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零章
任何地方要發展, 首先得有人。
這人又分幹活的和花錢的。人力資源要足, 才能搞生產、搞開發, 提供優質服務;願意花錢的人要多, 才能帶動生產, 發展經濟。
二者缺一不可。
河南府毗鄰開封, 人口比往北的各州要密集得多, 是以只要稍微調動一下積極性,人是絕對夠用的。
至於客流量, 洛陽乃是重要交通樞紐,每日車來船往從不斷絕,王雱要做的非常簡單,就是搞出點動作出來把人多留幾天,給他們創造花錢機會,提高他們的消費額度!
洛陽人愛花, 這邊的百姓更是人人都能化身花匠,他們對牡丹的育種水平簡直叫王雱歎為觀止。有些心思靈巧的花匠竟能在花壟上埋些獨門藥物,人工培育出淺碧色的牡丹!
這可真是叫王雱大長見識,迫不及待想要看看洛陽牡丹花開的盛景。
除卻觀賞之外, 牡丹花還可以做成牡丹糕, 據說這牡丹糕又叫百花糕或者“天皇餅”, 乃是武則天巧思發明的;又可以製作成牡丹花茶,《神農本草》裡頭就提到過, 牡丹活血去郁, 能夠調理氣血。
王雱不曉得這說的是不是真的, 反正他只要知道這開滿洛陽的花兒可以看,可以吃,遇到巧手者味道還很不錯就好!
王雱屁顛屁顛地去找陳執中,拉關係。陳執中是陳世儒的父親,陳世儒與他同窗兩三年,還同住一寢室,這關係啊,老親近了!王雱看上的,是陳執中罷相後在這邊買的一套園子。
這園子,開闊,漂亮,雖則暫時還沒修整好,花木沒移植進去,看著空蕩蕩的,但,王雱就是相中了它的大和空,想借用一個春天。
陳執中聽陳世儒提起過王雱這同窗,也知曉在自己罷相之後出了個三元及第的狀元郎,名氣大得很,只不過他這兩年纏綿病榻,迎來送往的事都拒了,沒機會見一見王雱。
聽說王雱著人遞了帖子過來,陳執中自然是讓人去把王雱請了過來。眼下他兒子蔭了官,在外頭做事,將來若是有幸能做出點成就來,在朝中少不了人幫扶,這年紀輕輕的狀元郎便是值得一交的人。
王雱感受到陳執中的善意,也不拐彎抹角,直接說明來意,說要借陳執中的園子辦個牡丹花會。
王雱誇道:“我逛遍城裡城外所有園子,就數您這地兒最適合,往來方便、場地空闊。若是您願意借出園子的話,牡丹花會後我親自帶人幫您將園子修整好。”
陳執中大方地擺擺手說道:“小事而已,反正我這兩年纏綿病榻,沒什麼精力去管園子的事,你要用儘管用。”
王雱目的達成,也沒立即離開,而是與陳執中聊起陳世儒來,提了許多陳世儒在國子監時的趣事。
陳執中只有一子,早年疏於管教,又寬縱陳世儒生母為惡,心中頗是後悔。如今聽王雱說起陳世儒的諸多優點,心情舒暢了不少,面上鮮有地多了些笑容,留下王雱用了頓飯才放他離開。
吳育聽人說王雱今天不到他家蹭飯了,覺得有些稀奇,多問了一句,才知曉王雱跑去尋陳執中了,還讓陳執中破例留他用飯。吳育與陳執中也有些交情,陳執中辭去相位時還舉薦他上去,可惜他因為身體原因很快也退居西京。
吳育想到王雱那活力充沛、隨時想弄出點大動靜來的模樣,舉著在妻女的勸言下用起晚飯來。不知怎地,他忽然覺得自己還能活得長長久久,好好瞧瞧這西京會變得多熱鬧。
王雱最愛熱鬧,場地討來了,他便開始宣傳造勢。既然叫牡丹花會,花自然是重頭戲,王雱的想法很簡單,那自然是要評選“洛陽第一花”,好叫各家把最好的花都拿出來讓大夥共欣賞。
再搞些吃的喝的玩的,必須得要俗有俗,要雅有雅。
王雱向方洪討了點人,他需要人手來幫忙排點戲。
有牡丹,怎麼能沒有《牡丹亭》?當然,原書王雱已經不大記得了,他到底不是搞古代文化研究的,不能指望他把這些東西記得清清楚楚。
不過,不記得也不要緊,方洪那邊早培養出一個創作班子,王雱出大綱走向,他們可以按照王雱的意思加工潤色,好賺點錢養家餬口,運氣好的,還能自己創作投稿養筆名,當個暢銷書作家!
