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穿越] 玩宋 作者:春溪笛曉(已完成)

 
BloomCaVod 2019-1-9 21:39:1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16 225024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1-9 23:46
第一百章

    眼看朝拜的時辰近了,禮部官員喝令眾人肅靜下來, 叫解元排到前面, 其中王雱年紀最小,是國子監解元, 姿儀更是出眾,禮部官員便讓他排到最前頭的班次。

    即便禮部官員發話了,後面的人還是有些嘈雜, 都自以為聲音很小地交頭接耳著, 更別提將隊伍排整齊。

    王雱見禮部派來的官員都是生嫩面孔,顯見也是剛當京官不久, 被差遣來管這種吃力不討好的差使。

    赴考舉子之中有的是多年不中的老油條, 有的是什麼都不懂的邊遠考生, 也有的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年輕人,要把他們管束好實在太難了。

    禮部派來的主管官員鎮不住場, 宮中司儀們也不好管得太過, 誰知道這些舉子裡頭會不會出個宰執?

    方才國子監生員都散落各處, 王雱大致掃了一眼,上前與禮部官員輕聲耳語幾句,便招呼蘇軾他們出來,召集所有今科應考的國子監監生負責編整隊伍。

    不服管的人自然也有,不過國子監監生大多有過豐富的列隊經驗,每天跑操都排得整整齊齊的, 引經據典又絕不輸人, 偶爾遇著個頂牛的, 監生們都能一個個典故往外拋,明裡暗裡表示人之所以為人就是因為懂得禮義廉恥。

    不到一刻鐘,幾千人便齊齊整整地排好了,雖說在排位方面還有些爭議,但眼前的幾千人也算是排出了往年少有的整齊隊伍。王雱早已回到前列,乖乖巧巧地朝禮部官員露出個靦腆的笑,在禮部官員的注視下回到自己位置上,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

    重大朝會一般在大慶殿舉行,大慶殿前有個寬闊的廣場,可容納數萬人,舉子們便是被安排到這個位置等待官家出來說一聲“同志們辛苦了”——哦不,出來勉勵一下臨考考生。

    後世各種建築見多了,王雱頭一回入宮也不覺多震撼,再加上剛才被沈括科普了舉子們舉高高圍觀皇帝,王雱就更平常心了。在宋朝畢竟不會因為你御前失儀就把你拖出去打死!

    這邊列好隊等待官家出現,裡頭等著朝會開始的官員們也在談論著舉子們入宮朝見的事。

    有人還講起了諷刺笑話:“入宮朝見時班次不整齊的有三種東西,你們猜是哪三種?”沒人接茬,他自己又毫不尷尬地把話給接了下去,“駱駝,外邦人,還有舉子。”

    其他人或知道往年舉子們的失儀,或自己就親眼目睹過,都不搭話。都是國家的未來棟樑,讀書人哪!連個隊都排不好,不知禮儀、爭先恐後地搶著一睹聖顏,像什麼樣子!

    此時官家正在文德殿中稍作休息,聽身邊內侍史志聰稟報外頭的消息。

    史志聰已派人去查看大慶殿前的情況,聽了小內侍前來說明完外面的變故,便一五一十地回稟給官家:“起初舉子們也亂糟糟的,不過很快有個年紀頗小的解頭出列請示,接著那解頭召集了國子監的監生們把舉子們都約束好了,隊伍排得整整齊齊,底下的人都說著實罕見哩!”

    許多人口頭上會將解元稱為解頭。

    一聽史志聰說“年紀頗小”,官家立即想到了國子監那個年方十三四歲的小孩。作為每回春闈都要被舉子們圍觀一次的人,官家對這些不知禮儀的舉子們也很是頭疼。

    能讓國子監監生們都站出來幫忙管束其他舉子的,怕就是那小孩吧?

    聽史志聰回稟說舉子們排得整整齊齊,官家也來了興趣,不再候在文德殿內,提前一些去大慶殿見過百官,而後帶著文彥博、富弼等人走出殿外去接見今科赴考的舉子。

    還未走近,官家已看見站在前排的王雱。哪怕是擺在數千人中,這小孩也是十分扎眼的,模樣俊秀,身板挺直,哪怕站在舉子們之中顯得身量不高,可那也是因為年紀關係!

    禮部官員提示王雱等人行拜禮,王雱等人早學習過該如何拜見官家,當即朝著官家行起禮來。

    可惜的是只有解元班次的人禮儀學得比較好,其他人排隊時還算整齊,行起禮來就勉強多了,只能左顧右盼,依樣畫葫蘆地照搬周圍人的動作,更有不少人藉機悄悄窺探聖顏。

    雖說禮儀方面不盡如人意,但好歹沒有往年那種亂成一鍋的感覺,站在官家身後的文彥博、富弼等人都覺得今年的舉子們表現得很不錯。

    官家溫言免了他們的禮,說了一段文縐縐的勉勵話語,期間目光在舉子們身上逡巡,最後才落到前排的王雱身上,表示朝廷很期待他們的到來,希望他們都能在禮部試中發揮出色、金榜題名。

    總之就是很官方的演講。

    官方歸官方,王雱總覺得官家有些話是看著自己說的,這大概就是大領導的獨特技能:永遠能讓你覺得大佬在關注你,讓你更努力地表現表現!

    王雱邊在心裡嘀咕邊和其他解元一樣站得筆直筆直,朝站在石階上的朝中大佬們露出靦腆的笑容,一副見到大佬高興得不得了又有幾分不知所措的乖巧模樣。

    前排的解元班次裡頭有三五十歲的中年人,有二十來歲的青年人,相貌各異,高矮不一,一望過去烏壓壓一片,很難辨認出都有那些人。

    可這麼三百來個解元之中,王雱這十三四歲的少年郎絕對是最顯眼的,不僅僅是因為年紀小,還因為他有著第一眼就能讓人心生好感的好相貌。

    文彥博一看就覺得這小孩不一般,雖說朝廷選才是不看相貌的,可官家歷來愛用長得好的人。

    若這長得好的人再有個“少年天才”之類的名聲,那更是對官家胃口了!慧眼識珠挖掘出個長得好、學問好的天才少年,讓對方一步步走往高處,倘若對方爭氣些青史留名了,豈不是成就了一樁君臣相得的千古佳話?

    文彥博注意到的,富弼也注意到了。富弼還注意到官家的目光落在王雱身上時停留最久,他下意識地轉頭看向文彥博,正巧對上文彥博同時望過來的目光。

    兩個人默不作聲地轉開眼,隨著官家一起回了大慶殿。

    舉子們見官家要走了,都站在原地目送,怔怔地望著巍峨漂亮的大慶殿出神,直至朝會正式結束才悵然若失地在禮部官員的示意下離宮。

    春闈在即,沒多少人有玩耍的心思,經官家一鼓舞更是個個都壯志昂揚,急著歸去閉門抱佛腳。王雱見沈括幾人也是心繫春闈,也沒搞事情,乖乖回去和眾人一起讀書。

    ……

    開考當日,禮部貢院大門開啟,舉子們陸陸續續通過“安檢”入內。等都齊聚貢院之內,主考宣佈鎖院,與舉子們相互行了禮,即可按照號數對號入座。

    王雱發現現在的禮部試遠不如前輩們所說的那麼辛苦,甚至還有專人給應試舉人準備茶水,位置也拾掇得乾乾淨淨,舒適無比。

    這回王雱的座位依然很顯眼,能被主考官一眼瞅見。同樣的,王雱一抬眼也能瞅見主考官,今科主考官不是別人,正是上回他在見過的歐陽修!

    除了歐陽修之外,還有王雱見過的王珪、梅摯以及司馬光的好友范鎮——就和司馬光以書信形式討論了幾萬字大樂的那一位,還是司馬光同年的省元呢!

    再瞅瞅另一位,也有些眼熟,好像是韓宗師他爹韓絳,難怪韓宗師又得去考別頭試!

    大佬雲集!

    王雱只瞅了一眼,立刻乖巧地等著考試開始。

    相對於後世的高考、國考,這場大宋國家公務員考試錄取率算是非常高的了,每輪科舉光是走王雱這樣進士科錄取的進士、同進士就能達到三百多人。再加上諸科考試(比如專搞經典研究的明經科、專搞法學研究的明法科等等)以及格外錄取的“恩科”,一年遴選出來的公務員可以超過一千人。

    所謂的恩科就是要麼連考十五次都沒中,要麼年滿六十還在考的,都給你錄取進來。一個人能堅持考十五次科舉,那得是多大的毅力!也算是一種特殊人才了!

    所以哪怕所有類型的考生加起來可達到一萬多人,錄取率也能達到十比一的比例!

    國考能有這種通過率,還有什麼好抱怨的?反正王雱堅定地相信自己不會成為那不幸的十分之九。

    考場中的王雱鎮定作答,外頭的人卻並不安寧,王安石看起來很鎮定,實際上一早起來就心神不寧,去當值時更是怎麼都看不下文書,趁著同僚都不在便在屋裡來回轉悠,恨不得立刻等到春闈結束,好叫他兒子把文章默寫給他看看。

    至於經義題,王安石覺得王雱學得比他還精通,畢竟王雱考前都能給同窗們寫“考試大綱”教人按綱複習了。

    今科主考是歐陽修,其他人王安石也略有交情,只是交情不深,幾乎只是點頭之交而已。對兒子的文章,王安石還是有信心的,只是各花入各眼,也不知考官會不會覺得他兒子年紀太小,要先壓一壓他!

    王安石來來回回地轉圈,既覺得壓一壓也挺好,免得鋒芒太盛招來禍端;又覺得自己兒子哪兒都好,憑什麼要壓著呢?這一焦急,急到了春闈結束。

    王安石本來想去接兒子,又覺得第一次考春闈而已,跑去接人好像不大好。等他猶猶豫豫、磨磨蹭蹭地走到禮部貢院門口,一問,才曉得兒子和幾個小夥伴居然早早交了卷跑了,說要去外頭吃點好的補補這些日子損耗過度的身體!

    王安石面色不愉地回到家,吳氏還和他說兒子早考完了,叫人帶話回來說晚飯和同窗們出去吃,讓廚下不必做他的飯了。

    王安石哼了一聲,轉身去書房關著了。

    小妹眨巴著水潤漂亮的眼睛,奇怪地問吳氏:“娘,爹看起來怎麼好像不大高興?”

    吳氏笑道:“大人的事兒你不必管。”

    小妹乖乖地“哦”了一聲,可還是忍不住發表自己的見解:“我也不高興哥哥一考完就和別人去玩,都不回家——爹一定也是因為這個才不開心!”

    吳氏笑而不語。

    兒子長大了,自然有自己的事要做、有自己的友人要應酬,哪可能和小時候一樣好管束。只要兒子有出息、活得也快活,吳氏覺得怎麼樣都很好。

    王雱到天色擦黑才回家,一聽吳氏和他說他爹關著書房門自個兒生悶氣,馬上跑去給他黑著臉的爹獻慇勤。

    王安石本來挺氣,對上兒子又消了火,只叫王雱給他默寫文章。王雱記憶力好,自己寫的文章自不會忘記,當場給王安石都默了出來。

    王安石看完了,長吁一口氣,稍稍心安了一些,又讓他帶著文稿去隔壁,問問他未來老丈人的意見。

    王雱見他爹不生氣了,還主動給他製造機會去司馬琰家,立刻給了他爹一個大大的擁抱,而後撒開腿就往外跑。

    王安石冷不丁地被兒子抱了一下,還沒反應過來,等王雱跑遠了才回神罵了一句:“這混賬小子!”

    王雱帶著文章去見司馬光,司馬光看完了,很保守地給了個“還可以”的評價,然後依然沒給他機會去見司馬琰,只趕他去找范仲淹,把文章給范仲淹看看。

    王雱對這種類似考後對答案、還要一對對三家的行為很是不樂意,不過幾個長輩都想早早瞭解一下他考得怎麼樣,王雱自然得親自奉上,當即又跑去范仲淹那兒讓范仲淹看文章。

    范仲淹對王雱的文章很滿意,他知道王雱的水平,本就不太擔憂,看完後比王安石和司馬光坦率多了,直接誇王雱寫得很不錯。

    王雱見范仲淹精神不好,知道春天多雨,范仲淹的腿腳可能又開始痠痛了,當即讓范仲淹躺下給他揉按了好一會兒。

    見范仲淹神色舒緩下來,漸漸有了睡意,王雱又抱出琴彈了兩首柔緩放鬆的曲子把人哄睡了,才悄悄退出房間。

    出了房門,王雱撞上了范純粹母親。范仲淹元配李夫人去世後,續娶過兩任妻子,范純粹母親是第三任,約莫才三十來歲,性情很柔和。

    見王雱出來後范純粹母親便和王雱討曲譜,說他若是中了進士就該忙碌起來了,再不能像現在這樣經常來給范仲淹彈些安神曲子,她也粗通琴藝,想學幾首曲子幫范仲淹入眠。

    王雱自然一口應了,表示到時會讓范純禮轉交。

    王雱回到家,把司馬光和范仲淹的話都給王安石說了,著重強調范仲淹誇他寫得好!

    王安石繃著一張臉,堅決不給王雱翹尾巴的機會:“到底好不好,還得等放榜那日才知道。”

    可一打發走王雱回到房中,王安石卻又忍不住和吳氏分享喜悅:“我看雱兒這輪是十拿九穩了。”

    若叫王安石自己來評判,他兒子自然是能得一甲的,但他怕自己判斷得不准,才叫王雱去找司馬光他們。現在司馬光和范仲淹都說好,那自然是真的好!

    吳氏聽王安石這麼說也很歡喜,夫妻倆說了好一會兒的話才睡下。

    進士科考試是糊名的,也就是不讓評卷人瞧見考生名字;為了防止考官從字跡認出人來,還有謄寫一遭,也就是叫專人把試卷抄寫一遍再送上去。

    春闈結束後,負責謄寫的官員便馬不停蹄地標準字體開始抄錄試卷。

    等全部卷子都謄寫好了,主考官才帶著其他人開始閱卷。

    歐陽修是今科主考,責任重大,精神繃得比考生還緊張。直至答卷都送到考官們面前,他才長舒一口氣,與王珪等人一起開始閱卷。

    這一年歐陽修擬定的取用標準和往年不一樣,偏文、怪文著黜落,陳腔濫調也不選,只挑一些立意明確、文風簡明中正的。

    這一類文章,歐陽修一直很看好曾鞏,每回收到曾鞏的文章都喜愛不已,翻來覆去地研讀,如今他閱卷時也時不時會冒出“這篇文章指不定是曾鞏寫的”之類的感覺。

    歐陽修是又期待又矛盾,因為若是真認了出來,歐陽修反倒會很為難,名次給高了吧,會有人說他徇私;名詞給低了吧,自己心裡不樂意。

    他嘆了口氣,算是明白為什麼要設置別頭試了,遇上自己熟識之人還真不好處理!

    歐陽修覆核著手上的答卷,忽聽范鎮讚道:“好文章!”

    其他人改了半日卷子,都有些乏了,聞言精神大振,都問:“來,給我看看?”范鎮手上那答卷當即在所有考官之中轉了一圈,最後才轉到歐陽修手上。

    眾考官都覺這文章結構嚴謹,中心明確,文辭更是清新不流俗,看著叫人如飲甘醴。

    在讀了兩三百篇“應試作文”之後,看到這樣一篇文章著實耳目一新。歐陽修見所有人都覺得好,便將它單獨放到一邊,招呼其他人再看看有沒有更好的文章。

    王珪一向喜愛好文章,雖說這文無一華美辭藻,讀來卻無一字不雅緻。

    閱卷本就是個容易疲累的工作,尤其是很多文章在王珪看來著實難以入眼,他便和歐陽修道:“那卷子先放我這邊吧,我判卷累了,就拿起來看一看,好舒緩舒緩精神。”

    一聽王珪這麼說,其他人竟都有些意動,在座都是正經進士出身,也走過科舉這根千軍萬馬擠著走的獨木橋,對文章的審美自然非常高。

    要他們看那麼多一般士子寫的文章,相當於讓一個吃慣了山珍海味的人去吃清菜小粥,一次兩次還好,次數多了心情肯定不太好!

    王珪這個“擺篇好文章在手邊隨時改善改善心情”的設想很快被貫徹下去,每個人都挑出一兩篇擺在手邊,批卷累了就拿起來細讀一番,只不過看來看去,效果最好的還是范鎮挑出來的那篇。

    倒是范鎮,只看了第一回便沒再看,勤勤懇懇地認真批卷。

    等數千份答卷終於改完,到了排名的時刻,第一毫無爭議地給了那份眾人用來“改善心情”並且效果極佳的文章,其他“舒緩疲勞”效果不錯的文章也排在了前列。

    當然,諸考官都沒打算把這件事宣諸於口,以免傳出去後落人口實!

    歐陽修對著原考卷核定排名時,赫然發現那份眾望所歸的答卷屬於今科年紀最小的考生,滿打滿算這小孩今年也不過十四!

    這樣真的好嗎?

    歐陽修有些沉吟。

    有年長的考官看出歐陽修的猶豫,提示道:“去年年初官家生了場大病,四月又遇大災,因此去年九月改元‘嘉祐’。嘉者,美也;祐者,助也;今科群英薈萃,奇才輩出,不正應了‘嘉祐’之意。”

    歐陽修一聽就明白了。官家身體每況愈下,且又子息艱難;去年黃河決口,開封遇災,不管朝廷還是百姓,都需要點能鼓舞人心的好消息!

    若是讓歐陽修曲意逢迎,那是肯定不可能的。但這答卷經眾考官一致核定,分明就有排第一的資格,何不順水推舟應了這事?

    對官家,歐陽修是十分敬服的,他勤勉而寬和,遇事不會專橫獨斷,總能聽取朝臣的意見,哪怕被當面噴得滿臉唾沫也不會真正怪罪於誰。

    正因如此,歐陽修對官家也於心有愧。作為一個男人子息艱難,親兒接連早夭,不僅無人寬慰,他倚重的朝臣們還都在他重病痊癒後上書要他選立宗室子!

    歐陽修也是曾上書的人之一。

    於朝廷,歐陽修問心無愧;於官家,歐陽修始終心懷愧疚。

    既然這小孩文章出眾,公佈出去也無人能質疑,那這場省試出一個史上最年輕的省元也無不可!

    歐陽修親自寫下今科進士的第一個名字,而後就是第二、第三、第四……

    這名次,只是省試的排名,具體入選的三百餘人如何定出身還得看殿試結果。

    殿試之後,前三都為一甲,屬於“進士及第”;前二百為二甲,屬於“進士出身”;餘下的百餘人則是“同進士出身”,意思是雖然水平沒進士那麼高,但還是勉勉強強給你個類似進士的出身吧。

    而狀元、榜眼之類的都屬於民間稱呼,一甲第二名、一甲第三名都乃榜眼,意思是第二、第三名立於狀元之側,宛如其兩眼。

    歐陽修把名單擬好,讓考官逐個核實,確定無誤後才上報。

    同一份名單,也由禮部官員統一張貼出去。

    此時歷年春闈張榜處早被圍得水洩不通,應考的士子、忠厚的家僕、設了賭局的關撲愛好者等等都已趕早等候在外頭。看見禮部官員拿著三張紅榜走出來,人群立刻躁動起來——

    春闈放榜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1-10 11:59
第一零一章

    放榜這日王安石還在衙門當值, 同僚都看出他心緒不寧, 打趣說讓他找藉口去禮部問問看。

    王安石強辯道:“沒有的事, 就我兒那歲數,考上是喜事,考不上也不是壞事。”

    王安石沒等待多久,竟有人過來朝他賀喜:“介甫,恭喜啊!”

    王安石鎮定地問:“何喜之有?”

    “你還不曉得?”那人立刻把第一手消息告訴王安石,“你兒子得了省元!十四歲的省元,縱觀古今, 前所未有!”

    其他人聞言也大吃一驚,都聚攏過來朝王安石道賀:“這回你可推不掉了,你可要請我們吃酒啊!”“就是,別的事你可以不請, 這種大喜之事你可不能省!”“對的對的, 得請, 讓我那劣子也沾沾喜氣!”

