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六章
洛陽這地方, 要說權力大, 那還真不大,它是河南府的治所,所以西京留守一般由河南府知府兼任。
由於上一次官家巡幸洛陽還是真宗年間的事情, 後來又設立了北京大名府和南京應天府,洛陽的陪都功能逐漸被削弱, 漸漸就成了老病官員養老之地。
經濟、軍事方面的事情, 西京留守一般是不能自行裁斷的, 得往上打申請。不過相對於許多地方州縣,西京眾多官員的選任相對比較嚴格,比如這通判之職責一般由西京留守親自挑選或者擁有知州資歷的人選過來。
王雱這個狀元郎, 擱在中郡或下郡可能能撈個通判噹噹,到西京也就只能老老實實當個西京簽判了。
新官上任, 王雱要干的事還挺多, 主要是西京這邊的上官老的老、病的病, 很多事得年輕人去協調。
目前的西京通判姓林,乃是吳育的學生。這也是很多地方的標準組合, 若老師老病體弱, 又外調任職, 學生通常會自請跟隨,方便隨伺左右, 比如司馬光當初就跟著龐籍去鄆州。
一日為師, 終身為父, 這是這個時代獨特的師徒文化之一。林通判長得有些文弱, 氣質上與吳育有些相仿,性格卻意外爽利。他並不是特別擅長官場交遊,因此很享受在西京的生活,對王雱這個調入養老窟的少年狀元郎十分熱情,時常邀他一起去賞花喝茶,介紹介紹洛陽的情況。
等介紹完了,林通判就把一些工作分給了王雱,比如迎來送往。
洛陽這地方,水陸交通都很方便,除去洛水河道偶爾有些淤堵之外沒別的缺點,所以這是一個重要的交通樞紐,不管是宋人還是外邦人都時常會從洛陽經過。
王雱是三元及第的狀元郎,推出去招待客人會讓對方感覺很有面子,因此林通判把這活兒扔給了他。
王雱剛上任不久就覺得自己可以去考個導遊證了,每天帶著往來的大佬們逛逛洛陽旅遊路線,陪著賞賞花聊聊天什麼的。相比起其他地方的簽判,他的日子過得特別充實。
哪怕職位分工與想像中的清閒有些不一樣,王雱也沒放棄搞事之心。他早修書給幾個老熟人——周文兄弟倆和胡管事,讓他們過來洛陽玩耍。他到任後沒幾天,人也陸陸續續過來了。
胡管事算是看著王雱長大的,這些年基本是王雱去了哪,他便跟到哪,收到信便直接帶著家小過來了,二話不說便著手幫王雱建設實驗室和盤下郊野之地開工坊。
既是要開創“新洛學”,王雱自然得把手伸到文教方面去。眼下西京國子監歸梅堯臣管,張載這個剛剛授官的新科進士則負責協助主管官員搞河南府的文教工作。
簡單來說,教育系統裡都是老熟人啊!
王雱給周文兄弟倆在府衙中討了個差使,著他們一個負責收集消息、一個負責整合數據,自己一得空便往梅堯臣、張載那邊跑,爭取先把內部關係給打牢了!
熬到第一個休沐日之後,王雱便與張載一同去拜訪邵雍。
邵雍雖開班授徒,居處卻頗為簡陋,早年靠打柴奉養父母,生活清貧得很。前些年邵母去後,邵雍收徒授學,靠著束修總算不必入山打柴,不過他仍與父親居於山中,家中資產僅有房屋數間,都是茅草搭成,簡陋得很。
王雱兩人趁著晨霧初消尋至邵雍那幾間草屋外,只見一年近五旬的男子正在菜畦間忙碌,口中還吟詠著不知名的詩。
王雱粗粗地掃了幾眼,發現那菜畦上的菜秧子蔫耷耷的,品種不明,不過顯然不太適合深秋種植。再瞧瞧那高低不一的土壟,王雱更是渾身難受,好歹是一方名儒,怎麼種起菜來這麼不講究呢?