聽說王雱要用人,方洪馬上讓創作班子收拾包袱來洛陽,設計服裝的設計服裝,設計台詞的設計台詞,設計舞台的設計舞台,分工合作,不愧是專業營銷團隊,效率槓槓的。
排戲,第一要精彩,第二,可以順便夾帶點私貨。
創作班子裡面拿到大綱就有點拿不準主意,因為王雱設計的一些劇情讓他們看了覺得荒誕至極。
比如戲中父母強制女兒將腳纏變形,腳步扭曲得不能走路,卻說這樣才好看,走路嫻靜端莊不失禮,哪怕解下纏腳布之後腳型扭曲、穿上繡鞋也不能疾走奔跑,父母依然堅持要這樣做。
世間真的有這樣的父母嗎?為了讓女兒“嫻靜端莊”而毀傷女兒的身體?戲中的父母還舉了個例子,說有個女子腳大,二十多歲都不曾找到夫婿,叫她父母抬不起頭!
比如女兒必須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終日養在深閨之中,叫人看了一眼都是不安於室、水性楊花。若是敢玩什麼“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之類的,那就等著被唾沫星子淹死吧!戲中的父母同樣舉了例子,列舉出種種“不安份被人看了去最終嫁不出去”的例子。
哪怕眼下也有不少“男女七歲不同席”之類的說法,但是尋常女子出門還是可以的,到了氣候宜人的時節還能郊遊踏青、尋親訪友。
《牡丹亭》的女主人公就是在這種嚴苛的教條之下鬱鬱而終,以死亡掙脫了教條束縛、尋得真愛,最終死而復生與柳生有情人終成眷屬。
在這個原有的主線之中,王雱還往大綱裡穿插了許多慘烈故事,要求創作班子插/入時語氣平靜,展現戲裡眾人對此習以為常的狀態。
誰沒個妻子母親,女兒孫女的?創作班子裡的人自然都有,看到王雱信手拈來的一個個悲劇,都憤慨不已,紛紛讓王雱讓他們在戲裡自由發揮,把這些混賬玩意噴到體無完膚。
王雱否決了他們的提議。
有的時候“習以為常”才是讓人毛骨悚然的。習慣了迫害,習慣了屈從,習慣了所有的不公平與不公正,所有人都認為這是正常的,這是理所當然的,難道不更讓人觸目驚心嗎?
王雱是負責把關的總策劃,他的意思其他人自然要聽從。等眾人花了大半個月合力把《牡丹亭》創作出來,拿著重讀了一遍,頓時讀出了那藏在美好愛情之下的洶湧暗流。
若是世道真成了那樣,如今再普通的、再單純的快樂與追求都會成為奢求。
創作班子立刻緊鑼密鼓地開始找人排戲。
王雱安排完任務之後就撒手不管,放心地交由底下的人去籌備。不想戲排到一半,還鬧出點風波來。
既然是官府任務,教坊、樂坊都很支持,外面的“露檯子弟”也踴躍報名,一時間往常有些名氣的伎人都被王雱壟斷了。
沒辦法,他們的狀元郎年紀小,模樣俊,前途不可限量,為人又疏朗大方,誰能不喜歡?平日裡王雱出門巡視時,路上不知有多少小娘子悄悄駐足看他呢!
正當妙齡的女伎們就更不用說了,哪個少女不懷春?這樣風姿卓越、待人親和的少年狀元郎,早成了洛陽女伎們最愛談論的理想對象!
可惜王雱平日裡忙碌得很,便是出面迎來送往也從不會下帖子找女伎陪伴,她們想要見上一面頗不容易。聽聞這齣戲是王雱要排的,不少人都主動要求過來排戲,甚至還可以不要錢,只要讓她們參與就好!
