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六肆章
鳳翔路遠, 王安石這一走幾乎從炎炎夏日走到了入秋。秋來鳳翔遍地金黃,王安石一路走來, 看到的是一片秋來荒涼景色。
即便蘇軾他們集體搞封建迷信求雨, 今年的雨量還是不足以讓鳳翔過一個豐年,不少人甚至因為土地歉收而丟了地, 沿途百姓面上都是愁苦之色。
王安石有過地方經驗,但一次是在鄞縣, 那是江南肥沃之地;一次是青州,那也臨海靠江, 發展起來很輕鬆。
可鳳翔這邊水網不豐,百姓幾乎全看天吃飯, 連個緩衝都沒有, 遇到旱年只能趕早補種些別的作物解急。更重要的是, 鳳翔臨近西夏, 常年戰禍幾乎把它拖垮了, 若非這幾年朝廷與西夏暫歸安寧,怕是連喘息的機會都沒有!
蘇軾早得了信知曉王安石要過來,不僅王安石要過來, 王安石還帶了錢款和米糧,鳳翔百姓可以過個好冬天了!當然, 這錢款和米糧是朝廷撥出的項目專款, 不能光拿錢不辦事, 得幹活才有飯吃有錢拿。
蘇軾早早與上官候著王安石過來。
蘇軾在國子監唸書時常去尋王雱玩耍, 見過王安石許多回, 不過那時王安石於他乃是同窗的父親,蘇軾沒多注意。
如今仔細一看,蘇軾發現馬上之人身形高大,面容方正,與王雱的清俊秀逸倒是大不相同。他蓄著須,掩去微微下撇的唇角,看著少了幾分近乎天生的不近人情。
王安石的目光也落在鳳翔諸官身上。王安石這人有個臭毛病,辦事他喜歡當一把手,要是讓他受制於其他人,他做事就渾身不得勁,甚至還想和上頭的人槓一槓。
這一點,當初在揚州時韓琦就體會過了。
此番來鳳翔,王安石是準備一手把持整個水泥生產項目的。
知州姓宋,宋家與蘇軾家乃是世交,蘇軾在他手下做事很自在。知曉上頭要派個人過來辦事,宋知州非常重視,提前和蘇軾瞭解過王安石其人。
即便不問蘇軾,宋知州也聽過王安石的大名,畢竟他們手頭都有一本《鄞縣經驗》和《青州經驗》。雖說許多方法不能照搬,但有餘力的時候還是能參考一二,做成了,那就是改官時的加分項!
宋知州還知道王安石有個了不得的兒子,這小孩未及弱冠,已經聲名遠颺,狀元常有,民間如今提起狀元卻總頭一個想到他。
不管從哪個方面來看,宋知州都沒有與王安石起衝突的理由。
王安石抵達鳳翔當天的接風宴開得非常順利,除了王安石還是不願沾酒之外一切都很順利。
接風宴散後,王安石到宋知州安排的地方入住,腦中一片清明。
他不是兒子所說的“過敏”,不沾酒只是因為覺得人生苦短,人需要睡眠已經足夠浪費時間了,若是再沉湎酒色、迷失自我,把腦子交給酒水或者下半身去操控,未免太虧了。
王安石不樂意這樣虛度人生,他正當壯年,有的是精力,什麼都想幹一干,什麼都想試一試。
王安石拿出一本厚厚的書,藉著燈光看了起來。
這本書是他兒子不知從哪個旮旯扒拉出來的,叫《資本論》,據說原作者姓馬,原書已散失,他手上這本是其他人憑著記憶抄寫的。
臨行前他兒子說怕他路上無聊,翻出這本書讓他路上看著解悶。
此書內容複雜豐富,用於新奇,發人深省,王安石起初還漫不經心地看,後來漸入佳境之後只覺時間太少,恨不得夜夜捧讀:什麼辯證法……什麼宏觀調控計畫生產……什麼公有制私有制……什麼簡單再生產擴大再生產……
王安石邊讀邊在腦海中比對著曾經生出過的新法,漸漸就把各種想法理得越來越清楚。越是如此,王安石越是愛不釋手,簡直想把每一段都重讀幾遍。
兒子不在身邊,信函送到開封那邊又得大半個月才一個來回,王安石一個人看著《資本論》,一路上都心癢難耐,想和人討論討論,又感覺周圍人都不大能理解此書內容。
第二日與蘇軾一同去查看那石灰石產出地,王安石打起精神把事情都安排下去,緊鑼密鼓地開始招人進行開採和生產。
忙活完了,已是日暮西斜,王安石與蘇軾沿著山路行到一處山寺借宿,吃著齋飯,喝著禪茶,聊起了遠在開封的王雱。
對上王雱他爹,蘇軾就有很多話要說了,告了王雱老多狀。
可惜告著告著瞧見王安石一臉“什麼?我兒子居然做了這樣的事!真有想法!”的表情,蘇軾默默把剩下的話都憋了回去。
可算是知道王雱那小子是誰慣出來的了,有這麼個爹,沒躥上天去算很不錯!