    王安石還有些發懵,他知道自己兒子文章寫得很不錯,還揣度過考官們會不會因為他的年紀把他的排名往後壓。可兒子得省試頭名這種事, 王安石是沒想過的,一來年紀擺在那, 二來兒子的文章不一定讓主考喜歡。

    聽其他人都起鬨完了,王安石才恍惚地回過神來, 對同僚們說道:“一定請。不過今日不行, 今日我得回家。”

    同僚們自然沒為難他, 都約明日。

    下午一下衙,王安石便急匆匆趕回家。家中也早得了消息,不少人都登門恭賀,吳氏剛送完一批人呢,轉頭便見王安石回來了。兩人都歡喜不已,齊肩走進屋說話。

    王雱這會兒在司馬光家。他剛和范仲淹說完話回來,走到司馬光家門口又忍不住探頭探腦往裡看。

    司馬光正巧下衙,便將他提溜進屋,板著臉訓道:“都考省元的人,還這麼鬼鬼祟祟像什麼樣?”

    王雱在心裡嘀咕,考了省元還不是被你們當孫子一樣訓。不過見司馬光臉色嚴肅,王雱沒敢把話說出口。

    司馬光見王雱又裝出乖乖巧巧的模樣,有點頭疼。他與范鎮素來交好,范鎮也是今科考官,因著兒女親事,司馬光在考前都沒與范鎮見面。

    今日辦差時偶然遇上了,司馬光才得以第一時間知曉王雱得了省元,還知曉王雱早已簡在帝心的事。

    范鎮給司馬光說了,王雱考上後謹言慎行還好,要敢弄出什麼事情來,台諫那邊正摩拳擦掌等著呢,一個不好連著歐陽修、王安石、范仲淹他們也一併彈劾了。

    王雱什麼性格司馬光自是知曉的,要他安安分分絕對是痴心妄想。勸是勸不了的,教又教不動,司馬光只能把范鎮的話轉述給王雱,讓他自己看著辦。

    王雱一聽,震驚了,這麼刺激的嗎!他這還沒當官呢,怎麼就被台諫盯上了?

    台諫其實是兩個不同的部門,台官是監察御史、御史中丞、御使大夫之類的,負責糾彈,簡單來就是擺事實講道理噴你這事幹得不對;諫官就是諫院那邊的,負責規諫,簡單來就是捋起袖子告訴你該幹點事了以及這事該怎麼幹才對!

    王雱小心翼翼地和司馬光討教官場規則:“要是他們罵我了,我能罵回去不?”

    司馬光沒好氣地瞅他一眼。說:“真要覺得冤屈了你可以上書自辨,罵回去就不必了。”

    王雱對單方面被噴這種事不感興趣,頓時表示自己會當個乖孩子,不吵不鬧騰,大佬讓做什麼就做什麼。

    司馬光不太放心地看了看他,沒再訓人,打發他趕緊回家去。

    王雱見還是見不著人,只能無奈地溜躂回家。

    王雱一走,司馬光便打起門簾進了書房。張氏正帶著司馬琰在刺繡,見司馬光進來了,擱下手裡的繡活問道:“阿雱回去了?”

    司馬光看了眼同樣停下繡活的女兒,說道:“我走到家門口時看到他在門口探頭探腦,才揪進來說他幾句,再不回去介甫在家怕是要等急了。”

    司馬琰想像著王雱偷偷摸摸想溜進來的模樣,唇角染上了一絲絲笑意。

    張氏道:“你就別老訓阿雱了,哪家孩子能有在這個年紀就當省元?”一想到兩家兒女已經定親了,張氏就歡喜不已,誰家找女婿不想找個出挑的?反正,她怎麼看王雱那孩子怎麼滿意。

    見妻女都如此,司馬光搖了搖頭,沒再多說。

    王雱那小子還沒當上官,就已經被那麼多人給盯著了,往後他要是搗騰出什麼離經叛道的東西來還不得變成眾矢之的?再想想王安石在信上和他商量過的那些“新法”,司馬光更覺得未來肯定不會太平靜,這對父子絕對是攪風攪雨的能手!

    既然決定把唯一的女兒許給王雱,司馬光心裡也已有了準備。

    若真有不得不為的事,那便為之!

    ……

    春闈放榜之後,國子監把榜上有名的人都找回去教授殿試禮儀。這回人不多,可不能再像舉子朝拜時那樣丟醜,人少容易被記住!

    胡瑗聽說了大慶殿前發生的事,對王雱等人的表現很是滿意,最近看著他們都挺慈眉善目的。蘇軾的排名也很靠前,倒是國子監大考時排在第二的章惇掉到了後面去,竟比他侄子章衡還要落後一些。

    說是侄子,實則章衡比章惇還要年長幾歲,章惇乃是他父親章俞的私生子,不過待人寬和有禮,相貌又出眾,在同輩之中名聲很不錯。得知自己的名次後,章惇少有地沉默了,獨自去悶頭準備殿試。

    蘇軾看到自己的排名倒是很開心,悄悄和王雱說起自己這些天一直有些忐忑的事兒:“我一直擔心會出問題呢,這次我用了個虛構的典故,不曉得考官有沒有看出來。”

    王雱被蘇軾說得有點懵,奇道:“你虛構了什麼典故?”

    蘇軾又悄悄給王雱念了一遍,他寫的是這樣的:“當堯之時,皋陶為士,將殺人。皋陶曰殺之,三。堯曰宥之,三。”意思是堯當皇帝時,皋陶給他幹活,要判人死罪。皋陶說該殺了他,堯說該寬恕他,兩個人來回扯皮,都很堅持自己的意見!

    王雱回憶一下自己看過的典籍,還真沒見過這個典故。這是虛構名人事蹟啊!只要膽子大,走遍天下都不怕!這堯帝和皋陶之事,等閒人還真不熟,所以被蘇軾給矇混過去了!

    蘇軾道:“我都沒敢和我爹說,怕我爹罵我,可憋死我了。”

    王雱保證自己會守口如瓶,等殿試結束後再和人宣揚他的豐功偉績。他瞅了蘇軾一眼:“你可得再忍忍,別再和人說了,殿試這關還沒過呢!”

    蘇軾道:“我曉得的,這不是憋得厲害才找你說嗎?”對王雱的人品蘇軾是很信任的,雖說王雱這人鬼主意多,可還真沒害過誰,王雱幫人的時候更多。

    兩人說完了悄悄話,又和其他人一塊準備殿試去了。

    殿試來得並不慢,月中便要開始了,考場設在崇政殿內,考題由官家親自出。為了防止考官、學生結黨,殿試的主考官乃是官家,也就是說決定賜予什麼出身的人是官家,每屆進士都屬於天子門生!

    考生殿試之前要先去“請號”,就是去交考試費順便拿考號,好在考試當天對號入座,丟了這張考號是不給進的。

    這活兒一般安排在各個書坊裡,書坊順便提供裝訂答題紙和租借殿試桌椅服務。

    對應試舉子來說,考個試前前後後要花的錢可不少。

    首先是考試答題紙得自備,在答題紙首頁要附上“家狀”,也就是你家住何方、祖上有什麼人、考過幾次科舉等等詳細信息。然後你還得備上一套桌椅,因為殿試前幾日你得給貢院交納自己要用的桌椅,方便貢院佈置考場。

    各家書坊、書鋪為了吸引士子們到自己書坊來,大多已經跑去貢院那邊尋求合作,積極為士子們提供一條龍服務,只要你給夠了錢就能很省心,舒舒服服、毫無煩惱地去考試!

    甚至還會送你一本《御試須知》。

    實在沒錢也沒問題,還可以先和書坊賒賬,書坊很樂意在舉子身上投資。

    方氏書坊也是貢院選定的定點書坊之一,王雱自然帶著小夥伴們去預定了殿試一條龍服務。

    天還沒亮,王雱便被蘇軾他們叫醒了,一行人出發去請號。

    王雱原以為自己一行人已經夠早了,結果到那以後早就排了長長的隊伍。

    探出腦袋往前一看,王雱瞅見吏部官員坐在中庭逐個給他們發考號,場面看著有點嚴肅也有點無趣,不由小聲和蘇軾、沈括商量:“我們馬上要離開國子監了,要不要給梅直講他們送點好東西?”

    蘇軾一聽,覺得有理,問道:“你覺得送什麼好?”

    王雱道:“送俗物的話太俗氣了,我怕梅直講他們會把我們趕出門,要不我們給國子監做些石椅在樹下供人歇息,順便在上面刻點字,讓師弟們可以瞭解一下梅直講他們的厲害之處!”

    沈括贊同地點頭:“這主意不錯。”

    王雱道:“比如梅直講罵人的詩啦,胡直講訓人的話啦,楊直講發飆時愛冒的口頭禪啦,最好在椅背上刻上他們的畫像,這樣才夠形象。畫像我已經想好模樣了,改天畫出來給你們看看!要是時間趕得及的話,我順便讓人趕做一批小玩偶,我們這些同年們人手一套,銘記師恩,永不相忘!”

    到時一溜噴火的小老頭兒齊刷刷排開,多可愛!

    蘇軾:“……”

    沈括:“……”

    蘇轍小心翼翼地抒發自己的疑問:“梅直講他們看到了真的會高興嗎?”

    王雱對此信心滿滿:“一定會的吧!”

    幾人邊說著話邊往前挪,王雱將自己的偉大設想完完整整地告訴小夥伴之後,他們也都挪動到前排。王雱立刻擺出自己的乖學生模樣,簽名畫押,從吏部官員手裡接過屬於自己的號牌。

    萬事俱備,只等殿試了!

    ……

    短短數日,轉瞬即逝,眨眼到了殿試這天。

    考生們早早到了崇政殿外,對著禮部張貼出來的座位表查找自己的座位,乖乖站在外頭等著朝會結束。

    常朝結束之後,便有內侍官出來引士人們按照省試名次入內。

    王雱得了頭名,排在最前列,入內後規規矩矩地朝著官家躬身一拜。抬頭見官家正望著自己,王雱沒放過刷印象分機會,立即朝官家乖巧一笑,按照內侍的指引躬身再拜,然後尋到自己的位置對號入座。

    考場四周都設有帷幔,王雱抬眼瞧去,依稀能看到帷幔外面立著一些人,約莫是內侍和負責殿試的官員。

    殿試開始之後,有人將考題發了下來。這是官家出的題,按照《御試須知》裡的說法,考生得先把考題抄下來,然後將御題塞進黃紗袋子裡系到頸上保護好,若是弄髒了這御題就是大不敬!

    王雱把題目看了一遍才抄錄下來,和其他人一樣老老實實把御題收起來,開始思索怎麼答題。

    這御前考題,首先要不犯忌,然後要寫得積極向上點,基調不能太喪,最好還能隱晦地拍個馬屁。

    像他爹那樣寫“孺子其朋”,雖然沒犯禁,但是讓官家看著不舒服,那也是容易影響排名的。

    王雱只稍一停頓,便刷刷刷地開始答題,詩賦文章一氣呵成。他把自己的卷子核定一遍,確定沒問題,痛快地和考官提出要交卷。

    考官有些訝異,不過還是把王雱的卷子收了,心道這若是在太宗年間,狀元怕是就定出來了。

    當初太宗年間科舉取士時殿試也就走個過場,取個“天子門生”的含義而已,文章具體如何已經在前頭考校過了,是以那時候的狀元是按照殿試交卷速度來確定的——你若是最先寫出文章,你就是狀元!

    當然,現在這種“誰寫得快誰當狀元”的排名方法早被取消了,殿試時敢當快槍手的人也早就不多。

    勇敢的快槍手王雱考完科舉的最後一場試,在內侍指引下溜躂出宮門,美滋滋地回家陪妹妹玩去了。

    ……

    殿試考完之後,又得有十日左右的閱卷時間,由編排官整理好試卷,再經過殿試初考官、覆考官精審定等。

    所謂的定等,就是給文章評分確定等次。自真宗大中祥符年間起,殿試文章可分為五等,學識優長、詞理精絕才能定為第一等,其餘或多或少能挑出毛病來的則循序往後排。

    初考、覆考之後還有個詳定官,負責核定名次,送到官家那兒。

    今年殿試的閱卷效率很高,事實上能排前十的,文章水平都相差不遠,爭執了幾回之後眾考官便將前十定了下來。就連往年最有異議的頭名,在傳看過幾篇考生文章之後竟輕輕鬆鬆選定!

    至於後頭的文章,那自然就更輕鬆了。

    詳定官將名單送到官家那,官家打開一看,入眼便是前十的名單。看到排在最前的姓名,官家一頓,將名單遞給幾位宰執讓他們傳看。

    對這位次,官家是很滿意的。

    前十之中,有年輕的新丁,也有進入了青壯年的老生;籍貫有南邊的,也有北邊的;有國子監的監生,也有寒門子弟。

    更重要的是,這次殿試的頭名讓官家很是喜歡,年僅十四,年少聰慧,知進退、善交遊,入讀國子學時與一眾監生、直講們創辦了《國風》,文章寫得好,辦起事來又有主意,與其父一樣是朝廷眼下最需要的棟樑之才。

    旁的位次可以換,這頭名的位置卻是不能換的。

    官家心中已有決定,宰執之中有提出異議的都被他輕飄飄駁回。在場的都是人精,都到這份上了豈會不知官家的心思?

    只是這少年未免太惹眼了,年僅十四便三元及第!

    文彥博與其他宰執對視數眼,都看出了彼此的心思——

    既然發解試、禮部試的考官將此子推了上來,此子殿試文章又寫得無可挑剔,給他一個狀元又如何?

    文彥博首先表態表示沒有異議,然後拍了官家一記馬屁,慶賀朝廷將天下英才攬入轂中!

    其他人見文彥博先不要臉了,立刻也跟著歌頌一番,再將自己看好的人選稍稍調整一下位次,皆大歡喜地把此次科舉的名次確定下來。

    為了網羅更多可用人才,今年不僅入選的三百七十三人沒有黜落任何一個,還特別賜給十五個沒有經過省試的人同進士出身,因此今年科舉取士一共三百八十八人,殿試通過率遠超百分之百!

    殿試名次公佈之日,王雱一行人又得一早來到崇政殿等候著,禮部官員讓他們排好位次,等著唱名賜第。

    所謂的唱名,就是由宰執站在御案前念出“一甲第一名某某某”“一甲第二名某某某”“一甲第三名某某某”。一甲就只有三個,所以待遇很特殊,還要當眾由宰執念出應試文章,若是其他考生覺得自己文章比三甲好,心中不服,可以出列辯駁爭取改換名次。

    今年負責這件事的是文彥博,他看了眼站在底下的准新科進士們,在所有人期待的目光中報出了一甲頭名的名字:“一甲第一名王雱。”

    報完後文彥博沒給准進士們議論的機會,拿起御案上的一甲頭名文章字正腔圓地念了起來,聲音不大不小,正巧可以清晰地落入殿中所有人耳中,一看就是講話經驗豐富的大領導。

    王雱不曉得還有這程序,猝不及防地被當眾念出應試作文,還是隱含點不要臉小馬屁的那種,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只能乖乖巧巧地站在那兒裝死,等待第二名接受這種羞恥play的洗禮。

    第二名是章衡,今年已經三十二歲,應試經驗老到,馬屁寫得更純熟,一篇《民監賦》將馬屁從太宗拍到當今官家,文章自然流暢,用典貼近考題,果真非常不錯。

    王雱聽了醍醐灌頂,學到了新的拍馬姿勢:不要只對著官家一個人拍,順便拍一拍先皇們,這樣一來就沒人敢跳出來說你寫得不對,你是想曲意逢迎了——誰要說這寫得不對,豈不是不敬先皇!想誇一誇先皇們你還不許我誇,你是什麼居心!

    第三名,是蘇軾,蘇軾的文章這回很收斂了,不過還是寫得酣暢淋漓,唯一的缺點大概就是,還不會拍馬屁。

    在國子監搞了一年多題海戰術,又見天兒想挑戰《國風》前三版,蘇軾這個本來就有過目不忘能耐的傢伙進步飛快!

    王雱不記得蘇軾在歷史上是什麼位次,不過應當不是一甲才對,畢竟後世沒人稱呼他為“蘇狀元”“蘇榜眼”或者“蘇探花”。兩個人一起高中,最先入內站好,王雱自然是高興,趁著文彥博往下唱名時越過章衡捅了捅蘇軾,然後在蘇軾轉頭看過來時朝他擠眼睛。

    蘇軾:“……”

    蘇軾瞪他一眼,讓他安分點。

    這裡可是崇政殿,不是國子監!

    三百八十八個名字都報完之後,新科進士按照排名列隊謝恩,第一名單獨一班,第二、第三名在第二班,一左一右分立狀元兩側,宛如兩眼,因此這時候第二第三名都被稱為“榜眼”,一甲三人賜進士及第。

    第四到第十也單獨排成一班,剩下的二甲、三甲都按名次排成一班,二甲、三甲分別賜進士出身、同進士出身。

    謝恩時,王雱、章衡和蘇軾這“三魁”還要作首感恩詩,感激官家選中自己。

    這自然難不倒王雱他們,三個人都文思敏捷地現場創作了一首感恩戴德、真情流露的詩獻了上去!

    官家連聽三通馬屁,通體舒泰,也禮尚往來地回贈王雱一首狀元詩,大意是“朕的狀元有才華,長得又好,將來一定能為朝廷做出大貢獻”,妥妥地是在和王雱進行商業互吹。

    王雱有點小激動,看看,互吹之風都到官家這兒來了!

    他感動不已,當場又寫了一首詩獻給官家,感情更加充沛,言語更加真摯,句裡句外拳拳的報國之心溢於言表。

    新科狀元這麼狗腿,杵在殿中圍觀唱名的台諫官員們看得臉皮直抽抽,若不是場合不對,當場就要噴人了!

    唱名結束之後,官家給新科進士賜了官袍和朝笏,官袍是綠色的,鮮綠鮮綠的,配淡黃的衣衫、淡黃絹帶。這時場面就有點混亂了,不少新科進士搶先衝出去,裡頭的衣服也不脫,直接把官袍往身上套,很不講究!

    王雱雖是狀元,官袍卻也同樣是鮮綠鮮綠的,好在他長得好,壓得住這過分耀眼的顏色。他穿好衣袍,和蘇軾幾人對看一眼,都笑了。

    沈括他們位列二甲,出去時要自己租用車馬,王雱、章衡和蘇軾三人卻能獲得御賜馬匹招搖過市一番,很是春風得意!

    宮門一開,新科進士騎著高大的馬兒魚貫而出,外面早已等在皇榜之下的人也都激動了。尤其是早早看準未來女婿的人家,更是摩拳擦掌等著把人搶回家去!

    作為半個已婚人士,王雱倒是一點都不擔心自己被人搶了去。於王雱而言,今天唯一的不圓滿,就是內侍特地給他戴了朵大紅花在胸前讓他好好風光一回。

    這都什麼審美啊!

    紅配綠,賽狗屁!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1-10 11:59
第一零二章

    王雱沿著御街行了一路, 謝絕了數家富戶的“熱情相邀”和小娘子們拋來的鮮花手絹, 回到了朱雀門外街。

    這就是王雱的地頭啦,許多長久駐紮在朱雀門外街的商販都挺起胸/脯對周圍的人說:“我是看著狀元郎長大的哩!”說完又說起小時候的狀元郎多麼多麼可愛,多麼多麼機靈,當時他們瞧著就覺得狀元郎長大後一定會有出息。

    路過國子監時,國子監的同窗們、師兄師弟們都站在門口看王雱騎著御賜的馬經過, 連梅堯臣他們都出來了,站在國子監門口看著騎馬而來的王雱。

    王雱遠遠見了梅堯臣等人, 當即翻身下了馬, 朝著梅堯臣他們躬身行了一禮,等梅堯臣他們回禮後也不上馬了, 大大方方地朝鄰里們招了招手,在鄰里們的注目中走回他們家租用的宅院。

    臨近家門前,王雱抬頭看去,瞧見旁邊宅院的門吱呀一聲開了,身著春衫的司馬琰跟在張氏、司馬光身後走了出來, 十三四歲已是少女最美好的年紀之一, 只須帶著淺笑站在那兒, 便已是春日之中最美麗的花兒。

    王雱上前朝司馬光、張氏執了晚輩禮, 朝司馬琰露出個顯出酒窩的笑, 這才轉向虎著臉站在一旁的王安石和摟著小妹喜極而泣的吳氏。

    見他爹一臉“考中了就考中了沒什麼大不了”的嚴肅表情,王雱張開手就給了他爹一個結結實實的擁抱, 喜滋滋地說:“爹, 我可比你厲害多了, 你那會兒才排第四,我一下子中了狀元!”

    原本看王雱一路鎮定自若、斯文有禮的模樣,周圍圍觀的百姓們還以為他是個少年老成的小天才,這會兒見王雱歡歡喜喜地抱住他爹才發現這是個實打實的少年郎,年紀小,性子活潑!