事情就出在這兒:福康公主的駙馬李瑋與友人在洛陽遊玩,下帖子想找女伎一起遊湖,問了當地的人誰最有名便送了帖子去。不想連送三家,都回稟說已被狀元郎請去了。
李瑋被落了面子,神色很不好看。他雖是駙馬,但也是已故章懿皇太后之侄。換句話來說,他是官家生母的侄子,官家得喊他爹一聲舅。
李瑋自幼被家中寬縱,性情不好,才華不算太差,就是脾氣挺大。
接連三次碰壁,這些女伎又都以“狀元郎”為藉口,李瑋怒氣衝衝,叫人強行把正要出門的女伎鴛鴛帶來,直罵她們給臉不要臉,一個兩個爭著去伺候那什麼狀元來。
女伎是有官籍在身的,不是外面的野妓,平時多被文人優待。此番強行被帶到畫舫之上,又被那李瑋出言侮辱,鴛鴛一時想不開,轉身撲通一聲投河了。
畫舫離岸還不遠,王雱正領著人在河岸邊巡行,聽到落水的動靜轉頭看去,只見一個女孩兒落在水中。他身著官服,不便入水救人,當即讓跟隨在側的差役跳下去把人給救上岸。
事涉人命,這可就算是一樁官司了,哪怕女伎算是賤籍,那也是官府記錄在案的人,哪容李瑋如此逼迫!
李瑋見鴛鴛投河,驚出一身冷汗,等見鴛鴛被王雱一行人救起,他頓時新仇舊恨湧上心頭,率僕從下了畫舫氣勢洶洶地朝王雱他們走來。
與李瑋廝混的都是些勳貴子弟,並不把王雱放在眼裡,狀元郎又如何?如今幾乎每年都有狀元呢!
李瑋冷哼一聲,對著王雱冷嘲熱諷:“狀元郎好大的威風,全城的女伎都被你包圓了,我們想請個過來都請不著!”
王雱來到這個時代之後順風順水,還真沒怎麼接觸過這樣的勳貴。約莫是因為他結識的都是蘇軾、韓忠彥這樣的人,見到的又是韓琦、司馬光、吳育這一類宰輔或准宰輔,所以朋友圈裡從來沒有這種渾身散發著紈袴惡霸氣息的傢伙。
王雱看了眼披著婢女送上的披風在一旁瑟瑟發抖、唇色泛青的女伎鴛鴛,再聽了李瑋這話,已看出事情始末。這傢伙顯然是下帖子請女伎不成就來強的!
這等風月之事,歷來也講究你情我願,像這樣強來不僅有失風度,還犯法。若是沒人相救,這女伎鴛鴛肯定就此命喪黃泉!
王雱沒有和李瑋扯淡的興趣,當即命令左右的差役一湧而上,將李瑋等人團團圍住。
李瑋等人自是要頑抗的,口裡大喊“你知道我是誰嗎”這種經典台詞。
王雱懶得理會他們。
不遠處正在巡行的差役看到這邊起了衝突,還有人叫囂著要對他們的狀元郎不利,立即都趕了過來,七手八腳齊上陣,直接把李瑋等人扭送府衙。
王雱轉向鴛鴛,溫和地寬慰:“小娘子且回去休整一番再來指認,府衙定不會讓你無端受辱。”
鴛鴛還是頭一回與王雱說上話,聽王雱語氣平和,態度有禮,目光更是澄明又坦然,眼眶不覺一紅,鼻子也開始泛酸。她由婢子扶著朝王雱行了一禮,依言轉身要走,等走出幾步,又忍不住回頭,紅著眼低低地說:“若是會讓您為難,鴛鴛不要緊的。”
王雱道:“不會為難,過堂時你如實指認便是。即便不能拿他如何,賠禮道歉是肯定要的。”
鴛鴛聽了,又是福身朝王雱行了一禮,由婢子攙扶著離去。
此時王雱救了個女伎、抓了一群紈袴子的消息已在洛陽城中不脛而走,許多人繪聲繪色地說自己親眼看到鴛鴛如何被強帶上船、如何投河自盡,傳著傳著甚至還有人說看到王雱毫不猶豫地跳河裡救人,並花百八十字描述救人過程如何動人。
王雱回到府衙去見吳育,這事竟也已經傳到吳育耳裡。
吳育一瞧王雱,奇道:“不是下河救人了嗎?怎地身上還是干爽的?這麼快回去換了衣裳?”