想想陶淵明寫的“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王雱才稍稍釋然,這文人種地不是為了收成,而是為了陶冶身心。
可來都來了,王雱瞅著很不舒服,進了園子拜見過邵雍之後,便討來鋤頭幫邵雍把那土壟給打理整齊,而後和邵雍分享起農事心得:這菜壟是保水和防澇的關鍵,不能隨便,一定得弄好;入秋之後呢,得挑些適合在秋季生長的蔬菜,比如蘿蔔啊,芥菜啊,胡荽啊!
接著王雱又給邵雍介紹,這些菜也很好吃的,比如胡蘿蔔和豆腐泡一起燉煮,燉到入味,可好吃了;要是僥倖得了牛肉,那更是無上美味,蘿蔔鮮甜,牛肉熟軟,浸在湯汁裡的豆腐泡也煮的軟和易入口,一口咬下去,能同時嘗到肉汁的香、蘿蔔的鮮。芥菜雖然味道不大好,不過若是有那農家臘肉帶帶味,吃起來也是很不錯的!胡荽就更不用說了,吃肉做蘸料好吃,單吃也不錯……
張載在一邊聽得瞠目結舌。他雖虛長王雱近二十歲,卻不甚精通農事,沒想到種個菜還有這麼多門道。可是,為什麼突然說到吃的呢?
邵雍也是頭一回碰上這樣的尋訪者,從前朝廷派過幾批人來征辟他去任職,都被他以生病為藉口給推了。可聽王雱這麼一介紹,他竟覺得自己有點餓了,可以回去輕輕鬆鬆吃下兩大碗飯,賊大的那種碗!
邵雍奇道:“你年紀小小的,還通曉農事?”
王雱道:“不算通曉,從前與我爹他們到鄉里看過而已,有時我們會住在村子裡,反正閒著也是閒著,我便去看別人種這種那了。”他一點都不謙虛,“農戶們都覺得我聰明,什麼都願意教我。”
王雱與張載便被邵雍請進草屋裡飲茶,茶也是山上采來的,不是城裡的泡法,而是隨意抓上一把放熱水裡泡開就喝。
王雱許久沒試過這種喝法,不覺粗鄙,反倒有些懷念,接過茶喝了一口,又和邵雍攀起關係來。
要知道呂希純父親的呂公著與邵雍交好,兄弟幾人皆是邵雍的親傳弟子,王雱與呂希純同窗兩年多,還是同一個寢室,多親近啊!便是不看這一重,他未來岳父司馬光也有些交情,兩人常有書信往來。
等邵雍態度越來越寬和,王雱又將張載推了出去。邵雍善治《易》,張載對此經也頗有研究,即便兩個人年紀相差十幾歲,聊起來後還是十分酣暢。
到後頭,邵雍甚至去開了罈酒,留他們用過晚飯、喝到微醺才放他們走。
邵雍自己也有些醉意,王雱兩人走後便倒臥在一旁等著酒意過去。邵父隨著他們一起用飯,見邵雍醉倒在那,不由道:“你挺喜歡這兩個後輩。”
邵雍含糊地道:“是兩個不錯的後輩。”
像王雱這樣年紀輕輕便能連中三元的少年,邵雍自是喜歡;而張載許多想法都很新穎,邵雍很樂意與這樣的青年才俊往來。
邵雍少年時也想過科舉,只是後來漸漸放棄了。人過中年,朝廷倒是屢次征辟要授予他職位,可他早已無心官場,只想草屋閒田聊度餘生。
當山野間的邵雍,他可以自由結交任何人,山野村夫也好,朝中諸官也好,他可以任情肆意;若是接受了朝廷的征辟,他不過是個低品小官,終日俯首低眉任人驅遣。
那樣的日子,少時的邵雍也許可以去熬,年近半百的邵雍熬不了。
……
王雱到西京後不久,韓琦收到了吳育的來信。從前他們也有通信,韓琦本沒放在心上,等拆信看了,才發現這信畫風突變,通篇寫的都是最近王雱常去陪他吃飯,然後就是吃了什麼、有多美味,連他這個近年來胃口不大好的人都能多添飯,他學生林通判還說他近來長肉了!