王安石和蘇軾聊著聊著,想起上回和蘇軾他爹蘇洵在司馬光那兒聚會的事情。
當時他沒憋住和蘇洵吹了句兒子“我兒王雱讀書一遍就會”,蘇洵當即回他一句“誰家兒子讀兩遍”,顯見蘇軾也是個過目不忘的厲害後生。
王安石最近憋了一路,沒個可以討論的人,聊到酣處便摸出《資本論》其中一冊,遞給蘇軾,說這書是臨行前王雱給他的,這一冊他已經看完了,希望蘇軾也能看一看,回頭一起探討探討。
蘇軾一聽是王雱給的書,自然期待不已,揣著書回了自己住的僧房迫不及待地開始看。
此書言語平實,內容卻暗藏機鋒,蘇軾連夜讀了,第二日也沒憋住,拉著王安石一起討論起讀書時出現的疑問來。
兩人都是愛書如命,有此一書,每日忙碌之餘便是煮茶同讀,相互探討。有人一起讀書,與一個人獨自悶頭讀書,自然是大不相同的,蘇軾一開始還敬著王安石年長,從資歷和輩分來看都算是長輩,後來讀得越深,越有自己的看法,很不服氣地捋起袖子和王安石展開辯論。
論起辯論來,蘇軾一個能頂十個,他腦筋靈活,善於變通,常把本就不善言辭的王安石堵得沒話說。王安石氣得不輕,回頭給兒子寫信,說他這朋友不好,雄辯滔滔,愛抖機靈,人說一句,他駁十句,太不給人面子!
兩邊相隔太遠,等王雱那邊寫信回過來,王安石又已經和蘇軾冰釋前嫌,友好地探討別的問題。
王雱在回信裡很政治正確地痛罵蘇軾,細數往昔被蘇軾坑的歲月,表示這人真是太糟糕啦,雖然聰明大方還長得俊,但你還是千萬要小心他。
王安石看完又寫了封信,訓斥王雱不該在背後詆毀自己的朋友,小蘇這個人還是挺好的,辦事也踏實,不喊苦不喊累,和某些人完全不一樣~
王雱收到信時,正好回京和韓琦他們匯報進展,順便回家看看他娘和他媳婦兒。他把王安石在兩封信裡的說法跟司馬琰說了,很是鄙夷他爹的變幻無常:“男人心啊,海底針!”小別多日,王雱又拉著司馬琰說了好久的話,結果聊著聊著,他從司馬琰口裡知道一個大消息:吳氏懷孕了。
算算日子,應當是王安石去鳳翔那會兒懷上的,只是還沒顯懷,也沒什麼孕兆,是以一直沒發現。還是前幾日吳氏有些食慾不振,司馬琰給她把脈才發現的。
王雱馬上不樂意了:“娘剛才怎麼不和我說?”