    瞧見王安石臉上的穩重表情轟然崩裂,想把兒子給推開,又覺得這個時刻父子之間理應有個這樣的擁抱,猶豫之間眼眶已經紅了。

    兒子有出息,當父母的哪能不高興,只是不願意表現在臉上讓旁人看了去而已。

    即便眼眶隱隱泛熱,王安石還是強自鎮定地教訓:“這都當進士的人了,還這麼不穩重,叫人看笑話!”

    王雱鬆開了王安石,去抱了抱他娘,然後又抱抱他妹。

    王雱到家不久,道喜的人就陸陸續續登門。近年來科舉改成兩年一輪,狀元幾乎年年有,可十四歲就得了狀元,還是三元及第,絕對是從古到今從未有過的先例!

    接下來王安石少有花大錢請了同僚、友人去樊樓慶賀,王雱這個狀元郎卻不得閒,得去參加為期十幾天的公款吃喝。

    最開始的一場瓊林宴擺在城東的瓊林苑,官家會親自擺宴與新晉進士們同樂,再玩點擊鼓傳花——哦不,曲水流觴之類的風雅遊戲,爭取每個人寫點好詩在官家面前刷刷臉。蘇軾和蘇轍兄弟倆因為年紀比較小、模樣十分俊秀,被選中當瓊林宴的“探花使”。

    照理說王雱年紀應該是最小的,長得也出眾,也當得上“探花”之名,可這探花使的重要任務之一就是在瓊林苑中尋到好花獻給狀元。

    王雱都沒仔細瞭解過瓊林宴的事呢,一聽到這些習俗臉色就有些不好。這探花使獻的花,是要給狀元戴上的,沒錯,就是給戴頭上。

    宋朝士人們愛戴花,還愛戴大紅大紫的花,王雱見蘇軾兄弟倆在禮儀官的指引下興沖沖地去挑花,表示一定會挑大的、挑鮮豔的,臉都有些綠了,和綠綠的新官袍相映成趣。

    更可怕的是,官家特派的畫師郭熙很快到了,一見到王雱就仔仔細細地觀察起來,準備等會兒把狀元郎畫得認真些。

    一想到自己得戴著那大紅大紫、個頭還賊大的花被畫下來,王雱就覺得人生無亮。

    王雱趁著蘇軾兄弟倆走遠、其他人又沒圍攏上來,主動湊上前和畫師郭熙打招呼,神神秘秘地和郭熙道:“先生,我也頗喜愛畫學一道,前些年習得一種外邦畫技,可惜天資有限,苦練熟年仍不得其道,不知可否和您討教討教?”

    郭熙聽王雱這麼一說,謙遜地表示自己不通外邦畫技,但願意見識見識。王雱當場掏出支隨身攜帶的炭筆,在紙上刷刷刷地給郭熙展示起來,什麼構造啦、比例啦、線面啦、透視啦、明暗啦、特徵特寫啦。

    郭熙看著一張簡易的寫實畫像迅速在王雱手底下成形,畫上的人畫得惟妙惟肖,竟連每一根頭髮絲都像真的。

    郭熙本就是個醉心畫學之人,乍然看到一種新畫技頓時有些痴了,接過王雱手裡的炭筆躲到角落攤開畫紙飛快寫下王雱剛才說的一些要訣,接著鋪開另一張紙認真地嘗試起來。

    蘇軾、蘇轍尋了花回來,王雱正與沈括他們說話。

    瞧見兩個探花使拿著朵漂亮的花,其他人都把王雱推了出去,讓蘇軾兄弟倆給他插花。王雱年紀還小,兩朵大大的花一左一右插他頭上,看著頗為喜慶。

    王雱見其他人都瞧著自己小,當下和人討了剪刀,親自挑了又大又漂亮的花咔擦咔擦剪下來,一人一朵地分過去,好讓所有小夥伴們都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王雱與蘇軾他們鬧騰了好一會兒,差不多把瓊林苑的花糟蹋了大半,官家才帶著宰執親至。

    瓊林宴正式開始後,新晉進士們緊張地喝了點小酒,紛紛開啟吹官家、吹朝廷模式,新詩不要錢一樣往外冒。

    當大家都一起不要臉的時候,王雱就更加如魚得水了,也跟著寫了新詩熱情歌頌官家歌頌朝廷歌頌我們親愛的祖國。

    這拍馬屁也得分水平高低,王雱經過殿試一輪鍛鍊後水平顯然大幅度提高,官家聽得龍顏大悅,越看王雱越覺得喜歡。

    皆大歡喜地散場。

    第二日瓊林苑依然擺宴供新科進士宴飲,這回官家與宰執不再到場,純粹是供同年們結交。這種朝廷撥了專款的宴飲將會持續十幾天,直至寫著眾人出身籍貫等各種詳細信息的《同年錄》印刷完畢、三百八十八位進士人手一本之後才會結束。

    這也是歷來同年之間大多交情的原因。

    王雱這個風頭正盛的狀元郎,哪怕他不去結交別人,別人也會來結交他。不用等到十幾天結束,王雱已基本把同年都認遍了。

    首先自然是曾鞏一家子,曾鞏這次帶了三個弟弟、兩個妹夫來考試,結果是考了個大滿貫,全都同年登科,曾鞏自己還進了前十!

    得知曾布幾人都是跟著曾鞏讀書的,王雱覺得曾鞏應該去當個教育學家。算算看,兄弟四人四進士,再加上兩個妹夫,那他們一家子就中了六個!

    面對王雱滿是佩服的眼神,曾鞏謙虛地道:“僥倖而已。”這是實話,他自己當初總考不中,蹉跎到三十二歲,若不是今年改了取士風向,他怕是還是考不上,更別提什麼一門四進士!

    除了曾鞏這逆天的一大家子之外,王雱還覺得有些名字聽著挺耳熟,比如程顥、張載、呂惠卿、章惇等等;有些看著比較出挑的,比如王韶、郟亶、呂大均、朱光庭、蔣之奇;還有些一看就是活躍人士,比如張璪、林希、鄧綰等等。

    王雱挺有興趣的是兩個專業人才,王韶和郟亶。

    王韶沉迷兵學,玩個《三國殺》還給他整理出裡頭涉及的《三十六計》內容來。需要注意的是這時代雖然有《孫子兵法》,但是還沒有《三十六計》,因此裡頭涉及的一些計策對許多人來說還是很刺激的。

    王韶對這些很感興趣,拉著沈括討論完,從沈括口中知曉很多計策是王雱提供的,立刻轉移目標拉著王雱探討。

    郟亶的話,主要是王雱的個人興趣,郟亶這人對興修水利很感興趣。王雱看過他的策論,基本離不開興修水利,講得還挺專業!一個很好的同行苗子啊!

    王雱主動上前去與郟亶結交。郟亶這人很有搞工科的特徵,沉默寡言,不善交際,但談到自己熱愛的方向就滔滔不絕,反客為主地拉著王雱聊了許久。

    呂惠卿也主動上前與王雱說話,還和王雱提到章惇推拒了這次進士出身的封賜,準備下科再考。

    王雱與呂惠卿、章惇還算聊過幾回,得知章惇的決定後不由問:“為什麼?”

    呂惠卿道:“他說恥於居章衡之下。”章衡便是今科一甲第二名,給王雱提供了拍馬範例的那個。

    王雱聽了,知曉章惇是個氣性高的人。這樣的人能力是有的,各方面都容易冒尖,但容易走極端。王雱並不對此評價什麼,只給了章惇一個美好祝願:“以章師兄的才學,下一科應當會名列前茅才是。”

    比較讓王雱意外的是張載也上前與他說話,身邊還跟著個朝他執弟子禮的呂大均。張載今年已經三十七歲,年紀不算小了,與長著一張少年臉龐的王雱站在一起對比極其鮮明。

    張載找王雱自然是有事,他是和王雱聊“植物更新空氣實驗”的。他的學生呂大均和他同年登科,年紀小些,與其他士子往來得多,得了本《格物手冊》。

    張載對其中的“空氣論”很感興趣,想去王雱的“格物坊”動手操作一番,驗證空氣的存在。因為這和他的一個關於元氣論的猜想有關係,他認為周圍的虛空充滿了流動的空氣。

    張載還提出許多觀點:比如靜止是運動的特殊形式、運動變化是物質的固有特性、偶然性與必然性的對立統一等等。簡單來說,這是一個在哲學海洋中遨遊多年,試圖走出唯物主義道路的牛逼人士!

    因此,張載對王雱那個格物坊和《格物手冊》之中的內容很感興趣。

    王雱和張載聊著聊著,忽然福至心靈,想起張載是何許人也。這不就是那位說出“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句名句的橫渠先生嗎!

    這是一個牛逼的思想家和教育家啊!

    這種自己喜歡動腦還愛開班授課的牛逼人士要是拉攏過來,往後不愁沒人才可用了!

    王雱一聽張載的話,立即熱情地邀請他一定要多去格物坊走走,千萬別客氣,只把那當自己家就好。

    張載滿意地走了。

    走出一段路,呂大均忍不住和張載說:“老師,我怎麼覺得他對你分外熱情?”

    張載也覺得有些奇怪,不過結交的目的已經達到了,便也沒放在心上,笑著道:“王狀元與誰都挺好。”

    一般少年得志免不了會有些恃才傲物,待人接物更不可能處處圓融,這少年狀元身上卻沒有絲毫浮躁驕傲之感,讓人感覺很是親近,即便心中有些羨妒也很難生厭——這才更讓張載感到稀奇。

    十來日的公款宴飲結束,王雱也拿到了屬於自己的“同年錄”。看著上頭早已熟悉起來的一些名字,王雱不得不感嘆自己碰上了牛人雲集的一年,光唐宋八大家就上了蘇軾、蘇轍、曾鞏這三個!其他未來搞哲學的、搞黨爭的、搞文學的人才都不少!

    若不是蘇洵今科依然沒考上,指不定唐宋八大家能上一半!

    趁著崗前培訓還沒開始,王雱聯絡國子監的小夥伴們回母校送禮。做石椅的事情王雱已經和范仲淹打過報告了,對於王雱這些交完光監錢還想為母校做貢獻的優秀畢業生,范仲淹自然是歡迎的。

    范仲淹不曉得的是,這些石椅上還專門請了雕刻師傅雕上了一些王雱他們精挑細選選出來的“好文章”。隨著搬運師傅把石椅一張張放置到指定地點,國子監的監生們也都看見了上面惟妙惟肖的直講畫像以及他們的“名人名言”。

    胡瑗注意到監生們都圍攏在一張張石椅前津津有味地議論,有些奇怪,邁步走過去訓道:“不去溫習,都圍在這裡做什麼?”

    監生們看看石椅,又看看胡瑗,頓時默契地一哄而散。

    胡瑗這才注意到石椅上刻著的“胡直講訓話圖”,那畫工十分奇妙,人像畫得頭大人小,本應十分古怪,瞧著卻又傳神得很,能叫人一眼就認出畫的是誰!

    再看看“胡直講訓話圖”旁邊摘錄的“胡氏語錄”,胡瑗氣得吹鬍子瞪眼。

    不用多想,這事兒一定是那王元澤干的!

    胡瑗回去直舍把這事兒一說,其他直講也到外面去看石椅。看到其他直講的“專屬椅子”,每個人都幸災樂禍;等瞧見自己的“專屬椅子”,每個人又都氣得不輕,異口同聲地大罵:“王元澤那混賬小子!”

    反正,有什麼稀奇玩意出現,扣到那王家小子頭上一準不會錯!

    王雱膽大包天得很,不僅不怕直講們發飆,還拉著蘇軾他們抱上幾個漂亮盒子跑到直舍裡頭,興沖沖地給胡瑗等人送禮來了。這禮盒之中,有一本精裝版的《名師語錄》,還有一溜噴火小老頭整齊排開。

    對於小老頭的質材方面,王雱做了各種選擇,從布娃娃到陶瓷都讓人試了一遍,最終將訂單委託給常年精製磨喝樂娃娃的老作坊,從表情到衣著都纖毫畢現、栩栩如生,在桌上一溜排開很能身臨其境地感受到直講們課上發飆時的憤怒。

    王雱最近特別感謝梅堯臣,因為考上狀元他才曉得需要寫詩的地方這麼多,他能夠輕鬆自如地和官家商業互吹,全靠梅堯臣這兩年來的悉心栽培啊!

    因此禮物帶來了,王雱第一個就湊到梅堯臣身邊和他介紹這份禮物花了他多少心思,多麼意義深遠。他邊說還邊把幾個噴火小老頭兒給擺到梅堯臣桌上,讓梅堯臣可以更直觀地欣賞到它們的美好!

    梅堯臣:“……”

    蘇軾他們可沒王雱這臉皮,幫著王雱把“禮物”擱下之後就腳底抹油,趕緊跑了。

    梅堯臣脾氣還是好的,被王雱直接鬧到跟前都沒發飆,楊直講他們就沒那麼溫和了,直接輪流把王雱拎到面前訓一頓:有你這麼編排人的嗎?你是不是考上狀元就飄了?哪怕你當宰相了,你也得認我們這些老師!

    王雱乖乖挨完訓出來,麻溜地跑去找蘇軾他們,鄙夷他們太沒義氣:說好一起給直講們送禮,他們居然放下禮物就跑了,也不給直講們介紹介紹。

    明明裡面很多經典名句是大夥集思廣益回憶起來的啊,日常和直講們抖機靈的蘇軾大大貢獻尤其巨大,怎麼就留他一個人面對一群噴火老頭兒!

    當然,王雱是不會承認自己挨了訓的,他有模有樣地感慨:“我一個個給他們介紹完,他們都感動得不得了,直說捨不得我離開,要我常回來看看!”

    沈括白他一眼:“信你才怪。”

    蘇軾等人也紛紛表示不信。

    一行人鬧騰過後都倚在國子監的涼亭中,抬眼悵然地看著國子監中熟悉的一花一木。這兩年來他們都是在國子監裡度過的,每日早起跑操、熬夜看書,國子監每一處都有過他們的足跡。

    現在,他們已經不再是國子監的監生了。

    傍晚吃過謝師宴,王雱提議來個畢業照。

    這年頭是沒相機的,可王雱有筆!他叫小夥伴以及直講們在學舍前列了個隊,心中有了完整構圖,表示可以散了。

    蘇軾有些好奇:“你讓我們站一會兒就能記下來嗎?”

    王雱道:“當然不能,可我們平日裡也有往來,只要把位次記好,畫著還是很輕鬆的。”

    蘇軾知道王雱從不說謊,也不多問,期待地等著看他們的“畢業照”。

    過了幾日,王雱便將“畢業照”原稿送到印書所,叫印書所做雕版印了許多份,做到畢業照上的“畢業生”和直講們人手一份!

    王雱不知道的是,當月的《國風》上刊登了他這張“畢業照”,還附上梅堯臣寫的別離詩。

    《國風》又隨著方氏書坊龐大的銷售網絡進入千家萬戶。

    最近,畫師郭熙過得不太好,他是畫學出身,對畫技十分痴迷。上回官家交代他去瓊林苑畫一畫新科進士,結果他去是去了,卻被那狀元郎那手“外邦畫技”迷住了,壓根忘記畫瓊林宴。

    好在官家寬仁,並未怪罪,還問他狀元郎說的外邦畫技是什麼!

    郭熙近日來反覆揣摩,卻也僅僅是入門,做不到狀元郎那麼應對自如,能講的並不多,只能挑揀著與官家說了。

    郭熙並不認為自己的技法比那外邦畫技差,只是也看到了那外邦畫技的好處,比如畫人像是用這種畫法更加寫實,便是天賦差些的,按照此法勤加練習也能畫出點模樣來。

    御前應對完官家的問話後,郭熙一直猶豫著要不要登門拜訪王家狀元郎。等看到《國風》上的“畢業照”,郭熙心中一驚,王雱本人也在畫上呢,那這畫是誰畫的?難道還有其他人精通此法?

    郭熙不再猶豫,帶著這期《國風》去王家拜訪。

    王雱正巧在家,聽說是郭熙來了,先是一愣,然後才想起自己在瓊林宴上忽悠了人家。他靦腆地出來與郭熙相見,主動問起郭熙的來意。

    郭熙拿出《國風》翻開那張“畢業照”,開門見山地問此畫出自何人之手。

    這顯然又是個較真的人,可以為了藝術窮追不捨。

    王雱只能老實承認是自己畫的,畫上的自己是列隊時先留個空,畫的時候自行補上去。

    這畫只是用來給同窗和直講們留個紀念,並沒有太高的藝術欣賞價值,王雱只用了兩天就畫好了,畫工只能算中上水準。要說有什麼能引起郭熙的注意,那只能是畫裡涉及的新技法了。

    郭熙得到了答案,雖然仍有些難以置信,不過也勉勉強強接受,改為和王雱說起今日來的疑惑、探討起畫學方面的問題。

    拉著王雱一直聊到到傍晚,郭熙才依依不捨地離去,走時一副“我改天還想再來”的模樣。

    王雱:“……”

    早知道那天就讓這傢伙畫個戴花狀元好了,總比被這種藝術痴人抓著探討專業問題要輕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1-10 12:00
第一零三章

    朝廷預留給新科進士們撒歡的日子很快過去, 王雱等人要按時參加崗前培訓,主要是學習一下各種公文模板、朝廷律法,防止新科進士上任後一臉懵逼。

    王雱他們也擁有了出入崇文館的資格, 可以進去禍害禍害國家圖書館的藏書。偶爾上完課,他們還得去給崇文館官員打打下手, 幫忙整理和校正各種圖書。

    沈括在這個過程之中發現了一些划水行為, 比如搞圖書校對的每天都有定量任務,他們懶得搞了就會把原本正確的字劃掉, 在旁邊抄個一模一樣的字。

    這麼搞的都是平時來給他們上課的京官,沈括憋了滿肚子的牢騷,到下衙時才有機會和王雱吐槽,說起自己發現的種種划水行為。

    沈括忍不住嘀咕:“三館果然都是清貴之職啊,簡直是閒得沒事幹了!”

    王雱覺得這世上不是缺少八卦, 而是缺少發現八卦的眼睛。

    看吧, 只要有沈括這傢伙在,什麼地方都能挖掘出點事兒來。

    像人家這些清貴的學士們,明明是搞文學的好手, 多清高啊!被沈括這麼一八卦,簡直就成摸魚好手了!

    王雱就幸運多了,他在集賢院發現個正在負責校定醫書的大佬, 叫蘇頌。醫書可是他媳婦兒熱愛的東西, 他自然是借這個機會積極和蘇頌打交道, 準備借助集賢院東風多收集點醫書送給他媳婦兒。

    蘇頌正與其他文官一起校對《素問》《靈樞》《急備千金方》《神農本草》等等醫書, 自己也受了些啟發, 想要創作一本《圖解本草》,無他,因為他校對完《神農本草》,發現上面缺乏草藥圖,光憑文字很難辨認藥材,所以他想自己編一本《圖解本草》,方便醫者學習和使用。

    王雱人乖嘴甜,很快贏得幫蘇頌跑腿的機會,積極往太常院太醫局以及另外兩館跑動。

    等贏得了蘇頌的喜愛和信任,王雱就開始和蘇頌討論起《醫學問答錄》和栩栩如生的藥草畫法。

    後者是屬於司馬琰的,王雱藉著送醫書的機會和司馬光打商量,讓他和司馬琰聊一聊蘇頌著寫《圖解本草》的事。

    這件事若是做成了,對天下醫者來說是件大好事,對天下百姓來說更是大好事:眼下多少醫療事故是因為不會用藥或者用錯藥造成的啊!

    司馬光聽王雱說得言之鑿鑿,聽著也頗有道理,只好允許他和司馬琰見面討論如何借助《醫學問答錄》如何傳授藥草繪畫技法收集藥草圖鑑——反正王雱偷偷翻牆也不是一回兩回,真要不吉利早該實現了。

    王雱正逍遙自在地完成著崗前培訓,幽州那邊就傳來不幸的消息:幽州大地震,死傷數萬人!