韓琦:“……”
韓琦默不作聲地放下信,他,感覺有點餓了。
韓琦把友人的來信收好,打開另一封來信,這信是王雱寫給他的,打開一看,主要是描述他去找邵雍時都吃了什麼,看得韓琦臉皮直抽抽。末了王雱還說,他和邵雍學了占卜,回頭給他算一卦,不收錢,白送,雖然不一定準。
收到王雱信的自然不止韓琦,王安石、司馬光和司馬琰都收到了,眼下他們已經訂婚,司馬光便不再攔截他們的信,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由著他們自由通信。
當然,這主要得益於王安石給他洗腦,說應該尊重小孩隱私,有時給小兒女倆一點私人空間,可能更能拉進父母和孩子的距離。
司馬光雖然覺得王安石和他兒子也太沒距離了,可也被王安石一套一套的理論成功說服,不再去拆兩對小兒女的信件。
為此,司馬琰親手給司馬光縫了件外套,正巧可供初冬穿。
一到休沐日,司馬光便穿著女兒送的新外套去參加同僚聚會,不經意地朝同僚炫耀:這是我女兒給我做的。
同在座中的王安石覺著,司馬光這驕傲嘴臉簡直沒法看。
不就是一件衣服而已,沒出息!
王安石結束聚會回到家,在信裡把這事寫給王雱聽,話裡話外都在明晃晃地暗示:你得給我送點什麼能讓我在聚會時跟別人炫耀的。
王雱收到信時,正陪吳育在烤芋頭吃。他一邊芋頭扔進炭火爐子裡,一邊燒水煮茶,口裡則和吳育匯報近來的各項事務。
本是枯燥乏味的事務,王雱說起來卻有趣得很,聽得吳育都忍不住開懷直笑。周武跑來說有王安石的信,王雱也不急,先擱一邊,把烤熟的芋頭從火爐子裡扒拉出來,一顆顆剝了皮放到盤子裡,與吳育一塊吃了大半,才擦了擦手,當著吳育的面打開信看了起來。
到看完了,王雱還把其中兩段唸給吳育聽,和吳育說:“你看我爹,就愛和人攀比,老師得了件袍子,他也想我給他送東西。我一個人在外頭飽一頓餓一頓的,見天兒只能來您和梅先生他們那兒蹭飯,他不關心兒子就算了,還要我給他送東西,有他這麼當爹的嗎!”
吳育樂道:“兒子孝敬父親才是正理。”
王雱趁機慫恿吳育搞西京團建,比如出城打個獵什麼的。自古都是秋獮冬狩,秋天冬天都是狩獵的季節,近來洛陽又沒下雪,風高氣爽,正適合出遊。
吳育身體不好,來洛陽後也沒怎麼出過城,聽王雱這麼一提便有些意動,叫林通判過來商量出獵事宜。巧的是,狄詠有事來了洛陽,王雱便邀他多留兩日,一塊出城去玩耍。
王雱來洛陽兩個多月,認得的人已不少,再加上林通判居中協調,打獵當日一行人熱熱鬧鬧地出了城。像吳育這些年邁體弱的,也乘著車出城在獵場中宴飲,等著王雱這些年輕人四散開去尋找獵物回來加餐。
王雱把邵雍也請來了,早年終日打柴種菜,邵雍身體很不錯,哪怕已經快五十歲,上馬彎弓依然不輸任何人。王雱與狄詠騎行一段路,聊了聊狄青的近況,便一起去尋想要的獵物。
王雱提議出來打獵,自然是為了親手獵些皮毛回去。真皮裘衣他就不奢望了,獵些毛色好的獵物給他爹他娘他妹妹他岳父岳母和他阿琰妹妹做帽子、做手套挺好。
王雱在心裡一估算,任務還真是沉重。當個拖家帶口的好兒郎不容易啊!