王雱沒想到八卦傳得這樣快,他哭笑不得地道:“我穿著這官袍哪好下水,是叫差役下水去救的。”他便將事情經過給吳育說了,讓吳育審問審問那群紈袴,該賠禮的賠禮,該道歉的道歉,動手強行抓人上船的僕從更是要打上一頓,不能放縱這種風氣,得防微杜漸!
吳育聽了覺得是這個理,點頭應了下來,著人去審問那幾個欺辱女伎的紈袴。
這一審,還真審出點問題來了,那領頭的竟是福康公主的駙馬李瑋!
要知道官家子息單薄,兒子接連夭亡,女兒能養活的也不多,福康公主自幼聰慧,官家對她自是極為喜愛,到十六歲時替她選了這李瑋當駙馬。
李瑋乃是官家生母家中兄弟的兒子,兩人本就算是表親,再當上駙馬更是親上加親!
另外幾人,家中多多少少也都連親帶故,能說是皇帝親戚,又能說這親戚關係並不親近。
吳育見王雱聽了底下的稟報並無異色,絲毫不擔憂得罪這些人,對王雱更是喜歡。
對皇親國戚,他們這文官體系的人一向是不懼的,當初官家想給張堯佐封官不就被包拯他們把唾沫都噴臉上了?吳育還怕王雱怕了這些人,墮了文臣清名,這下總算放心了。
不過不怕歸不怕,能不沾上這些傢伙還是不沾為好。吳育對王雱道:“行了,你去忙你的吧,此事府衙這邊自會公平決斷。”
王雱也沒資格越俎代庖去斷案,事情交代清楚了便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王雱沒將此事放到心上,上了公堂、賠錢免罰的李瑋那幾個狐朋狗友卻跑回家找家裡告狀去了。
當然,李瑋不敢告,李瑋是駙馬來著,哪能把事情鬧開?娶了皇帝的女兒,還敢因為女伎之事與人爭風吃醋、鬧上公堂,體統不要啦?他看到西京這些官員有多護著王雱後便灰溜溜地走了,沒敢聲張。
其他人卻嚥不下這口氣,回家添油加醋地找家裡說王雱一點都不給他們面子,還說王雱請了那麼多女伎,年紀輕輕就肆意享樂,行為不端!
這些人家裡高不成低不就,在朝中沒什麼大權勢、稍有不慎就會被言官噴得狗血淋頭,偏偏在百姓間卻能為所欲為。
聽說王雱才十四五歲,家中也不過到他父親王安石這一輩才有人做官,這幾人家中都覺這小子行事過於乖張,當即寫了摺子上告朝廷,說王雱身為朝廷命官居然為女伎與人相爭,還靠著吳育庇護把李瑋等人抓進牢裡關了一晚!
據說這王家小子,還一次性給許多個女伎下帖子哩!
反正他們這些勳貴在朝堂上就不被待見,不怕沒臉。反正兒子都被人逼著和個女伎道歉了,怎麼著也要把那王家小子拖下水,要黑一起黑!
王安石隔天才知道有人上書彈劾自己兒子,更不巧的是,這時“狀元郎衝冠一怒為花魁”的流言還從洛陽那邊傳到了開封!
回想起王雱和柳永挺要好,王安石心裡開始犯嘀咕:難道兒子在外頭學壞了?聽聽,這不僅是曉得下帖子給女伎了,還一次下許多張帖子?
王安石越想越氣,當即寫信問王雱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司馬光倒是比王安石冷靜,面上沒什麼變化,只叫人尋了根趁手的棍子。
張氏奇怪地問:“你要這個做什麼?”
司馬光冷冷道:“等那混賬小子上門了,看我打不死他!”
學什麼不好,學那柳三變和女伎廝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