    朝廷的賑災詔令還沒發出,南邊又傳來山蠻反叛的消息。

    接二連三的壞消息傳入朝中,令朝中上下一片肅然。

    官家亦終日不得開懷。

    這個時候,周武護送著曹老頭上京來了。《醫學問答錄》兩位始創者相隔太遠,消息不太好傳遞,王雱一直力邀曹老頭到京城來,邀到現在才見著人。王雱趁著休沐親自去為曹老頭安排住處,他別安排了一間寬敞明亮的“辦公室”當曹老頭讀信的場所,順便拎了一批機靈的學徒過來替曹老頭唸書讀信。

    曹老頭看著由王雱親自規劃和整理的辦公室,心裡是非常滿意的。他看向王雱,語出驚人:“等你成親了,就帶那女娃娃來見我吧。”

    王雱聽得一驚。

    曹老頭睨了他一眼,沒說話。他不太識字,但是看字還是有一套的,走筆的力度、習慣,可以看出本人的性情。像王雱,雖然年少時力有不逮,還不能寫出現在那鏗然有力的字,卻還是透著種鐵畫銀鉤的味道。

    這說明王雱這人看著嬉皮笑臉,實際上心裡比誰都有主意,鮮少有人能改變他的決定。

    那位“玉圭居士”的字,雖然不是那種柔弱無力的字體,卻也處處透出獨屬於女子的秀麗。曹老頭多看幾眼便認出來了,只是不曾戳破而已。

    有些事,當面道破了反而不好。

    如今王雱與司馬琰已定親了,曹老頭便也不再避忌。若王雱沒那個心胸就不會搗騰出《醫學問答錄》,讓天下醫者知曉“玉圭居士”之名。

    勞動力來了,王雱自然很高興,甭管年紀多大,身體好,精神棒,乾乾活有什麼要緊的!

    王雱當即把曹老頭引薦給蘇頌,告訴蘇頌曹老頭就是《醫學問答錄》的始創人之一。蘇頌雖不是學醫的,對醫學卻頗感興趣,知曉曹老頭的身份之後十分恭敬。

    兩邊一會師,傳授藥草繪畫技巧、徵集藥草圖鑑的公告就在新一期的《醫學問答錄》裡佔了頭版。

    王雱依然是當個協調和跑腿的,每天都過得異常充實。沈括他們每天相對嘆氣、為接連的壞消息愁眉苦臉,見王雱天天連軸轉,不由問他:“你都沒聽說幽州和廣南的事嗎?”

    王雱納悶:“聽說了啊。”那麼大的消息,誰能聽不到!一看沈括他們的表情,王雱明白了,他說道,“可我們愁眉苦臉也沒用吧,賑災的活還輪不到我們,打仗更不可能讓我們去,你說我們能幹啥呢?我們幹好眼前的事,保證不掉鏈子,就是盡了最大的努力了。你們要是真放心不下,那有錢的就捐些錢糧,有主意的給出出主意不就得了?”

    面對這種地震這種連後世都無法靠人力抵禦的天災,朝廷除了賑災之外能做的實在不多。

    沈括他們聽了都覺得有理,當即也不再枯坐著了,爭取早日結束“崗前培訓”狀態派上用場。

    ……

    廣南之地,山多、林多,歷來多瘴癘。曹立雖如今已二十出頭,今年朝廷要求各路推舉能將上去,上頭便推舉了他。最近山蠻儂宗旦動亂,曹立自請去解決此事,已領著人消失在延綿群山之中。

    眾人許多日不曾有曹立的消息,都覺曹立凶多吉少,一臉愁容地坐在一起商量該如何解決儂宗旦之事。諸人正相互推諉著,忽聽有人來報說:“曹立誅了賊酋,收服了火峒山蠻。”

    眾人面面相覷,不管是廣南守將還是廣南諸官都騰地站起,追問消息是否屬實。

    很快地,消息就被證實了,因為曹立輕輕鬆鬆地帶著賊酋回來,還是兩顆,屬於火峒山蠻頭領儂宗旦父子倆的。有經歷過前些年那場廣南之亂的人都恍然想起,當初曹立也是這樣輕描淡寫地提著儂智高的腦袋回來,這是又立一功啊!

    這位少年……哦不,青年勇將,似乎還沒婚配?

    不少人的心思都活絡起來。

    曹立臉上卻依然沒有什麼表情,彷彿自己只是出去打了個獵,只不過獵物是叛黨的人頭而已。誅殺了賊酋,剩下的山蠻群龍無首,很快就拜服了。

    王雱和他說過,不能對山蠻趕盡殺絕,南邊人少,人口都是寶貝,要曉之以錢、動之以利。

    沒錯,王雱就是這樣說的。

    對於沒暫時沒法領略高深文化內涵的山蠻人,先別談什麼情懷、什麼道理。

    要用大白話告訴他們,山下有錢賺,山上的東西全都能賺錢,什麼羅漢果啊芒果啊柚子啊蜜橘啊桂圓啊全都是寶貝,房前屋後山腰山腳有什麼好吃的都給采下山,山下有特產鋪子包收購,就連漫山遍野的花兒都有人願意收購。

    若是在山裡待膩了,還可以到各個工坊工作,有力出力,有技術出技術,要是做出了大貢獻,主家給你分房子!

    賺錢,就是這麼簡單!

    曹立走這一趟先以武力服人,然後再讓兩個隨行的“翻譯”誘之以利,很快挑選出一個機靈的新頭領,讓對方帶領火峒山蠻稱降,和守將、官員們表表決心。

    一直到程序走完了,眾人都還有點懵:這就解決了?好像沒動多少人馬?好像沒費多少時間?

    既然賊酋殺了,這火峒山蠻又誠心認錯,那麼報上去就是功勞一件,眾人一合計,都決定如實上報。

    曹立殺完賊酋就沒再摻和,默不作聲地回自己營帳中看輿圖。“曉之以錢、動之以利”這個策略,書坊的人一直在做,那大大小小的特產鋪子和各種作坊就是附屬於書坊的。

    火峒山蠻是塊難啃的骨頭,儂宗旦父子倆甚至還曾經殺害過前去收山貨的商販。只不過小商賈畢竟沒什麼依仗,死那麼一兩個,根本動搖不了諸官“能省事就省事”“絕不主動處理山蠻問題”的消極對待方針。

    若不是這回他們跳出來作亂,曹立還尋不到機會把他們給辦了!

    曹立的目光放到交趾方向上,心中暗道:要是交趾也鬧騰一下,就可以好好打上一仗了。

    曹立這個好戰分子的想法目前還沒有人知曉,廣南繼前頭送了封八百里加急之後沒過半月,又送了另一封八百里加急去報捷。

    隨著急信到京,處於低氣壓狀態長達一個月的京城終於迎來了一個好消息。此時幽州那邊的賑災事務也安排下去了,官家眉頭終於舒展開,痛快地寫了嘉獎詔書送去南邊。

    五月天氣正好,翰林醫官院和太醫局牽頭組織朝臣體檢,首先接受體檢的自然是官家及宮中妃嬪們。太醫局有培養官婢出身的女醫,妃嬪們的體檢自然由女醫們負責,為了讓女醫們得到更好的鍛鍊,院使還提議把宮女們也納入體檢範圍。

    翰林醫官院的醫官們也忙碌起來。

    醫官院的醫官們成分十分複雜,有太醫局那邊正兒八經考上來的,有民間醫生表現出色嘉獎掛名的,有妃嬪、朝臣舉薦的,陸陸續續發展到了數百人的規模,自然就有了不少渾水摸魚來混俸祿的關係戶。

    自從出現體檢這事兒,部分沉迷划水的關係戶醫官再也沒法清閒度日了。你醫術不好沒關係,可以幹別的事情,比如記錄體檢結果、分送體檢結果等等,總有你能幹的活兒!

    朝臣們的體檢也先一步開始,先讓年過六旬的人上,而後就排資論輩、有條不紊地進行。

    等五月為所有朝臣們體檢完了,百姓就可以自由報名體檢,對權貴和富戶是收費的,對年過六旬的百姓則不收費,可以免費過來進行體檢。

    曹老頭、司馬琰這時候也忙碌起來,忙著檢閱來自杏林各方的藥草圖鑑。

    有他們徵集時定下的模板在,各方醫者送來的藥草圖鑑看著都挺規整,司馬琰兩人只要核定一下有無錯漏,稍微校正一下即可。兩邊分工合作,把各方來信都給整理完了,由王雱帶去給蘇頌。

    蘇頌本來打算花個幾年去編纂《圖解本草》,看到王雱帶來的圖鑑後被這效率打得措手不及,《神農本草》上有的藥草,竟在短短一個多月內都徵集齊了,甚至還多了一些遺漏在外的藥物!

    蘇頌猛地意識到期刊這個平台的重要性,有時候靠一人之力需要數年甚至數十年才能完成的事,有這麼一個平台在可以縮短成幾個月!

    蘇頌當即連夜開始編整《圖解本草》,隨後上書向官家言明成書過程,大力誇讚了《醫學問答錄》這本醫學期刊起的作用以及王雱協調各方的功勞。

    這種奏疏不甚重要,被文彥博他們放在比較底下的位置。官家看完這一天的摺子,才翻到蘇頌這一封。官家看完了,頓時想起他欽定的狀元郎。

    忙了大半日,官家決定按照體檢時太醫所說的“需要多走動走動”出去一趟,乘步輦去崇文院那邊看看。

    抵達崇文院外,官家沒讓人聲張,緩步走入其中。

    這天新科進士們的崗前培訓已結束了,王雱等人在幫忙整理秘閣藏書。

    閒著也是閒著,沈括又開始邊忙活邊和王雱閒扯:“聽說翰林院供學士住的地方中間那間閣子叫‘槐廳’,因為門前有棵大槐樹而得名。據說入住槐廳的學士以後都會是宰輔之臣,所以學士們提著行李過來時會爭相擠進槐廳,甚至還會把別人擱下的行李扔開擺上自己的!”

    王雱:“……”

    沈哥您到底上哪打聽來這麼多八卦的啊!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1-10 12:00
第一零四章

    王雱正要和沈括再聊聊八卦,卻見到個眼熟的中年人自沈括背對著的書架後頭踱步出來, 不是官家又是誰?

    八卦小能手沈括對此還無知無覺, 意猶未盡地繼續和王雱扯淡:“要不回頭我們也找機會去翰林院那邊看看那槐廳,瞧瞧是不是有什麼稀罕處。”

    王雱朝他使了個眼色, 乖乖巧巧地拱手朝杵在沈括背後的官家行了一禮。

    沈括一驚,轉過身一看, 忙退開兩步, 也朝官家行禮。

    對兩個年輕人聊聊八卦這種事,官家是很寬容的, 擺擺手表示不必多禮,他瞧了沈括一眼, 而後才看向王雱,笑道:“你們這是在整理秘閣藏書?”

    “對的, 這個我們有經驗。”王雱一點都不害臊,當即把自己當初和蘇軾他們一起挨罰、被關到國子監藏書樓整理藏書的事兒分享給官家聽。他還頗為驕傲, “如今國子監藏書樓裡頭用的還是我們編的索引呢!”

    官家就喜歡王雱這初生牛犢不怕虎、什麼都敢說的勁頭。尋常人被罰了隱瞞還來不及, 他倒好,一臉自豪地往外倒, 不曉得的人還以為他是得了嘉獎!

    王雱與官家說著話,見蘇軾和蘇轍抱著書從外頭走進來, 毫不客氣地替官家招呼起人來,叫蘇軾一起來陪聊。遠的時候蘇軾他們還沒看清人, 走近一看才發現王雱竟是站在官家跟前朝他們招手的, 差點沒被王雱嚇死。

    官家倒是把蘇軾和蘇轍給認出來了:“這是我們的兩位探花郎吧?”瓊林宴那日蘇軾和蘇轍可是當了探花使給王雱獻花的, 官家對這兩個出眾的兄弟倆印象頗深。

    蘇軾兄弟倆自然是上前向官家行禮。

    秘閣中書墨飄香,空氣卻不怎麼好,王雱建議一起到外面走走。

    雖是夏日午後,但崇文院中花木扶疏,小徑幽涼,散步其中只覺涼風習習,舒適怡人。蘇軾幾人一開始還有些拘謹,察覺官家並不是特別嚴肅的人便都放開了,甚至還互掀起老底來。

    官家聽了蘇軾與王雱的結識過程,也覺稀奇,打趣道:“這可真是有緣千里能相會,一個在青州,一個在眉州,竟這麼巧就通起信來了。”

    “這有什麼,存中還曾經從杭州跑去青州找元澤呢,”蘇軾又揭沈括的底,“據說路上還碰上了劫道的賊匪,到青州時蓬頭垢面的,怪可憐!”

    沈括不由瞪向王雱,能和蘇軾交流這些的傢伙除了王雱沒別人了!當時他那不是覺得家裡人都不理解他,才會玩離家出走那一套嗎!

    官家看著幾個年輕人都不拘著,你一眼我一語地聊起過去、聊著未來,竟覺得通體舒暢,有著從未有過的放鬆與愉悅。

    他們一行人在崇文院內轉悠一圈,其他人也都看到了,王雱這廝到哪都自在得很,但凡碰著相熟的,他都直接招呼人過來一起陪聊。

    知曉官家每天都要捏著鼻子看完一大批文縐縐的摺子,屬於白天得長期伏案工作、晚上還得回後宮努力耕耘造孩子的工種,王雱當即勸官家平時多到外面走走,舒展舒展筋骨,看摺子看累了得讓眼睛休息休息。

    王雱還現場演示了一套愛護頸椎、愛護脊椎的簡單動作,讓官家回去後悄悄試試看骨頭是不是喀啦喀啦響,是的話那就是你得多動動啦!

    官家就沒見過這麼活潑又這麼能說的狀元郎。

    到宦官提示說時辰不早了,官家該回去了,王雱還積極地把人送到崇文院門口,臉上滿是“明天您可得再來玩”的熱情。

    崇文院內都大多是清流,對王雱這種狗腿行為很是不恥,見過不要臉的,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蘇軾他們與官家聊過之後倒是真心覺得官家是個很不錯的皇帝,對於陪官家散散步、聊聊天這種事並不排斥。

    在官家接下來第三次“順路”繞到崇文院、與王雱等人在崇文院漫步徐行大半個時辰之後,台諫終於坐不住了,開始噴官家沒事就往崇文院跑,還帶著一干沒正式授官的進士們邊散步邊聊天說笑。

    為人君者,怎麼能每天與人遊園取樂!

    台諫的人還順便噴了王雱一把,表示王雱這人年紀雖小,媚上之心不小,蠱惑官家天天往崇文院跑!

    目前王雱還沒被授官,沒資格上朝,這事兒還是第二天休沐日回到家後才曉得的,他爹和司馬光都嚴肅警告他收斂些。

    王雱自有自己的一套道理:“那可是官家啊,不都說要忠君愛國嗎?我對官家慇勤些有什麼不對?我對你們和范爺爺更加慇勤呢,他們怎麼就不參我太孝順!再說了,官家要不樂意來崇文院,我叫官家來也沒用啊。”

    王安石和司馬光對視一眼,都覺得這小孩沒法教了,打發他自己玩去。

    王雱得知自己被噴了,他爹和他未來岳父又決計不會幫他回噴,想了想,溜躂去找范仲淹,問范仲淹自己有沒有資格上摺子自辨,需要走什麼程序。別人怎麼樣他不管,反正,他打算在自辨裡面噴回去!

    范仲淹目前處於半退休狀態,不過眼力還沒衰退,睨上一眼就曉得王雱打什麼算盤。他也沒打算攔著,把基本程序給王雱講了一遍,隨王雱折騰去。

    王雱瞭解完回噴規則,離開范仲淹家跑太醫局那邊去。太醫局那邊設立了一個全新的存檔處,專門用來儲存朝臣們的體檢結果。

    朝中文官大多都算是長期伏案工作工種,王雱準備趁著休沐日搞個小調查,用數據說話!他叫官家多散散步怎麼啦,散步養生啊!長期埋首案牘,對眼睛不好,對頸椎脊椎腰椎也不好,還容易長痔瘡呢!

    王雱前段時間為了校正醫書的事時常跑太醫局,與太醫局的人早混熟了。聽他說要查閱一下這兩年的體檢結果,太醫局的人也沒攔著,幾個和王雱交好的還對王雱所說的“文官職業病調查”很感興趣,跟著王雱一起整理數據來。

    當夜,王雱便對著從太醫局帶回家的數據開始撰寫論文——哦不,撰寫自辨摺子。

    這摺子裡擺數據,講道理,說明長時間伏案工作的嚴重後果,並且生動形象地繪出一些舒緩方法,順便灌了許多養生雞湯:包括但不限於《生命在於運動》《散步是最好的運動》《讀書人,讓你的眼睛放個假》《幾個動作讓你遠離頸椎病》《久坐成痔——你所不知道的久坐危害》。

    總之,官家您天天辛苦工作之餘,務必要保重自己的身體,遠離職業病啊!

    到最後,王雱還積極勸說官家,說您老來崇文院是不對的,您是官家,得雨露均霑,今天來崇文院散步,明天你可以去將作監啊,我給您介紹,將作少監范純禮,我鐵哥們,也長得老俊,允文允武,辦事能力一流;樞密院的韓琦韓樞密使,我小時候見過的,很厲害一個人,人也善良,教過我經義,說話風趣幽默,您和他聊天一定會很愉快的;要不然,您還可以去龍圖閣走走,聽說那裡有位包龍圖大學士,學識淵博,雖然沒見過,但是久仰其名……

    第二日,諫院那邊收到王雱長長的自辨摺子,覺著這小子還有救,還知道懺悔。這麼厚一本摺子,應該寫得很情真意切吧?

    對於能深刻認識到自己錯誤的年輕人,台諫官員這邊還是很欣賞的,於是諫院一把手捋著須打開摺子看了起來。

    哪怕是寫摺子,王雱也寫得和別人不一樣,尤其是那些養生雞湯,諫院一把手看著看著忍不住對號入座,甚至還對著圖扭了扭脖子,然後做了兩個脊椎拉伸動作。等他回過味來後趕緊往左右看了看,確定沒人看向自己才放下心來,繼續往下看。

    結果後面的內容看得諫院一把手差點沒擰斷幾根鬍鬚。

    什麼叫做官家要雨露均霑?!

    敢情別人參你是因為官家天天去找你,覺得被冷落了?

    再看看後面王雱夾帶私貨誇的一堆人,諫院一把手凶狠地把手從鬍鬚上挪開,以免自己氣得把自己的長鬚給禍害光。

    見自家知諫院看得怒氣衝衝,其他人忙把摺子拿過去輪流看了起來。

    不得不說,養生雞湯自古以來都是最容易打動人心的,畢竟誰都關心自己的健康!一眾諫官看了以後覺得雖然摺子後半部分氣人了些,前半部分還是得重視的,朝中大半朝臣都訂做了護目寶鏡,不就是因為視力一年更比一年差嗎?

    還有痔瘡,這個就更讓人難以啟齒了。偏這王雱不僅要說,還要在摺子裡提一些凶殘的治療方法,比如什麼把狗膀胱塞進肛/門,用竹管子把它吹脹,然後連著腸道拖出來割掉潰爛處。這可真是看的人頭皮一麻,趕緊對著圖解動作來了個提肛運動。

    照理說以王雱目前這層次即使上書自辨也沒有達天聽的資格,不過這“養生摺子”還是被諫院送到了文彥博等宰執手中,讓宰執來處理這尷尬玩意。

    韓琦這樞相也和文彥博他們在一塊處理公務,文彥博最先看完王雱的自辨摺子,看到最後被逗樂了,直接越過其他人把摺子遞給了韓琦,讓韓琦先瞧瞧。

    韓琦本來還納悶著呢,接過一看,第一眼便看到摺子上的名字:王雱。

    韓琦心裡咯噔一跳,有種不妙的預感。他把整份摺子看完了,面無表情地遞給了別人。

    文彥博與韓琦交情不錯,竟還把王雱在摺子裡誇韓琦的那段給念了一遍,打趣道:“這是個知恩的孩子,你從前教了他經義,他寫自辨摺子都不忘誇你。”

    韓琦苦笑不已,那叫什麼教啊,他就想損損王安石,結果這小子每回被揍就嚷嚷著說是他教的“小杖則受,大杖則走”,可把王安石給氣壞了。一直到現在,王安石見了他還沒好臉色來著!

    摺子傳了一圈,文彥博幾人都看完了,又把這摺子給送到官家那兒。這小子為了辯駁台諫,簡直是繞了老大一個圈子,等閒人看了都會栽進去,就當是送去給官家解乏吧!

    沒過幾日,摺子裡的洗腦型養生知識就被傳播開了,上至官家,下至小官,都知曉了久坐不動、長期伏案工作的壞處,每隔一個時辰,便能看到各個衙門的人站起來走動走動,到中庭裡活動活動手腳,和同僚們聊聊天舒緩心情。

    有些視力越來越差的,就走到外頭遠眺,給自己的眼睛放放假。

    更有些痔瘡高危人群,不動聲色地練習起提肛運動,堅決杜絕將來要把狗膀胱塞進肛/門的可能性!

    台諫官員見此情景,忍不住痛斥:“成何體統!”不過他們心裡卻也暗自嘀咕:萬一是真的呢?萬一是真的怎麼辦?還是悄悄學一學吧!