王雱一陣唏噓,和狄詠約好分工合作,一人將獵物驅趕出來,一人負責射殺。兩個人默契不錯,效率極高,沒一會兒就獵到一批不錯的獵物托有經驗的僕從幫忙將皮毛處理出來。
到太陽西斜,眾人都回到吳育他們所在的地方。吳育和梅堯臣他們已經寫了幾輪詩,聊了幾輪家國天下。王雱著周文幫忙切了一些野味,和吳育他們一塊涮肉片吃,薄薄的肉片用筷子夾著涮熟即吃,若是吃不慣,還可以蘸點自帶的蘸料,掩去野味異於尋常的口感。
一行人吃到興起,喝了些酒,又作起詩來。
王雱對這次出獵有萬全準備,早叫些通文墨的文士隨行抄錄。
於是回去時王雱不僅帶著滿滿噹噹的漂亮皮毛,還帶了厚厚一摞詩文,梅堯臣讓他回去後校對排版,到時由西京國子監的印書所給刻印出來。
王雱親自畫了圖、寫明大小,叫有經驗的裁縫店做些帽子手套圍脖之類的。東西準備了好幾套,都是按他離京時目測的尺碼來的。
沒過幾日,王雱把《洛陽出獵》給排好版了,還順手給配了圖,什麼群官馬上英姿啦小火爐配小火鍋啦,再加上梅堯臣他們出色和一干老幹部酒到酣處寫出的詩文,看著十分精美。
有些詩文有錯別字的、用錯典故的,王雱還空了一兩個字親自登門去問對方說“這兩字記錄的人沒聽清,該填啥來著”,眾人都順水推舟地給改了。
只有梅堯臣看了自己醉後寫的東西,當場撕了其中一張,又教訓起王雱來:“小小年紀的,你怎麼這般油滑,錯了就錯了,還說什麼沒聽清!”
王雱立刻替自己叫屈,他這可不叫油滑,這叫你好我好大家好,非要跑去和別人說“你這裡寫錯啦,快給我改改”,那不是找打嗎?
梅堯臣懶得理他。也不知范仲淹那傢伙怎地就收了這麼個學生,不管從哪個方面來看,這傢伙都是妥妥的弄權小人苗子!
王雱精心設計的文刊太漂亮,梅堯臣雖然很看不慣他左右逢源的作派,卻也舍不得不把它給印出來,勉為其難地讓王雱將排好版的文刊擱下,表示自己回頭會讓人去印出來。
文刊正式刊行值日,王雱讓人做的“冬日保暖套裝”也做好了,裁縫店那邊直接派人送上門來。
王雱逐一檢查過了,發現做工很好,皮毛也處理得沒有半點氣味,非常爽快地付了錢,託人將全家人人手一套的禮物送去京城。
又過幾日,“冬日保暖套裝”便和文刊一起到了京城。
王安石一看,每個人都有,心中有些不滿,不過轉念一想,兒子做事妥帖也挺不錯,便不追求獨一份的了,當即把王雱親手獵來的禮物分了下去,又親自送了三份去司馬光家,順便帶著文刊去和司馬光一起品讀。
這文刊,在京城也第一時間上架。一開始買的人挺少,後來有人注意到封面上頭印的標題和作者名,什麼吳育啊、梅堯臣啊、邵雍啊,這不是自己的好友/老師嗎?
這年頭退休老幹部最厲害的地方就是門生故吏滿天下!
買買買,必須買!
有些還不知曉的,也被買到書的人宣傳一番,趕緊遣人去方氏書坊買一本回來。
隔天就是休沐日,雖不算特別冷,王安石與司馬光還是一人戴著一頂皮毛帽子出門。同僚問起,王安石就很謙虛地說:“我兒子在洛陽打獵獵來的皮毛,給我們一人做了一套保暖的玩意。這小子就愛搗騰這些,早說過讓他別忙活,非要弄。”他又把手套給拿了出來,“看看,還說冬天手容易受凍,出門可以戴個手套。瞧這怪模怪樣的,怎麼戴得出門?”
王安石炫耀完兒子的孝敬,又取出一本文刊來,和交好的同僚們分享起梅堯臣他們的詩文,順便唸一唸自己兒子寫的新詩。真的只是順便,他沒別的意思!
司馬光:“……”
真不想和王安石一起出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