑思想的,只是這雇工搞基建也需要錢,不能一拍腦袋做決定。

    王雱和王安石其實早琢磨過這事兒了。作為一個農耕大國,搞基建最重要的自然是修路和修渠,王安石在鄞縣那邊有過經驗啊!范純禮負責州學、縣學生員們的下鄉支教事宜,還按照王雱的意思讓生員們實地調查各縣各村的澆灌問題、道路問題,這段時間王雱正把這些資料彙總呢!

    他爹王安石,曾享受過搞基建的快感,准基建狂魔一個,早琢磨著要修這修那。這不是正趕上農忙時節不好下手嗎?

    要是人力資源充足,錢根本不是問題。鄞縣的豪強富戶們能踴躍參與,青州的豪強富戶們肯定也樂於投點錢,畢竟這可是能流芳百年的好事兒!

    所以說,眼下真是瞌睡有人送枕頭!災民好,災民越多越好,正愁沒人幹活呢!既然他們今年地裡沒收成,過來幹幹活賺點錢買點糧度過荒年,多好啊!

    王雱把椅子挪到范仲淹身邊,對著輿圖指指點點,表示這裡要挖個渠那裡要修條路,您覺得能有多少災民過來呢?您這麼有經驗快給算算夠不夠使?能不能叫他們回去多領點人過來?

    范仲淹:“……”

    真當其他州的知州都是死人嗎?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1-9 23:13
第五十九章

    范仲淹把王安石支走,也是準備做這件事。

    這些災民沒有以工代賑的觀念, 要整合好他們並不是易事, 更別提讓他們留下完成工作;與豪強富戶們打交道也不容易, 稍有不慎就會得罪人,往後工作更難展開。

    范仲淹不準備讓王安石啃這塊骨頭。王安石還太年輕,性格又太剛硬, 還得再好好磨練磨練。

    瞧著王雱對著輿圖指指點點, 范仲淹有些默然。

    這小子和他爹要是能中和中和, 他倒是不用操心那麼多了,放手讓他們去做便是。他都六十多歲了, 給年輕人讓讓路沒什麼不好。

    范仲淹考校王雱:“前些年彥國在這邊的時候曾經放糧賑災, 災民不習慣以工代賑, 要是他們不願意怎麼辦?”

    王雱不上當:“您不是在杭州搞過嗎?您有經驗!”他還是個孩子呢!他才不給出主意!要是以後他們經常叫他出主意, 他是出還是不出好呢?

    這小滑頭!范仲淹揉著太陽穴,一臉疲憊地說:“我老了,記不太清了。”

    王雱瞠目結舌。還有這樣耍賴的啊!

    不過見范仲淹確實疲憊, 王雱麻溜地過去替他按摩太陽穴, 口裡說道:“這個簡單,我們青州地少, 糧不夠啊,施粥什麼的當然只能給飄著幾粒米的稀粥。好好餓他們兩天, 同時派幾個托兒混進去吹吹風, 讓他們知道接下來會有許多青州百姓人人搶著幹的好差使, 又能吃飽又能拿錢, 可棒了!反正,托兒很重要!”

    反正災民來自不同的地方,混幾個人進去也沒人能發現。到安排工作時再派一批托去搶著做,有人搶的東西吃著才香啊!

    范仲淹沒想到王雱還真給出了個主意。托兒這詞他沒怎麼聽過,不過聽王雱這麼說大致也明白是什麼意思。

    范仲淹說:“聽著倒是可行,可上哪找托兒去?”

    王雱道:“這您放心,好找得很。剛到青州時我就讓曹立盯著城中的一干閒漢,後來曹立發現他們許多人把家小安置在城外的山神廟,那兒環境差,地方小,一下雨有孩子生病了,滿屋子老人小孩七連八帶全病了。我讓曹立盤了個莊子安置了這些人,讓她們從胡管事那邊接些輕鬆活計養家餬口。”

    這依然是他們在開封做的那一套,安頓好這批人的家小自然能差遣動這批人,曹立安排起來非常從容。

    曹立離開後,王雱便把這事交給周武去辦。

    范仲淹聽王雱細細把事情說完,沒說話。

    許多人沒了田、沒了房,努力一輩子可能也沒辦法給家中父母、妻兒一個安身之地,做起事來自然沒什麼勁頭。

    古往今來百姓要的其實都是那麼簡單,有一個安身立命之所,吃得飽穿得暖,沒別的了。

    王雱倒是沒范仲淹那麼多感觸,他接著說道:“您要是覺得可行,我就趁著災民還沒到城外讓周武去做準備。這些人常年混跡酒樓茶坊,最是機靈,不會露餡的。就是露餡也不礙事,我們給的錢是真的,給的糧也是真的,又沒坑他們!”