    對於王雱這個噴他幾句他能回你十幾篇洗腦文章的邪乎玩意,台諫官員都覺得有點棘手。

    范鎮是司馬光的同年,同時也是諫院扛把子,休沐日他找司馬光說話時就提到這事兒:“你這未來女婿可真是個奇才。”

    司馬光早聽說了王雱那封頗具洗腦效果的自辨摺子,如今范鎮當著面這樣損,他也沒法辯駁。可不就是奇才嗎?簡直是憑一己之力洗腦了朝廷上下,自辨角度極其刁鑽!

    范鎮雖然也盡忠職守地噴了王雱,不過私底下對王雱還是挺喜愛,見司馬光一臉的無可奈何,反倒寬慰起他來:“有他這機靈勁,往後不會吃虧的。”

    司馬光搖搖頭。他倒不怕王雱吃虧,真要有人能讓王雱吃虧,他怕還得叫上王安石一塊登門感謝去。他就怕王雱把朝堂上的事也拿來玩兒,往後膽子越玩越野,不知道有誰能約束他!

    當然,這種話他是不能和范鎮說的。哪怕和范鎮再要好,他也不能和范鎮說“我擔心我這女婿膽子太大,可能會當個把朝廷攪得天翻地覆的大奸臣”。

    這天傍晚,王雱又應韓忠彥的約去他家吃家宴。請是韓忠彥請的,到了韓忠彥家卻沒韓忠彥什麼事了,韓琦直接把王雱給拎到書房,問他做什麼在自辨摺子上提他的名。

    王雱很坦然地說:“樞密院的其他人我都不認得,自然只能拿您來舉例啊!我寫的句句都是實話,不怕被人知道的!”他還積極地問韓琦,“官家去你們樞密院了不?和您聊了天嗎?我覺得官家天天都要辦公,太累人了。我聽說上回官家心愛的貴妃去世,想休息半個月養養情傷,台諫的人還把官家噴得收回成命呢,多不容易啊!”

    韓琦瞅著王雱,教訓道:“管管你的嘴巴!”

    瞧這傢伙說得,著實怪噁心人的。敢情他們都不體諒官家辛苦,只有他這黃毛小子體諒了?人家堂堂帝王,用得著你心疼?

    韓琦把王雱叫來,不全是為了那封自辨摺子。他取出份書信,遞給王雱讓他看。

    王雱不明所以,拿過信展開看完,沉默下來。

    這不是一封普通的信,這是欽使向樞密院稟報的內容,寫的是狄青的日常起居,還有欽使與狄青的問答內容,鉅細無遺地寫在紙上,竟像有個在狄青身邊裝了個二十四小時攝像頭似的。

    官家喜愛狄青的時候是真的喜愛,懷疑狄青的時候也是真的懷疑。在狄青當上樞密使之前,朝廷上下對狄青多有讚譽;後來狄青當上了樞密使,朝廷上下的風向就變了。

    在一些人長達三四年的努力之下,終歸還是撬動了官家對狄青的信任。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別說是君臣之間,即便是恩愛夫妻,天天有人在旁邊煽風點火說“你老婆這麼漂亮肯定會出軌”“你老公這麼有錢外面肯定找三兒了吧”,還可著勁給你挖證據講先例,說說當初不聽勸的人下場多慘多慘,遲早也得掰。

    就是這把人貶去陳州之後還天天派人過去問“噓寒問暖”,未免也太侮辱人了,只就是赤/裸裸的監視啊!

    王雱乖巧地把信推回到韓琦面前,一路疑惑地問韓琦:“這可是密函,得保密的吧!您給我看做什麼?”

    韓琦重新把信展開,用手指輕輕扣了扣上頭那段關於“狄青大病一場後決定辭去職務開班授課、沙盤教學並且準備上書請建武學”的話上頭。

    文官外放之後搞文教,那是非常正常的事,別的事情不好辦,建個學校、找批賢才出來振興振興當地教育,見效快又受當地人歡迎!這方面,王安石和范仲淹都搞過,司馬光去基層時也是監管州學。

    問題就在於,狄青他不是文官!

    不是文官你開班教學是想做什麼?

    這事韓琦是要上報的,不過他今兒休沐,對著這信左看右看,總覺得看出了點熟悉的味道來。韓琦開門見山地問王雱:“這些主意是不是你給出的?”

    王雱可不會承認這種事。他矢口否認:“怎麼可能,我又沒去過陳州,也沒給狄將軍寫過信,咋能給他出主意呢?”

    韓琦冷哼道:“我記得你與狄將軍之子關係不錯?”王雱不寫信給狄青,也可以讓狄詠通過家書給狄青出主意。

    王雱被韓琦一雙銳目掃過來,只能唉聲嘆氣地說:“我這不是看狄將軍閒著也是閒著嗎?反正,他也沒什麼差使要干,我就和詠哥說不如狄將軍發揮一下餘熱,為後來者照亮前行的道路!多偉大!”他義正言辭地說完,又義正言辭地發誓,“我保證,我真沒摻和,您看看這什麼武學細則,哪是我一個外行能弄出來的!”

    他就是提個醒而已,和他有什麼關係呢?

    韓琦見王雱信誓旦旦得那麼順口,也不管他了。反正這廝臉皮厚,做事又油滑,壓根不留把柄,等閒還真沒人奈何得了他,只管由他鬧騰去!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1-10 12:00
第一零五章

    進入七月, 朝廷對官員的考核季又開始了, 各衙門都開始忙碌起來。

    王雱他們也將正式授官, 按照慣例,一甲第一名殿試之後就封了個寄祿官,一般是將作丞, 乃是從六品下的官兒;一甲第二名、第三名會授予大理評事, 乃是從八品下的官兒;二甲之後的,一般就是九品之類的了。

    所謂的寄祿官, 顧名思義就是按這個官給你發薪水,和你幹的活兒沒關係。比如狀元給你封個將作丞,並不是真讓你去將作丞當官, 真正讓你去幹的叫差遣。

    新科進士差遣一般和他爹一樣,開局一個某州簽判, 狀元可以去上郡,兩個榜眼可以去中郡或者下郡。至於排名比較靠後的, 則會被安排去基層搞文教工作, 等待任滿後轉官。

    對於王雱要自己去外地做官這件事,許多人都是很不放心的,吳氏甚至問王安石能不能想辦法讓王雱留京。

    往常吳氏要慣著王雱, 王安石算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可面對朝廷之事王安石則比較嚴肅:“既然雱兒已經考了功名, 那自然得替朝廷做事。”

    吳氏無法, 只能每日翻來覆去, 思慮著兒子獨自在外可能遭遇的種種難事。

    即便吳氏輾轉難眠, 王雱授官的日子還是越來越近了。韓琦還私底下讓韓忠彥來問他想去哪兒,上頭可以酌情安排安排。

    王雱覺著這待遇太好了,他有點不好意思,而後表示自己隨便安排個都西京南京之類的就好,方便他回開封見媳婦兒;要是不能就近的話,就給安排個什麼廣州啊泉州啊,總之就是能玩大船和吃海鮮的地方。

    他真夠不好意思啊!韓忠彥一臉無語地把王雱的話帶回去給韓琦。

    王雱正在等待正式授官,蘇軾卻氣沖沖地找上門,和王雱說起一件讓他極其生氣的事情:繁塔那邊有人開班授徒,主講的是個二十四五歲的年輕人。

    蘇軾一聽,年輕人啊,講學一定挺有意思,當即興沖沖地過去聽講。

    結果蘇軾越聽越氣,越聽越覺得這不是個二十幾歲的年輕人,而是個七老八十的假學究,滿口的尊卑貴賤,說什麼天地是平衡的,三綱五常不可逆亂,貴就是貴賤就是賤,尊就是尊卑就是卑!

    一旦有人想要打破這個平衡,時局就會動盪不安。

    因此我們為了存留心中的天理,應該消滅人的慾望。

    蘇軾光是轉述這些講學內容,就覺得氣得不輕,人生在世,還不能有點追求不成?天理難道就是尊卑貴賤、涇渭分明,永遠容不得別人冒尖了?

    王雱聽著蘇軾憤怒的複述,越聽越覺得耳熟,這不就是赫赫有名的“存天理,滅人欲”嗎?只不過這時候提倡這句話的人年紀應該還小,論據不夠充足,蘇軾聽了都能找到其中一些破綻。

    如果王雱沒記錯的話,這個理念最初是由程顥、程頤兩兄弟提出的,算起來程顥還是他們的同年。至於蘇軾說的這個開班收徒的年輕人,應該就是程顥的弟弟程頤了。

    在往後的許多年中,理學的影響將會擴散到各個領域。沒別的原因,只因為這種學說很符合統治者的需求,統治者需要朝野穩定,需要給百姓增加一重一重的束縛,以免動搖自己的位置。

    簡單來說,這就是一種用來洗腦的工具,拿著這個工具的人不一定真心相信那些條條框框,但他要別人都相信、都遵守,不遵守的人就讓他們成為千夫所指的存在。

    比如如今朝廷是鼓勵寡婦再嫁的,再嫁時還能帶走自己的嫁妝;甚至連丈夫離家三五年不歸,也能允許單方面提出和離,另擇佳婿。

    倒推到唐朝時,人口稀少,朝廷鼓勵生育,官府甚至還會拉一溜壯漢到寡婦門前看看她有沒有相中的,相中了就把婚事辦了吧,甭管什麼一嫁二嫁三嫁,快再嫁生孩子才是正理!

    可到後來,人們會給為亡夫守節的“貞婦”立牌坊,對此大夸特誇,表示這是忠貞,這是值得讚譽的,所有女子都得效仿這種做法才行。

    沒有人會去想,一個女子在最美的年華喪夫,卻得為了所謂的“一女不事二夫”而蹉跎半生,獨自盛開獨自凋零,日子該是多麼淒苦。

    他們甚至會束住女孩兒的雙腳,從小告訴她們這樣才漂亮,你們不這樣做會被人嫌棄;你們不能讓別人看到你姣好的臉龐、不能讓人看到你的手臂與雙足,否則你就是“不安於室”。

    這一切,不一定是理學的初衷,不一定是程顥、程頤兄弟倆的初衷,但是他們確實窮盡一生去打造了這樣一把工具。

    後來許多統治者也用得極其順手。

    這類理念顯然和享樂主義的蘇軾八字犯沖,蘇軾這人是樂天派,被貶去嶺南吧,他說“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被貶去海南島吧,他還能在那裡怡然自得地釀酒喝。

    他就是被貶後還一個勁地寫詩文說“我在這兒過得真啊真開心”,才會引得一些人一再打壓他,將他一貶再貶——畢竟,連皇帝都是他的詩文粉絲,他寫的詩文傳到京城皇帝是要看的!萬一貶得不夠遠,皇帝想起他的好來了,又把他召回京怎麼辦?

    王雱雖然對這些事瞭解不深,卻早就與蘇軾熟識,知曉蘇軾有個永遠都拘不住的靈魂。

    很明顯,蘇軾絕不會認同理學的觀點。

    但是,這玩意的棘手之處就在於,人家揮舞著三綱五常的大旗,你還不能明著反對它。你不支持三綱五常,難道你還想反了不成?

    蘇軾到底還年輕,面對這種事連懟都還懟不熟練,只能來找王雱吐吐槽、發洩發洩心中憤怒。

    王雱勸慰了蘇軾一會兒,給蘇軾也出了個主意,讓他爹寫文章上《國風》懟去。今年蘇洵又沒考中,但兩個兒子考中了,他心中便沒了遺憾,目前已經成了《國風》的常客。

    《國風》如今的讀者群已經比開始的一萬本翻了幾番,甚至還有一些書商專門買了回本地轉賣或者盜印。總之,這個平台的影響力越來越大了,有什麼具有爭議性的問題都會在上面吵一吵!

    蘇洵年輕時就嚮往當個任情俠客,天天不讀書不學習專為鄉里打抱不平,人到中年聽聞女兒身殞夫家的消息後更是直接手撕親家。很顯然,蘇洵體內是有好戰因子,越是激烈的論題他越感興趣,學術互懟這種事交給他去幹準成!

    再不濟,回頭讓蘇洵也回蜀中搞個蜀學、廣收門徒和那程頤槓一槓。

    蘇軾一聽,覺得這也是個不錯的法子,心滿意足地回家找他爹去了。

    王雱在家裡坐了坐,還是坐不住,去隔壁找司馬琰去。自打王雱三元及第,司馬光就好說話多了,至少能允他正正經經地找司馬琰說說話。

    王雱將蘇軾遇到程頤的事給司馬琰講了一遍,兩個人交流了一下相互瞭解的東西。作為攜著現代記憶投生到這個時代的人,他們對理學也都像蘇軾一樣排斥,蘇軾是因為天性使然,他們則是因為知曉後來理學會發展成什麼樣。

    那真是餘毒千年都不為過。

    王雱道:“我準備討個西京的差使,離開封近,還是他們老家。按你說的,他們往後會回西京廣收門徒,創辦洛學。”所謂的西京,那就是洛陽,離開封並不遠,乃是四京之一。王雱頓了頓,和司馬琰說出自己的打算,“我打算拐個人一起去西京玩兒。”

    原先王雱沒想著走關係,不過現在情況不一樣,他決定再不要臉一點,去把這件事給敲定下來。他決定提前下手,先去把洛陽玩兒玩兒,具體計畫很簡單:走別人的路,讓別人無路可走!

    王雱和司馬琰商量完了,立刻跑去積極爭取了。

    某州簽判這種活兒,基本是上哪都差不多,上司讓你辦事你就有事幹,不讓你辦事你就自個兒玩去,總的來說是個很清閒的職位,有充足的時間可供搞事。

    王雱這個史上最年輕的三元及第,朝廷還是很願意優待的,既然王雱有想去的地方,上頭也樂意將他安置過去。

    授官這日,王雱拿到了簽書西京判官的差遣。當晚與同年們宴飲話別,算是正式各奔前程。

    蘇軾與蘇轍的差遣都在蜀中,方便他們照料家小,此去一別,再見怕是要三年之後,幾人都很是不捨,相約到了地方之後一定要時常寫信。

    王雱表示讓蘇軾叫人多養些蜀中豬,到時候他得好好嘗嘗,要是沒機會去的話,做成燻肉火腿之類的送來也很棒。為了禮尚往來,他去洛陽後會叫人悉心栽培食用型牡丹,做些牡丹花餅、牡丹花茶送他。

    蘇軾的離愁別緒頓時沒了。

    他們都還年輕,能見面的日子多著呢,確實不該為此而傷感!

    又過兩日,王雱終於一一與親友們道別完,一大早出發前往洛陽。

    走到送別的長亭處,王雱忽然見到宋佑國與陳世儒他們站在長亭之下候著。他一笑,下馬與長亭中的眾人喝了一杯離別酒,正要與他們揮別,卻見一輛馬車轔轔使出城,在長亭不遠處停下。王雱轉頭一看,見著了從車上下來的梅堯臣。

    王雱頓覺稀奇,上前道:“梅先生您也要走嗎?去哪啊?”

    梅堯臣睨他一眼,說道:“西京。”

    王雱吃了一驚。

    不過他稍微一思索,也就想明白了。梅堯臣也在國子監幹了幾年,今年磨勘之後肯定要挪位置,這是要挪到西京去!王雱十分熱情:“到了西京您可還得繼續教我啊!”

    梅堯臣已知曉王雱種種不要臉行徑,面色其臭,不是很想認這學生。他與來相送的有人你來我往地作了幾首詩,總算是話別完了。

    而王雱那邊,也等來了另一個同伴:張載。

    沒錯,王雱準備把張載給拐過去,好好發展“理學”。這理學當然不是“存天理,滅人欲”之學,可是物理化學等等格物之學。到時洛陽人人學好數理化,搞哲學的人肯定就少了!

    張載也很樂意去西京,他的名次不算靠前,本來已經做好前去邊遠州縣的準備,得知是被分去西京他還挺高興的。

    都是讀書人,誰真的一點都不想當官呢?

    想當官,自然希望官路走得更順遂一些!

    西京離得近,走官道中途在驛站歇歇腳,用不了幾天就能到,走水路更是方便得很。王雱兩人都是孤身赴任,沒什麼行囊,倒是梅堯臣帶著家小,東西不少,僕從忙碌地搬了幾回才把東西統統搬到船上。

    登船之中,王雱站在甲板上看著宋佑國他們的身影逐漸變小,最終連亭子都看不見了,才回到船艙內與張載閒聊。

    張載告訴王雱到洛陽有個隱居名宿叫邵雍,字堯夫,官家多次徵召他他都不出山,現在在洛陽開班授徒。

    張載表示到了洛陽若是有機會,他一定會去拜訪拜訪,問王雱要不要一塊去。

    王雱聽了一段,發現這又是個搞哲學的,早期還鑽研道學、沉迷封建迷信,名氣很大,學生頗多。對於這種自帶一大批學生的能人異士,王雱自然是要跟著去拜訪的,當即一口應下。

    兩人聊了一路,到傍晚已抵達了西京洛陽。

    餘暉之中,美麗的洛陽城顯得沉靜而溫柔。

    既然叫西京,那麼洛陽這邊自然有著都城應有的全套東西,甚至還有西京留守司御史台、西京國子監。梅堯臣過來這邊,就是去西京國子監當一把手的。一般來說,這地兒是用來安置臨近退休的老幹部,或者和當前執政者有矛盾的官員。

    據司馬琰回憶,他未來岳父赫赫有名的《資治通鑑》,似乎就是在洛陽給寫出來的,寫了足足十幾年,所以內容特別多,塊頭特別大,乃是後世許多皇帝、官員填充書架的常用書之一,要是買精裝版的話可以獨佔一整欄!

    王雱與張載、梅堯臣抵達之後見天色已晚,先去找了家店用了晚飯,而後由王雱負責跑下三個臨近府衙的公租房,分了鑰匙,分頭到收拾出來的宅院裡歇下了。

    第二日一早,王雱才和張載去拜見長官。

    目前的西京留守是吳育,和包拯、韓琦、文彥博是同年,今年已經五十三歲,身體不大好,整個人給人一種清癯瘦弱之感。他顯然已經從韓琦那得了信,對王雱很是和藹:“稚圭以前就和我說起過你,我還想著什麼時候能見見,不想你這麼快就中狀元了,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啊!”

    王雱去韓琦家辭別那天已知曉這位曾經官至副相的上司和韓琦私交不錯,過來時一點都沒擔心,見了吳育自然也是一點都不怯場。

    聽吳育問起是否已經安頓好,王雱自然道:“昨晚來的,因為天色已晚,就沒過來拜見,先找了地方落腳。”說完他又給吳育說起他們昨天抵達時吃的一頓洛陽特色菜,許是因為昨天餓著了,所以他吃得格外香,描述起來也勾人極了。

    吳育本來因為身體不好,胃口一直不好,聽王雱說得起勁竟也跟著餓了起來,當下叫人去準備飯食,說要留王雱和張載吃飯。

    張載在京城時就見識過王雱順著桿子往上爬的能耐,如今到了任地更是頗有些佩服。他們這些搞學術的,在官場往來方面往往不夠圓融,不像王雱這樣到哪都如魚得水!