司馬琰道:“哪有當娘的和兒子說這事的?而且娘一向覺得三個月以內不要多提。”
有司馬琰在,王雱本該不用太擔心吳氏,可吳氏年紀也已經三十多,稱得上是高齡產婦了。
王雱在屋裡轉悠了兩圈,又坐回司馬琰身邊,抓著司馬琰的手嘆著氣說:“這生孩子,就是一腳踩在鬼門關裡啊。”
他也盼著有弟弟妹妹兒子女兒,可,生孩子真的太危險了。
司馬琰道:“早早做好準備,不會有問題的。”她曉事以後一直在幫張氏調理身體,張氏卻還是一直沒懷上。
為此張氏還曾想過給司馬光納妾,可惜被司馬光嚴詞拒絕了。後來看張氏和司馬光都看開了,司馬琰也沒再執著此事。張氏身體底子不好,生她時耗損太嚴重,與其拚死拚活生個兒子,還不如好好養著圖個長命百歲。
眼下吳氏懷上了也不需要太擔心,平日裡注意一些,產前準備得妥帖一些,自然會順順利利。
王雱也知道這個理,最初的擔憂過去後就只剩下開心了,又興沖沖地跑去找吳氏說話。小妹去找司馬琰說話時正好看到王雱跑遠,進屋後和司馬琰說:“嫂子,你是不是和哥說了娘有喜的事了?”
司馬琰點頭。
小妹有些失落:“怪不得哥那麼高興。”她與哥哥嫂嫂感情一向很好,哥哥更是打小就疼愛她。現在要有弟弟妹妹了,大家難免都會更喜歡最小的弟弟妹妹。
司馬琰看出小妹的情緒,拉著她的手開解一番。不管有多少個兄弟姐妹,從小處出來的感情不是假的,王雱他們也不是那種一味偏心的人。
小妹的失落來得快去得也快,很快又快快活活地把司馬琰推到妝鏡前,說要給司馬琰梳新學來的發髻。
小妹才十二三歲,人小鬼大,懂的很不少,她邊給司馬琰梳理那柔順漂亮的青絲,還邊和司馬琰嘀咕:“聽說洛陽那邊很多漂亮的小娘子天天跑去堵哥哥,嫂子你可得盯著哥哥,別讓他被外頭的小娘子哄走了!”
司馬琰問道:“誰和你說這些話的?”
小妹吐吐舌頭:“我偷聽別人和娘說話聽到的。”王安石與王雱雖然不在,各家女眷還是時不時來拜訪,或者邀請吳氏、司馬琰去賞花說話,遇到有興趣的閒談小妹會偷偷聽上幾句。
司馬琰笑了笑,讓小妹下回別再幹偷聽的事,被人撞見了可不好。見小妹把髮髻梳成了,司馬琰讓她坐下,改換她給小妹梳髮。
晚上兩人歇下時,司馬琰翻來覆去沒睡著。
王雱察覺司馬琰的動靜,睜開眼奇道:“怎麼?秋天天氣太燥,睡不著?”
司馬琰說:“……沒有。”
王雱何等敏銳,一下子察覺媳婦兒情緒不對,沒臉沒皮地伸手在被窩裡對司馬琰進行一番嚴刑逼供之後,終於撬開媳婦兒嘴巴,知道有人跑吳氏面前說他在洛陽招蜂引蝶。
這可就把王雱嚇壞了,天大地大,信任最大,他媳婦兒居然懷疑他的人品,這說明什麼?這說明他這個丈夫的形象不夠偉岸,不夠可靠!
王雱立刻解釋:“我天天忙著正事,哪有空理會這些!就算有人想湊上來,那也是不可能成功的。也不看看我是誰,我有引以為傲的自制力!瞧瞧吧,美美的媳婦兒在懷,我都當了這麼久的柳下惠!”
司馬琰:“……”
王雱開始振振有詞地控訴司馬琰不相信自己,他在外忍受日曬雨淋辛辛苦苦地賺錢養家,居然還要被家裡人懷疑節操和貞操!最後王雱順理成章地表示,他受傷了,難過了,痛苦了,要媳婦兒親親才能好。
王雱控訴得太理直氣壯了,弄得司馬琰也感覺自己這種沒根沒據瞎泛酸的情緒很沒道理,老老實實地主動親了王雱一口。
王雱美滋滋地親了回去,把司馬琰親得要踹他才放開,心裡得了便宜還賣乖地想,他媳婦兒這麼老實可怎麼辦才好喲!幸好被他騙回家了,要不然一準被人欺負死!
夫妻之間的小風波消弭於無形,第二日一早,王雱精神奕奕地去上衙。
這日朝中卻出了點變故:富弼母親去世,富弼要辭去相位服喪去了。
富弼與文彥博同期為相,文彥博去後韓琦補上,宰執之中若要按資排輩的話,富弼堪稱是“首相”。富弼一走,韓琦就差不多該當真正的一把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