    范仲淹仔細端詳著王雱。

    與王雱接觸多了,范仲淹大致能摸清王雱的性情,這小孩機靈,跳脫,鬼主意一堆。說他胡鬧吧,他又能胡鬧出好結果來;說他乖吧,他和乖字是絕不沾邊的。

    更重要的是,他年紀雖小,做事卻理性多於感性,比方說安頓那些婦孺老小,明明做的是好事,從他口裡說出來的卻是“這件事應該這樣做”“這樣做能帶來什麼好處”。

    換了別的小孩,說起來肯定是“她們這麼可憐,我們得幫幫她們”;換了別的儒生文士,還能寫個千八百賦文表達自己的痛心與不忍。

    這小子不同,這小子就那麼悄沒生息地干完了。

    這樣的性情,也不知好還是壞。

    總歸是好事一樁,范仲淹還是誇了王雱一通,讓王雱把托兒安排下去,到時候他也會親自鼓動災民踴躍參與基建工作。

    王雱被誇得美滋滋,和人討了筆墨,范仲淹在那思索怎麼說動青州富戶們投錢進來,他則在一旁把自己剛才給范仲淹說的那些大小工程給畫了出來。

    這可是他的老本行,畫起來不要太輕鬆,在他的圖紙上青州道路四通八達,農田水利遍佈各縣。

    細分起來,還可以從圖中的顏色深淺、線條粗細分辨出其中的一期工程、二期工程、三期工程等等——

    一期工程,主幹道全部給修大修好,重要澆灌渠也給挖好。

    二期工程,村村通路,村村通渠。

    三期工程……

    最後王雱還大筆一揮,熟門熟路地在空出來的標題欄寫下四個大字:百年青州。

    牛逼嘛,當然要往大裡吹!

    范仲淹正處理著公文,抽空瞄了王雱一眼,頓住了,拿起墨汁未乾的圖紙認真看了起來。

    剛才王雱也對著輿圖給他指指點點,說要修這修那,可光靠嘴說和拿出實實在在的規劃圖感覺完全不一樣。

    王雱趁熱打鐵給范仲淹說出自己的構想:“我讓胡管事印一批小冊子出來,您把青州裡頭有頭有臉的人聚到一起喝喝茶聊聊天,人手分一本,等他們挑好路挑好渠就可以競標了!”這事兒王安石在鄞縣做過,只是規模小一些,內容沒太大區別,王雱一點都不虛。

    范仲淹見墨跡漸漸幹了,抬手撫上那清晰明了的規劃圖。

    這規劃圖若是真做成了,又何止能讓青州受益百年。

    范仲淹說道:“行,我叫人去下帖子。”要是真能做到,豁出他這張老臉去又如何?

    另一邊,王安石帶著錢款去博州購糧。周文在算術上確實很有天賦,雖然說話有些口吃,算數卻比許多糧行的賬房先生都要快,幾天跑下來很快幫王安石買夠皇糧。

    既然要改變慣常做法,范仲淹自然要先寫信和博州知州商量。

    博州知州得知王安石已經交完皇糧後親自見了王安石,問起范仲淹的身體情況,知道范仲淹還算康健,便誇起這就地購糧的主意來:“這應變之法也只有范公才能想得出來。”

    王安石和博州知州互吹一番,又在博州多住了一夜,才領著人回青州。

    回去途中王安石看到不少災民在往青州方向走,心中不免憂心出民亂,催促其他人加快步伐。

    不想回到青州,范仲淹已經開完競標會,把“百年青州”的規劃圖貼得滿大街都是了。

    每處佈告下,還有三兩些閒漢唾沫橫飛地解說著這規劃圖是什麼意思,告訴所有人接下來青州有多少好活兒可以干——

    先吹給錢的是什麼有錢大老爺,待人仁善、家底豐厚,城裡哪些鋪子是他們家的。

    再吹這活兒待遇多麼優渥,一天兩頓管飽,沒肉也能喝肉湯!

    反正,工作機會有的是,要錢有錢,要糧有糧,就看你們願不願意幹了。

    什麼?你說你不願意幹?你就猶豫吧,你就拖著吧,等青州本地人忙完秋收,你們想幹都沒機會了!