    與長官一起用了頓飯,王雱大致摸清了這邊的西京這邊的情況。吳育因為年邁體衰,基本是不管事的,所以如果他想要幹什麼,請示一下就可以自行去辦;要人手也儘管開口,洛陽好歹也能稱為“西京”,不管人力物力財力都是充足的,遇著什麼疑難還可以請教一些退居洛陽修身養性安度晚年的前輩。

    王雱對此非常滿意。

    不錯,這地方夠大,夠富裕,人口還挺稠密,夠他禍害的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1-10 12:06
第一零六章

    洛陽這地方, 要說權力大, 那還真不大,它是河南府的治所,所以西京留守一般由河南府知府兼任。

    由於上一次官家巡幸洛陽還是真宗年間的事情, 後來又設立了北京大名府和南京應天府,洛陽的陪都功能逐漸被削弱, 漸漸就成了老病官員養老之地。

    經濟、軍事方面的事情, 西京留守一般是不能自行裁斷的, 得往上打申請。不過相對於許多地方州縣,西京眾多官員的選任相對比較嚴格,比如這通判之職責一般由西京留守親自挑選或者擁有知州資歷的人選過來。

    王雱這個狀元郎, 擱在中郡或下郡可能能撈個通判噹噹,到西京也就只能老老實實當個西京簽判了。

    新官上任, 王雱要干的事還挺多, 主要是西京這邊的上官老的老、病的病, 很多事得年輕人去協調。

    目前的西京通判姓林,乃是吳育的學生。這也是很多地方的標準組合, 若老師老病體弱, 又外調任職, 學生通常會自請跟隨,方便隨伺左右, 比如司馬光當初就跟著龐籍去鄆州。

    一日為師, 終身為父, 這是這個時代獨特的師徒文化之一。林通判長得有些文弱, 氣質上與吳育有些相仿,性格卻意外爽利。他並不是特別擅長官場交遊,因此很享受在西京的生活,對王雱這個調入養老窟的少年狀元郎十分熱情,時常邀他一起去賞花喝茶,介紹介紹洛陽的情況。

    等介紹完了,林通判就把一些工作分給了王雱,比如迎來送往。

    洛陽這地方,水陸交通都很方便,除去洛水河道偶爾有些淤堵之外沒別的缺點,所以這是一個重要的交通樞紐,不管是宋人還是外邦人都時常會從洛陽經過。

    王雱是三元及第的狀元郎,推出去招待客人會讓對方感覺很有面子,因此林通判把這活兒扔給了他。

    王雱剛上任不久就覺得自己可以去考個導遊證了,每天帶著往來的大佬們逛逛洛陽旅遊路線,陪著賞賞花聊聊天什麼的。相比起其他地方的簽判,他的日子過得特別充實。

    哪怕職位分工與想像中的清閒有些不一樣,王雱也沒放棄搞事之心。他早修書給幾個老熟人——周文兄弟倆和胡管事,讓他們過來洛陽玩耍。他到任後沒幾天,人也陸陸續續過來了。

    胡管事算是看著王雱長大的,這些年基本是王雱去了哪,他便跟到哪,收到信便直接帶著家小過來了,二話不說便著手幫王雱建設實驗室和盤下郊野之地開工坊。

    既是要開創“新洛學”,王雱自然得把手伸到文教方面去。眼下西京國子監歸梅堯臣管,張載這個剛剛授官的新科進士則負責協助主管官員搞河南府的文教工作。

    簡單來說,教育系統裡都是老熟人啊!

    王雱給周文兄弟倆在府衙中討了個差使,著他們一個負責收集消息、一個負責整合數據,自己一得空便往梅堯臣、張載那邊跑,爭取先把內部關係給打牢了!

    熬到第一個休沐日之後,王雱便與張載一同去拜訪邵雍。

    邵雍雖開班授徒,居處卻頗為簡陋,早年靠打柴奉養父母,生活清貧得很。前些年邵母去後,邵雍收徒授學,靠著束修總算不必入山打柴,不過他仍與父親居於山中,家中資產僅有房屋數間,都是茅草搭成,簡陋得很。

    王雱兩人趁著晨霧初消尋至邵雍那幾間草屋外,只見一年近五旬的男子正在菜畦間忙碌,口中還吟詠著不知名的詩。

    王雱粗粗地掃了幾眼,發現那菜畦上的菜秧子蔫耷耷的,品種不明,不過顯然不太適合深秋種植。再瞧瞧那高低不一的土壟,王雱更是渾身難受,好歹是一方名儒,怎麼種起菜來這麼不講究呢?

    想想陶淵明寫的“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王雱才稍稍釋然,這文人種地不是為了收成,而是為了陶冶身心。

    可來都來了,王雱瞅著很不舒服,進了園子拜見過邵雍之後,便討來鋤頭幫邵雍把那土壟給打理整齊,而後和邵雍分享起農事心得:這菜壟是保水和防澇的關鍵,不能隨便,一定得弄好;入秋之後呢,得挑些適合在秋季生長的蔬菜,比如蘿蔔啊,芥菜啊,胡荽啊!

    接著王雱又給邵雍介紹,這些菜也很好吃的,比如胡蘿蔔和豆腐泡一起燉煮,燉到入味,可好吃了;要是僥倖得了牛肉,那更是無上美味,蘿蔔鮮甜,牛肉熟軟,浸在湯汁裡的豆腐泡也煮的軟和易入口,一口咬下去,能同時嘗到肉汁的香、蘿蔔的鮮。芥菜雖然味道不大好,不過若是有那農家臘肉帶帶味,吃起來也是很不錯的!胡荽就更不用說了,吃肉做蘸料好吃,單吃也不錯……

    張載在一邊聽得瞠目結舌。他雖虛長王雱近二十歲,卻不甚精通農事,沒想到種個菜還有這麼多門道。可是,為什麼突然說到吃的呢?

    邵雍也是頭一回碰上這樣的尋訪者,從前朝廷派過幾批人來征辟他去任職,都被他以生病為藉口給推了。可聽王雱這麼一介紹,他竟覺得自己有點餓了,可以回去輕輕鬆鬆吃下兩大碗飯,賊大的那種碗!

    邵雍奇道:“你年紀小小的,還通曉農事?”

    王雱道:“不算通曉,從前與我爹他們到鄉里看過而已,有時我們會住在村子裡,反正閒著也是閒著,我便去看別人種這種那了。”他一點都不謙虛,“農戶們都覺得我聰明,什麼都願意教我。”

    王雱與張載便被邵雍請進草屋裡飲茶,茶也是山上采來的,不是城裡的泡法,而是隨意抓上一把放熱水裡泡開就喝。

    王雱許久沒試過這種喝法,不覺粗鄙,反倒有些懷念,接過茶喝了一口,又和邵雍攀起關係來。

    要知道呂希純父親的呂公著與邵雍交好,兄弟幾人皆是邵雍的親傳弟子,王雱與呂希純同窗兩年多,還是同一個寢室,多親近啊!便是不看這一重,他未來岳父司馬光也有些交情,兩人常有書信往來。

    等邵雍態度越來越寬和,王雱又將張載推了出去。邵雍善治《易》,張載對此經也頗有研究,即便兩個人年紀相差十幾歲,聊起來後還是十分酣暢。

    到後頭,邵雍甚至去開了罈酒,留他們用過晚飯、喝到微醺才放他們走。

    邵雍自己也有些醉意,王雱兩人走後便倒臥在一旁等著酒意過去。邵父隨著他們一起用飯,見邵雍醉倒在那,不由道:“你挺喜歡這兩個後輩。”

    邵雍含糊地道:“是兩個不錯的後輩。”

    像王雱這樣年紀輕輕便能連中三元的少年,邵雍自是喜歡;而張載許多想法都很新穎,邵雍很樂意與這樣的青年才俊往來。

    邵雍少年時也想過科舉,只是後來漸漸放棄了。人過中年,朝廷倒是屢次征辟要授予他職位,可他早已無心官場,只想草屋閒田聊度餘生。

    當山野間的邵雍,他可以自由結交任何人,山野村夫也好,朝中諸官也好,他可以任情肆意;若是接受了朝廷的征辟,他不過是個低品小官,終日俯首低眉任人驅遣。

    那樣的日子,少時的邵雍也許可以去熬,年近半百的邵雍熬不了。

    ……

    王雱到西京後不久,韓琦收到了吳育的來信。從前他們也有通信,韓琦本沒放在心上,等拆信看了,才發現這信畫風突變,通篇寫的都是最近王雱常去陪他吃飯,然後就是吃了什麼、有多美味,連他這個近年來胃口不大好的人都能多添飯,他學生林通判還說他近來長肉了!

    韓琦:“……”

    韓琦默不作聲地放下信,他,感覺有點餓了。

    韓琦把友人的來信收好,打開另一封來信,這信是王雱寫給他的,打開一看,主要是描述他去找邵雍時都吃了什麼,看得韓琦臉皮直抽抽。末了王雱還說,他和邵雍學了占卜,回頭給他算一卦,不收錢,白送,雖然不一定準。

    收到王雱信的自然不止韓琦,王安石、司馬光和司馬琰都收到了,眼下他們已經訂婚,司馬光便不再攔截他們的信,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由著他們自由通信。

    當然,這主要得益於王安石給他洗腦,說應該尊重小孩隱私,有時給小兒女倆一點私人空間,可能更能拉進父母和孩子的距離。

    司馬光雖然覺得王安石和他兒子也太沒距離了,可也被王安石一套一套的理論成功說服,不再去拆兩對小兒女的信件。

    為此,司馬琰親手給司馬光縫了件外套,正巧可供初冬穿。

    一到休沐日,司馬光便穿著女兒送的新外套去參加同僚聚會,不經意地朝同僚炫耀:這是我女兒給我做的。

    同在座中的王安石覺著,司馬光這驕傲嘴臉簡直沒法看。

    不就是一件衣服而已,沒出息!

    王安石結束聚會回到家,在信裡把這事寫給王雱聽,話裡話外都在明晃晃地暗示:你得給我送點什麼能讓我在聚會時跟別人炫耀的。

    王雱收到信時,正陪吳育在烤芋頭吃。他一邊芋頭扔進炭火爐子裡,一邊燒水煮茶,口裡則和吳育匯報近來的各項事務。

    本是枯燥乏味的事務,王雱說起來卻有趣得很,聽得吳育都忍不住開懷直笑。周武跑來說有王安石的信,王雱也不急,先擱一邊,把烤熟的芋頭從火爐子裡扒拉出來,一顆顆剝了皮放到盤子裡,與吳育一塊吃了大半,才擦了擦手,當著吳育的面打開信看了起來。

    到看完了,王雱還把其中兩段唸給吳育聽,和吳育說:“你看我爹,就愛和人攀比,老師得了件袍子,他也想我給他送東西。我一個人在外頭飽一頓餓一頓的,見天兒只能來您和梅先生他們那兒蹭飯,他不關心兒子就算了,還要我給他送東西,有他這麼當爹的嗎!”

    吳育樂道:“兒子孝敬父親才是正理。”

    王雱趁機慫恿吳育搞西京團建,比如出城打個獵什麼的。自古都是秋獮冬狩,秋天冬天都是狩獵的季節,近來洛陽又沒下雪,風高氣爽,正適合出遊。

    吳育身體不好,來洛陽後也沒怎麼出過城,聽王雱這麼一提便有些意動,叫林通判過來商量出獵事宜。巧的是,狄詠有事來了洛陽,王雱便邀他多留兩日,一塊出城去玩耍。

    王雱來洛陽兩個多月,認得的人已不少,再加上林通判居中協調,打獵當日一行人熱熱鬧鬧地出了城。像吳育這些年邁體弱的,也乘著車出城在獵場中宴飲,等著王雱這些年輕人四散開去尋找獵物回來加餐。

    王雱把邵雍也請來了,早年終日打柴種菜,邵雍身體很不錯,哪怕已經快五十歲,上馬彎弓依然不輸任何人。王雱與狄詠騎行一段路,聊了聊狄青的近況,便一起去尋想要的獵物。

    王雱提議出來打獵,自然是為了親手獵些皮毛回去。真皮裘衣他就不奢望了,獵些毛色好的獵物給他爹他娘他妹妹他岳父岳母和他阿琰妹妹做帽子、做手套挺好。

    王雱在心裡一估算,任務還真是沉重。當個拖家帶口的好兒郎不容易啊!

    王雱一陣唏噓,和狄詠約好分工合作,一人將獵物驅趕出來,一人負責射殺。兩個人默契不錯,效率極高,沒一會兒就獵到一批不錯的獵物托有經驗的僕從幫忙將皮毛處理出來。

    到太陽西斜,眾人都回到吳育他們所在的地方。吳育和梅堯臣他們已經寫了幾輪詩,聊了幾輪家國天下。王雱著周文幫忙切了一些野味,和吳育他們一塊涮肉片吃,薄薄的肉片用筷子夾著涮熟即吃,若是吃不慣,還可以蘸點自帶的蘸料,掩去野味異於尋常的口感。

    一行人吃到興起,喝了些酒,又作起詩來。

    王雱對這次出獵有萬全準備,早叫些通文墨的文士隨行抄錄。

    於是回去時王雱不僅帶著滿滿噹噹的漂亮皮毛,還帶了厚厚一摞詩文,梅堯臣讓他回去後校對排版,到時由西京國子監的印書所給刻印出來。

    王雱親自畫了圖、寫明大小,叫有經驗的裁縫店做些帽子手套圍脖之類的。東西準備了好幾套,都是按他離京時目測的尺碼來的。

    沒過幾日,王雱把《洛陽出獵》給排好版了,還順手給配了圖,什麼群官馬上英姿啦小火爐配小火鍋啦,再加上梅堯臣他們出色和一干老幹部酒到酣處寫出的詩文,看著十分精美。

    有些詩文有錯別字的、用錯典故的,王雱還空了一兩個字親自登門去問對方說“這兩字記錄的人沒聽清,該填啥來著”,眾人都順水推舟地給改了。

    只有梅堯臣看了自己醉後寫的東西,當場撕了其中一張,又教訓起王雱來:“小小年紀的,你怎麼這般油滑,錯了就錯了,還說什麼沒聽清!”

    王雱立刻替自己叫屈,他這可不叫油滑,這叫你好我好大家好,非要跑去和別人說“你這裡寫錯啦,快給我改改”,那不是找打嗎?

    梅堯臣懶得理他。也不知范仲淹那傢伙怎地就收了這麼個學生,不管從哪個方面來看,這傢伙都是妥妥的弄權小人苗子!

    王雱精心設計的文刊太漂亮,梅堯臣雖然很看不慣他左右逢源的作派,卻也舍不得不把它給印出來,勉為其難地讓王雱將排好版的文刊擱下,表示自己回頭會讓人去印出來。

    文刊正式刊行值日,王雱讓人做的“冬日保暖套裝”也做好了,裁縫店那邊直接派人送上門來。

    王雱逐一檢查過了,發現做工很好,皮毛也處理得沒有半點氣味,非常爽快地付了錢,託人將全家人人手一套的禮物送去京城。

    又過幾日,“冬日保暖套裝”便和文刊一起到了京城。

    王安石一看,每個人都有,心中有些不滿,不過轉念一想,兒子做事妥帖也挺不錯,便不追求獨一份的了,當即把王雱親手獵來的禮物分了下去,又親自送了三份去司馬光家,順便帶著文刊去和司馬光一起品讀。

    這文刊,在京城也第一時間上架。一開始買的人挺少,後來有人注意到封面上頭印的標題和作者名,什麼吳育啊、梅堯臣啊、邵雍啊,這不是自己的好友/老師嗎?

    這年頭退休老幹部最厲害的地方就是門生故吏滿天下!

    買買買,必須買!

    有些還不知曉的,也被買到書的人宣傳一番,趕緊遣人去方氏書坊買一本回來。

    隔天就是休沐日,雖不算特別冷,王安石與司馬光還是一人戴著一頂皮毛帽子出門。同僚問起,王安石就很謙虛地說:“我兒子在洛陽打獵獵來的皮毛,給我們一人做了一套保暖的玩意。這小子就愛搗騰這些,早說過讓他別忙活,非要弄。”他又把手套給拿了出來,“看看,還說冬天手容易受凍,出門可以戴個手套。瞧這怪模怪樣的,怎麼戴得出門?”

    王安石炫耀完兒子的孝敬,又取出一本文刊來,和交好的同僚們分享起梅堯臣他們的詩文,順便唸一唸自己兒子寫的新詩。真的只是順便,他沒別的意思!

    司馬光:“……”

    真不想和王安石一起出門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1-10 12:06
第一零七章

    韓琦最近沒再收到吳育和王雱的信, 感覺挺清靜,日子也過得挺舒心。結果《洛陽出獵》那本文刊一出, 韓琦又看到了吳育等人悠閒的退休生活。

    年末忙得不得了的韓琦瞬間感受到當年朝中大佬們看到柳永開文會的憤怒。

    這些傢伙過得舒坦就過得舒坦, 做什麼還要寫詩呢?閒著沒事集體出城玩耍很光榮嗎?還有這文刊,寫就寫了,你還給配圖做什麼?生怕詩文還體現不了你們吃吃喝喝多快樂是不是?

    更過分的是,這才剛看完西京那邊來的文刊,齊州那邊像是要和王雱他們隔空唱和一樣,也開了個文會,領頭的還是身骨越來越硬朗的柳永。

    柳永在文會上帶著其他人誇了他們齊州的冬天一番,說這地方四面環山,冬暖夏涼,便是冬日來了,那也是不冷的。冬天的大明湖,景緻十分地美,他們行到建在湖上的小亭中, 紅泥小火爐燒著, 細細小雪飄著, 人不覺得冷, 心更是暖和得很,燙上一杯暖酒, 快活似神仙。

    柳永還特別寫《憶元澤》一首, 先提了個小序說早聽聞我的小友三元及第中了狀元, 如今怕已是授官了, 山長水遠,書信難通,也不知小友是否能習慣宦海生涯,許久不見,很是想念。

    寫完後柳永還覺得不夠盡興,又補了篇《記元澤三兩事》,文字清雋秀美,又帶著幾分盎然趣味,令人回味無窮。

    文刊剩下的內容,又都是說齊州山好水好風光好,吃吃喝喝真逍遙。

    韓琦雖然常常寫信邀人商業互吹,不過骨子裡是個實幹派,寫的文章多是經世致用之談,看完兩本內容是“我們的日子真啊真快樂”的文刊之後只有一個感想:回頭得想個法子折騰折騰始作俑者那混賬小子。

    雖說旁人可能不曉得其中關竅,韓琦卻不可能不知道。他與范仲淹關係不差,試探試探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這文刊要和王雱沒關係,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真要沒關係,怎麼這小子走到哪,哪就印起文刊來了?

    在國子監時,這小子還攛掇直講們搗騰出《國風》呢!現在《國風》上兩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儒生們討論起上面的問題時甚至會毫無風度地大打出手,厲害得很!

    要說出文刊,他們倒也不是頭一個,從前就有不少人出些唱和集,比如楊億選編的《西崑酬唱集》就很有名,只寫帶起了追求華美浮豔文風的“西崑體”。

    可像王雱這樣不要臉,直接叫人在書坊門口擺個宣傳海報,寫上所有與會者姓名、摘出佳句吸引眼球的,著實是世間罕有。

    畢竟不是誰都有這種厚臉皮的!

    第二天韓琦去上衙,還聽底下的人說,官家召翰林學士去聊天,叫翰林學士給他講那本《洛陽出獵》了!聽說官家聽完之後很是心動,若不是冬日不好出門,官家都想去巡幸洛陽了。

    韓琦只能慶幸現在是冬天,要不然官家真的臨時起意想出行,台諫怕是要把王雱噴得狗血淋頭。自從真宗年間玩了場耗資巨大的“東封西祀”之後,朝臣們,尤其是言官們,就非常警惕這種事。

    當初與遼國立下澶淵之盟後,大宋仍與西夏連年交戰,舉國上下賦稅加重、人心不穩。真宗怕朝局不穩,開始沉迷於各種祥瑞,底下的人為了迎合真宗也獻上各種各樣的祥瑞,宰執丁謂等人更是獻上“天書”策劃了一場東封西祀。

    所謂的東封,就是去東嶽泰山封禪,然後再轉去西山祭祀,這一路上耗時極長、耗資巨大,真宗在路上遇到某人某事,還會大肆封賞一番。再加上大興土木營造各種宮室,算是給朝廷財政挖了老大一個虧空,還把太/祖設置的封樁庫給敗光了。

    這封樁庫,乃是太/祖為收復燕雲而準備的戰略資金,封存著錢絹說存到一定數額再取出來收回燕雲十六州。

    結果現在什麼都沒了,朝廷還得為入不敷出的財政想辦法。

    也因此,官家繼位後是極少外出巡幸的,至少繼位這麼二三十年都不曾去過洛陽。官家真要因為一本文刊就臨時起意要巡幸洛陽,那王雱絕對又要被噴蠱惑君上!

    對王雱這種去哪都能搞風搞雨的傢伙,韓琦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韓琦正無語著,文彥博又給他遞了個摺子。這摺子,又是身在洛陽的王雱寫的。雖然王雱眼下只是個六品小官,但是,朝廷待文官十分寬容,若是你有事要上奏,官再小也可以把摺子往上遞。

    王雱這回走的就是這個開放性途徑。可他不是有事上奏,他純粹是閒著沒事,把摺子當成長信來寫:他說,他在洛陽過得很開心,大夥都很照顧他,長官吳育更是對他很好,時常留他在家用飯,他很不好意思,平時便買些菜過去加菜。

    接著他又表示吳育家廚子廚藝極佳,平平無奇的食材也能做得非常好吃,並花了幾百字描述有多好吃。但是,哪怕這麼快活,他還是很是懷念在崇文院學習的日子,當初在崇文院的時候他時不時可以與官家一起散步,像朋友一樣聊天,可開心啦。

    後面的內容就更肉麻了,這廝在信裡說什麼“我很想念官家,官家您想不想我?”“冬天了,您要注意保暖,雙手記得擦些防凍瘡的膏藥,免得凍傷了手。”“若是屋裡燒了爐子,千萬不要門窗緊閉,要及時通通風。”“當然了,便是天氣再冷,也不要忘了走動走動,鍛鍊身體,身體好了,才不容易生病”。

    韓琦覺著,自己還是當不認識這傢伙比較好。這信寫得,簡直不知該怎麼說才好。

    那廝難道不知道這些摺子會先經宰執篩選之後再送上去嗎?

    ……

    身在洛陽的王雱還真不曉得這回事,他從吳育那得知還有這種小官上奏的特殊通道,就在給他爹他們寫信時順便給官家寫了一封,積極地加深他與官家之間的君臣情義!

    世上任何感情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得靠自己去維繫!

    有個總不注意自己身體的爹,王雱嘮叨起這些事情來可熟練了,簡直能落筆千言不帶停。

    王雱寫完信自覺幹完一件大事,又去幹一些小事情了。

    最近他讓周文帶西京國子監的監生們做了個課題,統計洛陽驛馬的損耗率,反正監生們也要完成“社會實踐活動”,王雱就不客氣地跑去讓梅堯臣下達任務了。

    接著王雱又把駐紮在洛陽的醫官整合起來,完成另一個課題:研究馬的解剖結構。

    馬匹是大宋的珍惜資源,每年朝廷與遼國、西夏等等交換禮物,都會涉及到馬匹交易。宋遼、宋夏開榷場時,馬匹也是能抵錢的重要物資。

    但,大宋沒有特別適合養馬的地方,馬,尤其是戰馬,永遠稀缺得很,一度規定只有有官身的人才允許騎馬、乘馬車,普通老百姓只能騎驢子和趕牛車。

    王安石今年當了群牧判官,王雱就瞭解到一些馬政相關的事。他發現這時代雖然也有一些保護馬蹄的措施,比如用鐵底和皮革之類的將馬蹄裹起來,但是這樣的“馬鞋”容易損耗和丟失,樣式也千奇百怪,很不統一。

    要知道馬蹄長期與地面接觸,容易磨損和被腐蝕,長途騎行和運載重物之後面臨的往往是馬蹄脫落的困境。一匹馬若沒了馬蹄,和廢了也沒什麼差別了。

    市面上馬肉之所以賣得便宜,除了它吃起來口感不好之外,還因為馬肉比牛肉、鹿肉、獐肉容易弄到。

    在崇文院完成崗前培訓時,蘇頌就給王雱提過這樣一件事:開封曹門外有專門處理死馬肉的一條街,他們把死馬肉切下來埋藏一天,挖出來之後肉質會鮮嫩許多,只是有些腐爛了,做的時候要多加些調料掩蓋住腐臭味!這樣一處理,馬肉吃起來就會有鹿肉、獐肉的口感,可以當成鹿肉或獐肉去賣。

    反正聽了蘇頌這些話後,王雱直接就不想吃開封那些鹿肉和獐肉了。

    而死馬之所以容易弄到,就是因為它蹄子脆弱,耗損率高。

    患有輕微強迫症的王雱覺得,萬事統一一點會有好處,比如這馬鞋,統一換成馬蹄鐵應該比較好。

    只是他不是鐵匠,對馬蹄鐵也僅限於理論水平的瞭解,具體怎麼把它給弄出來,還得有強大的鐵匠團隊和研究團隊。

    首先要做的,就是擺出數據證明馬蹄的脆弱。

    這麼脆弱的玩意,我們得悉心愛護,光穿鞋不行,帶得穿訂製鐵鞋。隨隨便便套上也不行,得用釘子釘一釘,確保鐵鞋能穿牢。

    但是用於騎行作戰的馬和用於馱運的馬,穿的鞋子是不一樣的,這區別就相當於長跑運動員穿的鞋子和工地搬磚的人穿的鞋子,得找對方向來選。

    所以得找人給鐵匠們授課,講解馬的解剖結構,讓他們對馬蹄有充分瞭解,最好做到看幾眼馬蹄就能確定要給它們做什麼類型的鞋、它們的鞋子要做多大。

    順便還能讓醫官們練習練習解剖技巧,今天能剖馬,往後技術再純屬些就能剖人了!

    當然,解剖這種事,醫官們起初還不大願意幹,沒事幹嘛要去給死馬開膛破肚?好在王雱早有準備,搬出曹老頭和“玉圭客”給他們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表示他們解剖完之後保證可以將論文,哦不,文章刊出在《醫學問答錄》上,終於成功讓他們往解剖學邁進了一步。

    第一個醫官剖開馬腹之後,好奇心戰勝了一切。很快地,醫官們發現馬兒也有與人相似的五臟六腑,心臟的形狀、腎臟的形狀、腸子的形狀,竟與第一期《醫學問答錄》當初刊出出來的人體解剖圖頗為相近。

    一時間切心臟的切心臟,切腎臟的切腎臟,數血管的數血管,數骨頭的數骨頭。等將馬的內部構造琢磨透了,又按照王雱給的縫合教程將切口給縫合起來,據說練習熟練了,人傷口大了也能用這樣的法子縫合!

    巧的是,期間居然出現了一匹身上開了個大口子的傷馬!

    換成往常,這匹馬可能就該算入耗損之中了,有個醫官學以致用地將它的傷口縫合一番,上了些傷藥,觀察了幾日,發現創口竟然真的開始癒合了!

    這些不必王雱繼續動員,醫官們已深深地沉迷於解剖死馬、研究馬蹄、記錄數據的過程之中。

    雖說這縫合術要用在人身上可能還有許多問題要解決,可是只要有一絲可能性,這就是非常有用的技術!

    到仲冬時,王雱已經讓醫官們給鐵匠上了幾堂課,讓鐵匠們嘗試著給馬兒釘馬蹄鐵。隨後,著西京國子監監生擇兩匹馬長期跟蹤對比和觀察,看看這馬蹄鐵與傳統的“馬鞋”相比是否真的具有優勢。

    轉眼到了季冬,第一批穿上鐵鞋的馬兒已經開始盡職盡責地行使起它們的驛馬使命,勤勤懇懇地在官道上來回跑。冬天車馬難行,地上濕滑得很,對需要長途跋涉、運輸重物的馬匹來說很不友好。

    監生們的調研結果還沒出來,王雱又接到一個任務:陪兼任西京留守之職的吳育去巡查前唐東都宮闕。

    這是西京留守的職責,宮闕的鑰匙一直由吳育掌管著。不過吳育年邁體衰,朝廷允許他帶一個屬官進去當跑腿的。

    對吳育來說,如今他最愛使喚的不是他的學生林通判,而是王雱這個時常到他家蹭飯的傢伙。

    每到季月,西京留守都得去宮城中巡查一趟,見王雱一直對東都宮城挺感興趣,到了季冬巡查日吳育便順道捎帶上他。

    王雱與吳育一道前往東都宮城,遠遠便見到高高的宮牆。他接過吳育手中的鑰匙跑上前開門,打開鎖之後用力一推,將沉重的朱紅宮門給推開了。

    太陽才剛剛升起,冬陽隨著大門開啟驅散了門後所有陰暗,到處都顯得暖烘烘的。雖然曾遭損毀,但是經過多年修復,這座宮闕依稀能看出鼎盛時期的模樣。

    王雱攙扶著吳育沿著長長的宮牆往裡走,心中不由想到,這要是能存留到後世,那就是一個著名景點啊!

    可惜不必等到後世的延綿戰火,只到靖康之難時,這座精緻漂亮的宮城便會被焚燬於熊熊烈火之中。

    金人是馬上民族,並不會愛惜這些古老的城池,他們所過之處不會留下任何珍貴的東西,能搶掠的就搶掠,包括金銀珠寶、香車美人;不能帶走的,他們便一把火燒了。

    王雱深吸一口氣。有時候他感覺那一切還離現在很遙遠,可是仔細一算,似乎又沒那麼遠。要是靖難再臨,眼前這一切很快就會消失於大火之中,曾經的繁華與美麗再無半點見證。

    後世的人要研究唐時建築,甚至要到深山老林之中尋找未被破壞的佛寺,才能一探究竟!

    吳育見王雱停下腳步,轉頭看去,卻見那年僅十四五歲的少年定定地望著巍峨宮城,目光中有著不應屬於無憂少年的幽深。吳育問道:“怎麼了?”

    王雱問吳育:“一國之事,憑一人之力可以改變嗎?”

    吳育沒想到王雱會問這樣的問題。有時候他陷入朝廷爭議,也會感到無能為力。可是,王雱才十四五歲,本應是最開懷、最春風得意的年紀,怎麼會有這樣的感慨?

    吳育道:“一人之力當然無法改變。”他目光溫煦地望著王雱,“但是,沒有人是孤身存在於世上的,比如你,你有師長,有朋友,有許多志同道合的同伴。許多事並不是只有你一個人在做,更不需要你一個人去完成。”

    王雱一頓,點頭表示自己明白了。他也是一時感慨,真要做起事來,他也明白吳育所說的道理。

    若是不能改變那一切,老天又為什麼讓他和司馬琰來到這個時代?

    難道只為了讓他們經歷另一種人生?

    王雱心中一些念頭驀然變得堅定起來,恭謹乖巧地陪著吳育巡視整個東都宮城,聽吳育講關於這東都宮城的典故,又學到了不少東西。

    王雱覺得回去後,自己就該把這些東西記下來,留給日後的導遊們用。

    那屈辱而慘痛的歷史,絕不會再重演!

    巡視完東都宮城之後,王雱變得更加忙碌。周文很快把監生那邊的調研結果送過來,這段時間裡,原本的“馬鞋”掉落、磨損情況嚴重,馬匹接連耗損了許多,而釘著馬蹄鐵的馬,基本沒有掉落和耗損的情況!

    得到這個結果,王雱長舒了一口氣,開始著手寫這個“馬蹄鐵研究項目”的結題報告。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1-10 12:06
第一零八章

    結題論文寫出來之後, 王雱翻開核對了一下數據,十分滿意,糊裝一下讓它看起來像摺子才滿意。對於一個根正苗紅的理科生而言, 寫文學作品不是他擅長的,還是用數據和事實說話才是正理!

    這摺子的內容不比前頭那封感情充沛的長信, 王雱先帶去找吳育, 和吳育商量該怎麼遞上去才適合。

    吳育知曉王雱過來後就在搞西京迎送工作,後來徵調了幾批人過去搞什麼調研和馬匹解剖, 雖也好奇,但王雱沒主動說,他便沒有追根究底。眼下王雱自己帶著摺子過來了, 他自然是第一時間打開看了起來。

    吳育老花有點嚴重, 也已配了護目寶鏡, 戴上仔細把王雱的摺子給看完了, 一時竟回不過神來。這種文體看著和策論差不多,可半點綴余內容都沒有,更沒用上半點華美辭藻,通篇不是列數據就是講事實, 詳實有據,令人信服。

    一封摺子寫下來,王雱完美地貫徹了發現問題、分析問題、解決分體、分析結果等等流程,脈絡清晰明了, 看完了, 也就跟著他的思路在這個問題上走了一遭, 能充分地意識到這個問題的嚴重性以及解決這個問題後能帶來的莫大好處!

    吳育本來就是寫文章的一把好手,大半輩子走過來算是閱文無數,這種文體卻還是頭一次接觸。要是底下的人都能這樣寫公文,他處理起公務來就不會那麼辛苦了!

    當然,更讓吳育看重的還是王雱在摺子裡提到的馬蹄鐵。他在王雱陪同下去喂養驛馬的地方看了看,親自檢驗了一下一些驛馬的馬蹄,歸去後便在摺子上蓋上自己的官印,並用上加急途徑遣人送去京城。

    王雱見吳育給自己的摺子加蓋官印,不由想起自己上次給官家寫的長信,好奇地問吳育:“沒加您的名字,我遞上去的摺子會慢很多嗎?”

    “如果你有要緊事的話,也不會。”吳育道,“若沒什麼要緊事,文相公他們自會把你的摺子篩掉。”這也是吳育由著王雱往上遞私人摺子的原因,左右也不一定能到官家手上,遞不遞都一樣。

    王雱眨巴一下眼,不確定地問:“我給官家寫摺子,文相公他們還要先看的嗎?”

    “那是自然,各路送來那麼多摺子,若是事無鉅細都要官家親自過目,官家哪裡顧得過來?自然是先讓文相公他們酌情挑揀掉不必官家去處理的部分,再分個輕重緩急送去給官家批閱。”見王雱面色不對,吳育知曉他是官場新丁,根本沒想過這一重,頓時嚴肅地問,“難道你在摺子裡寫了什麼不該寫的,不能讓文相公他們看見?”

    “當然不是,”王雱矢口否認,“我寫的句句都是真情實意,不怕人看的!”

    就是怕他們看了會受不了而已。

    唉,畢竟這時代的人肯定都是含蓄內斂的,不像他,實誠,坦蕩,心裡怎麼想摺子裡就怎麼寫!

    真情流露嘛,別人看了總會有點不適應——可那也沒法子,他又不是寫給他們看的,是他們自己非要看!

    ……

    進入隆冬之後,開封時不時會下小雪,文彥博等人散朝後回到宰執處理公務的衙門中。

    文彥博的運氣頗不錯,沒看幾本摺子,竟就拿到吳育遣人送上來的那封。

    文彥博瞅了瞅摺子的厚度,掂了掂它的重量,有種奇妙的預感:這不會又是一封“真情流露”的長信吧?

    打開看了眼上頭的署名,文彥博迅速做出決斷,將摺子先遞給韓琦,說道:“你先看看這封。”

    韓琦眉頭一跳,莫名想起文彥博上回坑他看王雱摺子的事。回想起來,他現在都還會胃裡泛酸,咋有人能寫出那種玩意,還膽大包天地想呈給官家?

    官家看到後什麼感想韓琦不知道,反正他看了就想把那小子揪過來揍一頓!

    韓琦打開,同樣先看了署名:果然,就是王雱那小子寫的!

    韓琦橫了眼文彥博,又瞧了瞧上頭由吳育加蓋的官印,捏著鼻子看了起來。

    等看到王雱在摺子裡用數據展現的馬匹耗損問題,韓琦的神色漸漸認真起來,身體也不自覺地坐直,仔仔細細地把整本摺子給看完了,沒錯過任何一部分。

    這摺子說的若是真的,那於大宋馬政而言無疑意義重大。

    大宋,缺馬!

    少耗損一匹都是天大的好事!

    文彥博幾人邊看別的摺子邊注意韓琦的反應呢,見韓琦面色不對,文彥博與富弼都問:“怎麼了?可是西京那邊真有什麼要緊事?”

    韓琦把摺子遞迴給文彥博,讓他們先輪流看一遍。

    幾人都看完了,對視一眼,文彥博有了決斷,叫人先去把王安石給叫來。王雱統計的是西京驛馬的損耗,王安石如今乃是群牧判官,管著馬政,應當有更詳實的數據才是。

    王安石聽人說文相公叫他去說話,還有些納罕。他放下手裡的公文趕到,文彥博先遞給他一份摺子。

    王安石一瞧上頭的字跡,馬上給認出來了,這是他兒子寫的。因著從小看著兒子長大,早見過王雱這套論文式策論寫法,王安石看得比韓琦他們順暢,沒一會兒就把這份《馬蹄鐵研究報告》給看完了。

    對兒子搗騰出來的事,王安石自然是有信心的。王安石一點都不避諱,直接表達自己的支持態度:“若是此法果真可行,於朝廷而言是件大好事。”

    文彥博道:“具體如何,還得看看是否真有效用才行。我們先一道去見官家,請示官家的意見。”他又問王安石手上是否有戰馬、驛馬損耗相關數據。

    王安石雖然是個文科生,但這幾年在地方搞政務,在數據處理方面進益頗大,當即應道:“自然是有的。”他記性好,不必回去拿資料也記得清清楚楚,當場就給文彥博報了幾串數字。

    文彥博聽王安石應答如流,都有些懷疑他們父子倆是不是早就這事商量過了。

    不過不管商沒商量,這事兒就該上報。

    文彥博和韓琦、王安石一併前往垂拱殿求見官家。

    官家近來過得還算開懷,聽文彥博他們來求見,還捎帶上王安石,有些稀奇,讓人把他們領了近來。文彥博三人行過禮之後,便將來意與官家說了,他們一個是宰相,一個是樞密使,一個是群牧判官,正好都是該管這事兒的。

    官家接過王雱的摺子認真翻看完,又往回看了兩眼,覺得自己挑的狀元郎無一處不完美,連字都寫得頗好,俊秀又不失棱角,一如他的狀元郎本人。

    上回王雱寫摺子上來,官家只覺得這小孩有些孩子氣,但貼心。這回看了這無半字贅余的“結題報告”,官家便知曉這孩子那封摺子純粹是情之所至,句句真誠。到辦事的時候,這孩子就像現在這般可靠。

    官家道:“且挑批馬試一試,真有這樣的大用處再推行開去。”官家頓了頓,莫名覺得王安石這個以前上書噴他的人也順眼了許多。既是兒子出的主意,交由老子去推行再適合不過,父子倆也好商量各項細則。官家心中有了決斷,笑道,“此事就交給王卿去辦吧。”

    王安石喏然領命。

    文彥博與韓琦自然也無異議。

    走出垂拱殿,韓琦見王安石還是那張油鹽不進的臉,心道他那兒子也不知像的誰。

    一路沉默著也不是事,韓琦開口誇道:“介甫,你生了個好兒子啊。”

    哪怕是狀元郎,初到地方上也很難做出成績來,不是能力問題,而是經驗和職位問題。簽判這種位置,上官不讓你做事,你可以一直閒到任滿。

    像王雱這樣三天兩頭鬧出點動靜來,還能一直讓官家記著的,絕對是獨一份。

    當初王安石在他手底下當簽判時就鬧出過點不愉快,不過那也不能怪他啊!

    誰知道王安石一天到晚精神不振、昏昏欲睡,不是晚上縱慾過度,而是通宵達旦地看書呢?

    再加上這傢伙初入仕途就想法頗多,總愛指手畫腳,做事還硬梆梆的,張口閉口大道理大道義,誰能放心他去辦事?

    王安石心裡對韓琦還是有些芥蒂的,可韓琦都誇他兒子了,他不好不搭腔。

    他兒子當然是好兒子,這還用說嗎?

    即便心中驕傲得很,王安石還是繃著一張臉謙道:“他也就主意多了點,實際上疲懶得很,入冬之後天氣冷了,他肯定躲著不願出門了。”

    韓琦與王安石聊了一段路,很快就受不了這塊臭石頭,在分岔口和王安石分開走了。

    回到當值的暖閣裡,文彥博早他一步回來。見韓琦臉色奇臭,文彥博奇道:“這是怎麼了?”

    這會兒旁人都不在,韓琦也沒忍著,很是和文彥博這個同年吐槽了一番,說王安石是怎麼樣一塊又拗又擰的臭石頭。在揚州時是這脾氣,眼下兒子都考狀元了,竟還是這脾氣,真算是朝中一絕。

    又拗又擰的臭石頭王安石仔細研讀他兒子寫的各項細則,親自擬定試點方案,馬不停蹄地忙碌起來。

    另一邊,王雱沒和他爹說的那樣縮在屋裡躲冬,已經是有職責在身的人了,不能再像以前那麼逍遙。

    冬天迎送的活兒少了,王雱又得代表府衙出去巡查。坊市自不必說,若不出城幾乎每日都要去晃悠一圈。若是要出城,那就更艱難了,他得騎馬到各個村頭巡查,瞧瞧有沒有鰥寡孤獨無人照料、有沒有危房險路需要檢修。若是入冬後有百姓凍死,那就是府衙的失責!

    洛陽乃是河南府最繁華的城市,隨著隆冬到來,一些失地流民免不了來到洛陽沿街乞討,希望趁著年節能在城裡吃個飽飯。

    周武一直替王雱注意著城中的情況,眼見流民日漸增多,他趕緊稟報王雱讓他早做安排。

    王雱手上正好有個活兒要找人幹,聽說有流民湧入,十分高興,叫周武去將人整合整合,告訴他們只要是願意幹活的,可以預支一件冬衣和一家的口糧。

    王雱知曉許多退休官員都在洛陽修園子,這邊算是個巨大的干休所。眼看范仲淹離致仕年齡越來越近了,他準備給范仲淹修個園子讓他過來住,沒事能和昔日同僚聊聊天吵吵架,多舒坦啊!