    王安石進城之後看到幾個報名點都排滿了想要找工作的人,長長的隊伍井然有序,若不是他們衣衫襤褸,倒真看不出他們是逃災來的。

    想到范仲淹身體不好,王安石打發走其他人,快步前去見范仲淹。

    結果一到范仲淹當值的地方,王安石便看到自己兒子在給范仲淹捏肩,瞧著要多狗腿有多狗腿。他還沒來得及進去呢,又看到家中的小丫鬟就端著兩盅冰糖雪梨過來了。

    見了王安石,小丫鬟慌忙問好,說是吳氏讓送過來的。

    王安石領著她一起進去。

    范仲淹見王安石歸來,立刻讓他坐下說話。

    小丫鬟端著冰糖雪梨,不知該擺到誰面前好。

    王雱接過小丫鬟手裡的托盤,叫她先回去,自己麻利地把兩盅冰糖雪梨分別端到范仲淹和王安石手邊。

    范仲淹打發他:“行了,你一步不離跟著我這麼些天,該悶壞了,回去吧。”

    對范仲淹這種過河拆橋的可恥行徑,王雱非常不滿。不過想想接下來範仲淹和王安石肯定是聊正事的,沒他插嘴的地方,王雱也沒再多留。

    本來災民都往青州去,鄰州許多人還等著看好戲,結果看著看著感覺不太對味:怎麼這些災民去了就沒動靜了?青州上下一片祥和,這麼多災民一湧而入也沒鬧出什麼亂子,真是奇了怪了!

    有些人手伸得長些,光明正大地派人去青州一探究竟。派去的人到青州走了一圈,直接被人塞了本宣傳冊子,封皮上寫著《百年青州》四個大字。

    得了,人家這是要把災事變成政績了!

    不服氣的人也有,可不服氣能怎麼辦?他們又不像青州那樣早有準備,當場變出張《百年青州》規劃圖來。

    與此同時,王雱讓人送去開封的山楂也到了。

    司馬光收到一大籮筐山楂,搖了搖頭,暗道王雱這小子越來越大膽了,以前還裝模作樣把信和王安石的信合在一起送來,現在居然敢直接讓人送這麼大一籮筐東西過來!

    司馬□□歸氣,還是沒截下這筐山楂,直接讓人抬去給司馬琰。王雱寫的信自然給司馬光截下了,他拿著信到書房,光明正大地拆開信看內容。

    王雱這廝寫起信來,洋洋灑灑幾千字都打不住。這次他花了好幾百字和司馬琰表功:這山楂都是我親手從樹上摘下來的,每一顆都經過我精心挑選,挑的是向陽長的,顆粒飽滿,色澤漂亮,保準好吃!

    接著王雱又給司馬琰介紹吃法,周家嫂子做的霜糖山楂在青州限量供應,不少人排著隊買,生意可好了!一路運輸可能有些會磕壞,記得挑出來扔掉,剩下的要是吃不完可以做成果脯或者山楂醬,可以放很久,以後胃口不好就拿出來吃吃,開胃消食的。

    說完王雱又開始感謝司馬琰給他寫的秋季食譜,表示吳氏都給他和妹妹做過了,好吃得很。青州入秋後海鮮肥美,真希望阿琰妹妹你也能過來吃吃~

    真是豈有此理!司馬光覺得這信可以扣著不給女兒送去了。

    司馬光把那厚厚的信收起來壓到一邊,才慢騰騰地看起王雱寫的另一封信——是向他匯報功課的。

    司馬光這邊扣下了信,司馬琰見到那一籮筐山楂卻猜出是王雱讓人送來的,理了理衣裳去和司馬光討信。

    司馬光瞅著女兒秀麗可愛的眉眼,嘆了口氣,把信給了她,又和她說起青州那邊的事:“聽說京東東路那一帶遭了災,不知道青州情況如何。”

    司馬琰倒是不太擔心,大方說出自己的見解:“有范爺爺他們在,有災情也可以解決的。”范仲淹經驗豐富,什麼災荒沒見過?

    司馬光聽女兒這麼一說,也覺得對。他點點頭,放司馬琰回去看信。

    等女兒走遠了,司馬光免不了去和張氏說上幾句,說那王家小子越發不像樣,他馬上要寫信給那小子多安排點功課,讓那小子沒空給他女兒寫信。

    寫給他女兒的信足足那麼厚,給他的卻只有薄薄兩三頁,像話嗎?!

    張氏聽司馬光罵王雱,都給聽得樂了。她這夫君一向是謙謙君子,鮮少與人動氣,總被王雱氣得開罵也不容易。

    張氏道:“那孩子有什麼好吃好玩的都惦記著阿琰,自然會多寫點。”

    司馬光才不管這些:“總之不能讓他過得太逍遙。”

    張氏心道,也是夠懂事才照著你的信去做,別家小孩你寫封信給他們安排功課試試看,聽你的才怪!張氏聰明地沒把話說出口,而是笑著勸說:“你可別把阿雱累壞了才好。”

    司馬光繃著臉道:“看幾本書,寫幾篇文章,累不壞他。”說完他就回書房給王雱寫信去了。

    ……

    司馬光這邊寫信要給王雱增加負擔,遠在青州的范仲淹和王安石也琢磨著該想想辦法把王雱給拴一拴,免得他天天閒著沒事瞎搗亂。

    書王雱讀得夠多了,字也練得不差,一手畫圖功夫更是比許多人都要出色。底子已經打好了,該寫文章了。

    范仲淹在中秋節這天,派人到方氏書坊的青州“分店”買了套《五年科舉三年模擬》,作為禮物贈送給王雱。

    王雱:?????

    他還是個孩子!!!!!

    一家人在范仲淹的琴亭裡賞完月,王雱苦著臉抱著他爹和司馬光聯合編寫的科舉輔導書回家,長吁短嘆地掰手指數:“孔子十五歲才開始學習,怎麼我八歲就要學寫文章啦?這可比孔子早七年!”

    王安石抬手敲他腦袋,輕輕鬆鬆推鍋:“這可不是我讓你學的,是你范爺爺給你買的。”

    王雱道:“您這個編寫人就在這兒,何苦花這冤枉錢?好好找找的話,咱家裡還能找到手稿呢!”

    王安石沒好氣地罵他:“哪來那麼多話,讓你學你就學去。”

    王雱沒辦法,只能唉聲嘆氣地練習寫文章去。

    這年頭的作文不僅命題,還要規定句式,縱使你再天賦卓絕也帶套規定好的殼子來寫,難發揮得很!

    王雱把範文都讀了一遍,把腦海裡的詞彙都按照範文的語法逐一歸類,也不寫文章,回頭做了個小玩具去玩兒給他爹看。

    這小玩具原理很簡單,木匣子裡頭有一捲兒詞彙可以隨機亂轉,隨手就能轉出一句句胡拼亂湊、語意不通的四六文。

    王雱給王安石解釋他的偉大發明:“爹您看,這樣寫起文章來就輕鬆了,隨機抽幾個詞兒湊湊!”模板作文寫起來多簡單啊!

    王安石有點手癢,想揍兒子。

    寫這四六文確實很難寫出花樣來,寫來寫去也就是那樣了。

    當初太.祖、太宗時期出過不少“快槍手”,就是在殿試是也不看文章好壞,誰先寫完三道題誰就是狀元!

    太.祖時期還出過這樣一件事兒:殿試時有兩個舉子陳識、王嗣宗同時交卷!太.祖讓兩個“狀元候選人”當堂打了一架,打贏的王嗣宗成了狀元——人稱“手搏狀元”!

    這事兒雖是流傳在文人之間的趣事,卻也說明四六文只要破題無誤、文法通暢、用典不犯忌,換誰來寫都差不多!

    王安石也知道這科舉文章寫起來很無趣,可那不是為了考試嗎?

    王安石說:“改制之事朝廷裡有人在提,但現在還沒改,你還是得學。”

    曾鞏就是因為不擅長寫四六文才一直沒考上,這幾年又在家服喪,蹉跎到三十來歲了!

    王安石可不想王雱耽擱那麼久。

    王雱這人吃軟不吃硬,王安石要是強硬地逼他去寫,他肯定不樂意。可王安石給他講事實擺道理,把正例反例都給他舉了,他只能乖乖讓王安石把他製作的小玩具給沒收了。

    王安石打發走王雱,拿起王雱做的小玩意擺弄了一會兒,猛地發現不對。

    王安石拿著王雱那“四六文生成器”去找范仲淹,擺弄了幾下給范仲淹看。

    雖則語句往往有不通的地方,但是涉及的典故、文法並沒有太大問題,修改修改其實還真可以用。

    這表明什麼?這表明這小子書沒白看,寫文章肯定難不倒他!那小子的苦瓜臉一準是裝的!

    個小混賬,又想矇混過關!

    范仲淹說:“罷了,你也別拘著他了,由著他玩去吧。”

    王安石也沒什麼好法子,只能板著臉和王雱約法三章:往後他和州學的學生們一起考試,考試及格了就由著他玩,沒及格就跟著州學的學生們唸書去!

    王雱有什麼辦法?考就考吧,反正他上輩子從小到大都在考試,不帶怕的!

    當然,該抱怨的還是得抱怨。他給司馬琰寫回信,先控訴自己爹逼迫小孩令人髮指,再控訴司馬琰她爹爹逼迫小孩令人髮指,然後表示自己才八歲就要考慮考狀元的事,多麼弱小可憐又無助!都說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他小小年紀這麼厲害,還長得這麼英俊可愛,這可怎麼辦才好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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