    王雱早有計畫,圖紙已經是半成品,再細化細化就能用了。他讓胡管事買下一處前唐損毀的園子舊址,籌備了幾天便正式開工。

    吳育也知曉這以工代賑的法子,下帖子讓西京同僚、老友以及富戶們齊聚一堂,動員家中近期需要動工的人都僱傭城中閒漢或流民去幹活,好讓百姓也能順利熬過這凜冽寒冬。

    從前遇著災禍,官府都是號召他們無償放糧賑災、共渡難關的,吳育這要求倒是不過分。反正活總要有人幹,找誰不是找?有府衙的人盯著,也不怕這些人鬧出什麼亂子。

    洛陽城頓時熱鬧起來,造房子的造房子,修園子的修園子,但凡有手有腳的都能找到活幹,一時間城中的閒漢竟少了大半,流民的身影更是難以找尋,治安空前地好!

    王雱很滿意。

    他范爺爺說得對,這人哪,一閒下來就容易出事,所以還是得讓他們忙起來才行。

    王雱忙活了一個冬天,閒暇時才能和蘇軾他們通通信。他去查看完園子的動工情況回到住處,周武恰好將蘇軾的信送了過來,還帶著幾個大包小包。

    王雱吸著鼻子嗅了嗅,嗅到了煙燻臘肉的味道。沒想到他這邊還沒種出牡丹來呢,蘇軾還真給他弄來臘肉和火腿。他非常感動,叫周武拿去廚下讓人料理,今晚就蒸兩籠饃饃夾著火腿和臘肉吃,用不著什麼花樣,當是嘗個鮮。

    王雱交代完了,嶄新一看,蘇軾在信裡說了個好消息,說他妻子懷孕了,他很快要當爹了。王雱屈指一算,蘇軾怕是剛回去蜀中沒多久,效率這麼高,簡直是牲口!

    想到蘇軾媳婦兒可能才十八九歲,在後世還是堪堪成年的年紀,王雱想了想,找到他和司馬琰早些年給他娘搗騰出來的《准爹媽實用手冊》原稿,刪刪改改,叫胡管事讓人留下底稿印刷了成冊,到時連著信一併送去給蘇軾。

    蘇軾那傢伙和媳婦兒感情很不錯,總說他媳婦兒也通文墨,王雱琢磨著再在信裡慫恿慫恿蘇軾,讓他媳婦兒給開個準媽媽培訓班。女孩子不許拋頭露面當女醫,準媽媽們聚一塊交流孕期經驗總行了吧?

    王雱說幹就幹,刷刷刷地給蘇軾回信,先恭賀一通,然後開始可著勁忽悠:什麼媳婦兒懷孕時容易心情抑鬱,應該找點事做做啦;平時要堅持適當鍛鍊,不然生孩子時會很艱難啦。總之,給孕期中的媳婦兒找點事幹干總沒錯!

    王雱相信以蘇軾的脾性,應該很樂意讓他媳婦兒邁出這一步才是。

    王雱將信連著《准爹媽使用手冊》給送去蜀中。

    而這時候,張載這個文科生在人生的道路上迷路了。自從王雱教過張載一些數據處理手法並給他歸納出實驗報告、學科論文的書寫模板之後,張載就感覺自己從前的認知受到了衝擊,以前他的許多想法都屬於“猜想”,也永遠止步於猜想狀態,沒有去驗證過。

    現在張載發現,他不再滿足於猜想,他有很多東西想去實踐實踐,然後通過數據展示和歸納整理證明自己的推論。

    也就是說,他即將完成從文科思維到理科思維的轉化。

    張載去找王雱聊人生。

    王雱很高興,不管農科工科理科還是社科,實踐與調查都是非常重要的一環。

    他當即給張載列了幾個入門級課題,讓張載帶著監生們搞研究去了,他還和張載舉例,范純禮研究力學,研究到將作監去了;沈括研究油料作物,現在也被分去平原地區搞油菜種植。

    由此可見,學經義重要,學好數理化也很重要,可以在你考上後爭取到好的差遣。

    反正,你照著這話去忽悠學生就好!

    張載聽了,豁然開朗,點頭表示自己忙活去了。

    這一年除夕夜,王雱不能回開封過,因為正月初一西京留守司上下官員得按班次排好,一併去寺裡行香。

    所謂的行香,其實就是去集體搞拜拜,到佛祖面前上柱香,祈禱任地明年風調雨順、不遭災禍。

    大年初一天還沒亮,王雱就穿上他鮮綠鮮綠的官袍,戴上方心曲領、展腳幞頭等等正兒八經的官方配置去列隊行香。吳育乃是河南府知府兼西京留守,寺門一開,他便領著一眾官員入內去上頭一炷香。

    王雱按照品階乖乖排在後頭,與張載一前一後地跟著上香。行香之後,王雱與同僚們走出寺門,朝同樣早早等候在外頭準備去寺裡上香的百姓們笑著打招呼。

    沒走出多遠,王雱便聽到不遠處一株老樹上傳來陣陣脆嫩的鳥啼聲。他抬頭看去,只見兩隻不怕生也不怕凍的鳥兒立在仍然光禿禿的樹上頭啾啾地叫著,彷彿預示著他迎來了正式授官後的第一個春天。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1-10 12:07
第一零九章

    年後, 王雱終於得以回京一趟, 一來是回去與家人團聚, 二來是要帶著“研究團隊”去與王安石辦完馬蹄鐵試點差使。

    一去數月, 吳氏見了他就高興得要落下淚來, 小妹也牽著王雱的衣角, 紅著眼眶說:“哥, 我老想你啦!”

    王雱彎身抱了抱妹妹,與吳氏一起進屋了, 與吳氏說了王安石要晚一些回來的事。他是先去與王安石交接完公務才回家來的,王安石是個急性子,有事牽掛著就渾身不舒坦,因此想要把事情安排妥當再回來。

    吳氏道:“那就先不管他。”說完她拉著王雱的手,殷殷地問他在洛陽有沒有過得不習慣,缺不缺什麼東西, 這次可以回來多久。

    王雱自然是一一答了。他有差遣在身,但吳育批了他的假,允他過完上元節再歸去。

    吳氏十分歡喜,忙進忙出地張羅王雱愛吃的吃食。剩下兄妹倆在, 兩人也不覺生疏, 你一言我一語地聊起近況, 小妹還給王雱看她新畫的畫。

    王家的女孩兒似乎都有愛畫的天性,天賦也很不錯, 元娘的繪本至今仍有不錯的銷量, 小妹的畫也漂亮得很。

    妹妹喜歡的事兒, 王雱自然全力支持,平時沒少蒐羅各種顏料給小妹畫著玩。小妹這回畫的就是色彩斑斕的山水圖,用色很棒,光影處理得很好,絲毫不像是七八歲小童能有的水平。

    王雱揉揉小妹的腦袋,狠誇小妹一頓。

    傍晚用過飯,王雱才去拜會師長,最先見的自然是司馬光、范仲淹,而後又去找楊直講、蘇頌他們,等幾乎把認得的人都走了一遭,不要臉地討了滿兜的壓歲錢,他才快快活活地回家。

    王安石見他衣兜空空出去,衣兜鼓鼓回來,一陣無語。他教訓道:“過了年你就十五了,都是可以成親的年紀了,別再像小時候那樣胡鬧。”

    “在您和老師他們面前,我永遠是晚輩啊!”是晚輩就該討紅包,怎麼能因為長大了就討了呢?王雱振振有詞,“難道我今年十五了,就不是您兒子了?”

    王安石想揍兒子了。他說道:“我們也就罷了,遇到人家韓相公你可別像小時候一樣去纏著人要壓歲錢。”私心裡,王安石還是不大樂意王雱與韓琦走太近的,他與韓琦在很多事情上面都有分歧,哪怕韓琦與范仲淹交情不錯他也不大樂意與韓琦深交。

    王雱一口答應:“放心啦,我都多大的人了!”

    第二日王雱還沒來得及溜去找司馬琰,就聽外頭有人敲門。王雱出去開門一看,只見一個熟悉的中年人立在門外,竟是本應在宮中批閱奏章的官家。

    王雱不覺得受到驚嚇,只覺得驚喜:“官家您怎麼來啦?”

    官家笑道:“來看看我們的狀元郎。”他怕吳氏她們太拘謹,沒進屋,而是邀王雱一塊去大相國寺走一走。

    王雱自然是一口應承下來,扭頭和吳氏說了一聲,表示要和朋友出去一趟。吳氏聽了擱下手裡的針線活,出來看了一眼,認不出官家來,只覺王雱這朋友很不一般,怕是非富即貴。

    吳氏朝官家笑笑,算是打過招呼了,而後叮囑王雱:“路上小心些。”

    王雱與官家溜躂出門,一路上積極和官家介紹西京洛陽的情況。他還煞有介事地和官家說:“聽說三月的洛陽最美了,處處都是看花人,我現在還沒見過,等我今年看看是不是真的那麼好,若是真的好,我就寫摺子給您,邀您明年過去玩。”別看他才上任不久,接下來的事情已經安排得滿滿噹噹,一點都不閒著的!

    官家就喜歡聽王雱各種閒扯。

    一行人行到大相國寺時,王雱又提起給官家寫信的事。他說當初他不曉得信會被韓琦大佬他們看到,還以為是單獨遞給官家的呢,害他把什麼話都寫了進去!

    官家被他逗得直笑。他做尋常書生打扮,瞧著就是個普通書生,並沒有人認出他來,君臣兩人信步走入大相國寺。

    正逢上年節時期大相國寺的佛家表演,官家便給王雱講起自己這些年來溜出來散心的事。他雖是皇帝,能自有出門的時間卻不多,更不能隨意出遠門,省得勞民傷財。偶爾溜出來大相國寺看看表演放鬆放鬆,已經是他難得的偷閒時光了。

    王雱聽了頗為心疼,看來幹哪一行都不容易,想當勤勤懇懇、垂範後世的皇帝更是難上加難。既是難得的放鬆機會,王雱便領著官家一道去義海和尚那聽琴。

    義海和尚見了官家,妥妥帖帖地行了一禮,給官家撫琴一曲,琴曲中頗有些花團錦簇的太平意象。

    王雱一聽便明白了,義海和尚是把官家給認了出來。對義海和尚這種公然拍馬的行為,王雱自然是……十分贊同!等義海和尚彈完了,王雱便擠開他坐到琴前,邊摸著義海和尚的琴邊和官家說起自己和范仲淹學琴的事。

    他還說,當初他去和范仲淹學琴時可把他爹羨慕得不得了!他爹老喜歡他師父范仲淹啦,偏又好面子,死活不肯承認,嘴硬地旁敲側擊說什麼“你自己去行嗎”,他一聽就曉得他爹也想去,可他偏說“我和曹立一塊去就好”。

    說到這裡,話題又扯到曹立上頭去了。他說:“曹立也和我可好了!”說完他又挑揀著把曹立的厲害之處給官家說了。

    直至把自己想在官家面前刷印象的人都數過一遍,王雱才開始給官家彈琴。他彈的還是義海和尚剛才那首曲子,不過給人的感覺又不大一樣,這曲中彷彿多了些疾風驟雨、少了些安穩平和,直至曲終風雨落定,百花齊盛,才終於有了叫人安寧下來。

    官家聽完,感覺自己的心彷彿也被琴曲撫慰過似的,疲憊全消。他看著王雱猶帶稚氣的臉龐,不知怎地想到自己早夭的三個孩子。

    今年年後祭祀,韓琦、歐陽修、司馬光等人又上書請立宗室子,他這些天心中憂悶,想到自己欽定的狀元郎,這才臨時起意出宮來。

    也許老天見他子女緣淺,特地送了這麼一個狀元郎來。他本來滿心愁悶,與他的狀元郎走一走、聊一聊,竟然煩惱全消,感覺眼前開闊了不少。

    這三十餘年風風雨雨都過來了,若是命中無子是他注定邁不過的一道檻,他再耿耿於懷也無濟於事。官家笑道:“時辰不早了,該回去了。”

    王雱見官家眉宇舒展,什麼都沒勸,屁顛屁顛地送官家到宮門前,與官家約定今春若是洛陽特別好,一定會寫摺子上報。他膽大包天地叮囑:“要是過了四月摺子還沒呈上去,那必然是被文相公他們給攔下了,您可得向他們討要!”

    官家還是頭一回被個芝麻綠豆大的小官這樣殷殷囑咐,頗感新鮮,一口應了下來。

    王雱陪玩一遭,有些餓了,溜躂回家用了些點心,才把官家的身份告知吳氏。

    吳氏沒想到早上來敲門的竟是官家,頓時心有餘悸。她嗔怪道:“早上你怎麼不跟我提個醒,我都沒和官家行禮!”

    王雱道:“官家微服而來,定然不想被人發現。平日裡和官家行禮的人多了去了,哪差您一個?”

    “差不差是一回事!”吳氏越想越覺得自己失了禮,當即跑去焚香祭告祖宗,說官家今兒來敲他們家的門了,顯見是祖宗庇佑啊!

    面對吳氏這種封建迷信行為,王雱這個接受過科學教育洗禮的唯物主義者能怎麼辦?當然是乖乖上前去接過一炷香,跟著吳氏祭告祖宗感激一番,謝謝列祖列宗的保佑。

    王安石從外頭回來,瞧見的便是吳氏與王雱兩人唸唸有詞地上香。一問,知道王雱今兒陪官家出去溜躂了一圈,立刻把王雱拎去書房問是怎麼回事。

    王雱一五一十地把具體情況給王安石說了,還將自己與官家的洛陽之約給說了出來。

    王安石聽完了,感覺這小子越來越無法無天了。他給王雱說近幾個月來朝中發生的事情:“上回官家看完你們那本文刊,稍稍透露出想巡幸西京的意圖,台諫那邊已經上本勸諫了。”

    王雱很替官家抱不平:“一年三百六十多天都得幹活,還不許人出去走走,哪有這樣的道理?洛陽又不遠,走得再慢六天都到了,前後滿打滿算要不了一個月,怎麼就不能出去散散心?”

    王安石沒好氣地道:“你真要上摺子邀官家去洛陽,到時候就等著被彈劾吧!”

    王雱才不怕。

    第二日王雱去跑些公務,正巧碰上韓琦,當即跑上去問好,明示暗示表示“還沒過上元節,現在還是過年呢”。

    韓琦知曉這小子臉皮其厚,只能迅速掏出一個紅封堵住王雱的嘴。

    王雱非常高興:“我就曉得您是惦記著我的,要不怎麼隨身帶著給我的壓歲錢呢?”

    韓琦橫他一眼,又問他昨日是不是與官家同遊大相國寺。

    王雱道:“是啦,官家領我在大相國寺走了走,怎麼了?”

    韓琦本想問問王雱與官家聊了什麼,有沒有聊到立儲之事,轉念一想,又打消了這個念頭。王雱還小,建言立儲這種事沒必要讓他摻和進來。韓琦道:“沒什麼,上次就和你說過了,管好你的嘴巴,別什麼話都敢往外蹦。”

    王雱知道韓琦是好意,點頭乖乖答應,揣著紅封歡快地繼續跑公務去。

    上元節這日,王雱終於可以光明正大地約司馬琰出去。這是未婚夫妻少有的可以一起出遊的好節日,街上多得是並肩而行的年輕男女。

    王雱晚飯是直接跑到司馬光家吃的,捎帶上蘇軾給寄來的臘味。張氏帶著司馬琰為他做了一桌子菜,一直招呼他多吃些,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才是司馬家的親兒子!

    王雱自然是回以同樣的慇勤,連始終繃著臉的司馬光他都頻頻勸酒夾菜,忙活個不停。

    飯後王雱直接接了司馬琰出去散步和賞燈。

    才是傍晚,兩個人沿著外街進了朱雀門,而後沿著微風徐徐的河岸散步。

    夕陽西下,寬闊的汴河河面被染出粼粼紅光。這回沒有電燈泡跟著,王雱悄咪咪地伸手去牽住司馬琰的手,面不改色地和司馬琰聊起蘇軾那邊的消息:“這傢伙才回去沒多久,他媳婦兒就有喜了。自己還跟個半大孩子似的,居然就要當爹了,真夠稀奇!”

    司馬琰也裝作不在意,悄悄回握王雱熱乎乎的手,口裡說道:“好歹也因為科舉拖了兩三年,要不然才十五六歲就懷上孩子的話,對身體很不好,容易落下病根。”

    王雱成功牽到自家媳婦兒的手,開心得很,和媳婦兒聊起近來遇到的趣事。雖說他有時常給開封這邊寫信,但是有趣的事永遠是講不完的,他們沿著河岸一路走到大相國寺周圍,和普通小情侶一樣挑了些看著味道不錯的小吃邊走邊吃。

    王雱這廝臉皮厚,偶爾還趁著沒人注意要求試吃一下司馬琰手上的串串。

    司馬琰是個面皮薄的,不太想理他。可王雱就是那種你越不讓他幹什麼,他越要幹什麼的傢伙,總趁著司馬琰不注意咬上一口,弄得好脾氣的司馬琰都忍不住轉頭瞪他。

    王雱不僅不慌,還趁勢念詩賦誇起自家媳婦兒:“眉連娟以增繞兮,目流睇而橫波。”現在他可是文化人呢!儲備的誇人詩賦那是一把一把的!

    司馬琰:“……”

    入夜之後,汴河沿岸燈火通明,各式花燈懸掛在各個店家門前,各有各的美、各有各的趣味。

    王雱這廝記性好,偶爾看到個店家躲懶拿去年的花燈出來糊弄人他都能給司馬琰指出來,邊搖頭邊嘆氣說:“這樣怎麼行呢?一點誠意都沒有!”

    兩個人在燈下信步閒行,把分開這些時日沒法聊的話都聊完了,才趁著月兒當空回了家。王雱把司馬琰送到家門口,站在門前目送司馬琰入內之後才回了家。

    分別之後,王雱感覺自己手掌上還留著點餘溫。難怪後世那麼多人都鍥而不捨地找女朋友,女孩子的手牽起來軟軟的,和他這指節分明的手掌完全不一樣!

    王雱溜回家,見書房燈還亮著,跑進去和他爹說了半宿的話才各自睡去。第二日用過早飯,王雱便要回洛陽去了。吳氏總怕他凍著餓著,又是準備衣物又是準備食物,最後隨行回來的周文都不得不幫忙背了個大包袱。

    送走兒子,王安石對吳氏道:“去就去了,哪用帶這麼多東西,路上多難走?他手上不缺錢,缺什麼到洛陽那邊買就是了。”

    吳氏道:“外頭買的哪用自己的好?雱兒穿回來的衣服就是外面買的,那針腳縫得一點都不好,雱兒穿著也不舒坦,還是我幫他改了改才好看些。”

    王安石知道吳氏一向把王雱當寶,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手裡怕摔了,沒再說什麼。照他說,男孩糙養著就好,哪有那麼多事兒?外頭有的是專門做衣服的店,別人穿得,他兒子就穿不得?

    可王安石也知道在這種事情上與吳氏爭執根本沒意義,吳氏隨隨便便就能挑出一百個不好,覺得什麼都委屈了她的寶貝兒子!

    王安石識趣地選擇閉了嘴,去隔壁找司馬光說話去了。

    王雱一路走走停停,過了好些天才回到洛陽。過了上元節,洛陽天氣已經開始轉暖了,陸陸續續能嗅到幽幽花香。

    王雱先去見了吳育,然後與林通判籌備起西京春季旅遊路線來,春天來洛陽,重頭戲自然是賞花,有的人賞花愛熱鬧、有的人賞花愛幽靜,王雱覺得要開闢不同的旅遊套餐,以供不同的遊客選擇。

    除卻賞花之外,還得突出洛陽的文化底蘊,王雱準備尋訪幾個洛陽族老,瞭解瞭解洛陽可以深挖的名人軼事。

    比方說玄奘法師曾到過這裡,那可以對玄奘法師的故事進行深挖加工一番;比如元稹、白居易都與洛陽結下不解之緣,白居易在這邊還有個“白園”遺址,開發開發肯定很受文人歡迎!還有什麼周公姬旦啦長孫皇后啦都可以拉出來溜溜。

    洛陽這邊還有個點,靠王雱手上的《三國殺》就可以搞搞噱頭:洛陽這邊有關公墓,葬著關羽首級。關羽這個人物,在宋初被上頭以“落入敵手”為由除去了侯位,人氣一度非常低落,到現在也沒回升。

    王雱琢磨著趁著春天還沒到來,趕早把關羽的個人小傳給寫出來,給關羽多加幾個特寫,好趁著今年春暖花開的好時節讓洛陽也熱鬧熱鬧!

    總之,藉著洛陽便利的交通,把它給打造成一流旅遊城市就對了!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BloomCaVod

LV:9 元老

追蹤
  • 984

    主題

  • 1008918

    回文

  • 35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