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穿越] 朕的大秦要亡了 作者:青色兔子 (連載中)

 
feline1017 2019-7-26 22:36:1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36 32124
feline1017 發表於 2019-9-5 10:55
第 100 章

  有那麼一瞬間,胡亥懷疑項羽是喝醉了酒,又或者是他那不為人知的躁鬱症發作了。

  但是,當他對上項羽的眼睛,他便絕了這些僥倖的想法——項羽的眼睛裡,雖然有著發狂的情緒,卻是清醒的。

  換句話說,項羽是真的確信了,他口中的「狗皇帝」就在船尾這一行人之中。

  胡亥的心直墜到谷底,反而安穩了。

  「不敢站出來?貪生怕死之輩!」項羽左手持刀,刀尖幾乎抵在胡亥鼻子上,頓了頓,卻又挪開,「沒人站出來,我就先從她下手!」他用刀尖挑起李婧的下巴。

  「這是把新刀,正要開個刃。」項羽獰笑道。他慣用的楚戟紮在金銀車的青銅板上,隨著車一起葬身墜龍崖底了。

  項羽若是挑到夏臨淵,說不定夏臨淵已經嚇尿了褲子。

  可是他偏偏挑了個生死看淡的李婧。

  李婧隨著刀尖的力道昂起下巴,配著她那張厭世臉,越發顯得她高傲極了。

  聞言,一眾男人都還沒想好該如何應對,倒是李婧淡聲道:「你這刀開過刃的啊。」

  項羽:……

  蒙鹽低聲斥道:「你閉嘴,他那是個修辭手法。」

  李婧張嘴還要反駁,項羽刀尖用力,刀鋒破開了她下巴上細嫩的肌膚,血絲滲了出來。

  他雙目赤紅,鼻翼張開,顯然已經激動到了極點——這時候再刺激他,並不是明智的選擇。

  胡亥正欲站出去,卻見蒙鹽已經先他一步,擋在了李婧身前。

  「你要找的人,是我。」蒙鹽垂著眼睛,頓了頓,改了自稱道:「朕就是你要找的人。」

  李甲&夏臨淵&李婧&剛能睜開眼還躺著的尉阿撩:喵喵喵?

  胡亥心頭一震,看向蒙鹽,卻見昔日桀驁的少年此刻肅然而立、竟如一株頂天立地的大樹。

  雖然在汝陰之時,胡亥跟蒙鹽挑破了,要他做選擇,是放下往日家仇、抓住機會為朝廷效力;還是放棄兵權、自己去捲土重來。當日蒙鹽選擇了放下仇恨,握住兵權。

  可是胡亥心中,對蒙鹽一直是信不及的,始終對他保持著戒心。

  這疑心說來莫名,卻總是揮之不去。

  直到墜龍崖遇襲,當他落崖之時,蒙鹽冒著生命危險抓住了他的手腕,救了他一命。

  如果蒙鹽要報仇,那他只需要坐視不理,胡亥便早已命喪黃泉。

  在從崖壁凹洞往下攀爬的那一個時辰裡,胡亥與蒙鹽通過腰間的繩索,將生命綁在了一起。可以說,在下崖的過程中,每離地面近一寸,他和蒙鹽之間奇怪的義氣之情就深一分。

  這種情誼,是超越了皇帝與將領這種身份關係的。

  然而胡亥也萬萬沒想到,此刻蒙鹽會挺身而出,代他去死。

  「你?」項羽一愣,眯眼打量著蒙鹽,臉色陰沉,若有所思。

  人一旦進入了思考狀態,就無法狂暴了。

  項羽明顯冷靜了些。

  蒙鹽沉聲道:「對,朕就是大秦的皇帝。你要找的,只是朕一人。餘者乃是無辜之人,將軍何不放了他們?」

  項羽橫刀于蒙鹽頸間,冷笑道:「我先給你個痛快!」

  「住手!」胡亥叫道,上前一步,正色道:「朕才是大秦的皇帝。他們不過是跟隨朕的宮女、侍者罷了。」

  項羽刀仍架在蒙鹽脖子上,聞言側身看向胡亥,「你若是皇帝,此前在船艙之中,怎麼肯跪我?」

  李甲等人都不知道船艙中發生的細節,只知道胡亥說他們的身份變成了暴秦逃兵,如今要歸順于故楚。

  此刻聽項羽說,皇帝竟跪了這敵軍將領,受此大辱,李甲咬牙切齒,夏臨淵瞪起了含淚的大眼睛。

  有道是「主辱臣死」,夏臨淵拖著哭腔叫道:「陛下!您受苦了!」

  胡亥:……

  胡亥清清嗓子道:「朕能忍常人之所不能忍,才做得好這皇帝。」

  項羽目光遊移不定,漸漸又起了怒意,「你也說自己是皇帝,他也說自己是皇帝。你們這夥人,都是不盡不實的小人!我看也不用麻煩辨認了!來人,把他們都綁了,拖到甲板上斬了喂魚!」

  秋風蕭瑟,淮水無波。

  如果再來一盞斷頭酒,胡亥能從《詩經》的「鐘鼓將將,淮水湯湯」,一直背到白居易的「何事長淮水,東流亦不閒」。

  可惜雙手被綁於背後,不得揚手唱起來,背詩也就沒了意思。

  事已至此,胡亥反倒靜下心來,借著熹微的晨光,他望向項羽,瞧出端倪來。

  項羽並不是喝醉了酒,也不是有不為人知的躁鬱症。

  他那赤紅的雙目,細看其實是紅了的眼圈。

  此刻,項羽側身望著湯湯淮水,難掩傷痛悲憤之情。

  有什麼事情,能讓英雄一世的西楚霸王如此傷痛?真實歷史上,他可是大笑聲中自割頭顱送于故人的硬漢子。

  如果這是言情小說裡,那恐怕是虞姬在後院,被其它的惡毒婦人設計害了她腹中的孩子;而項羽身囿於戰局,不能回去保護佳人,於是淒淒慘慘戚戚……

  顯然這種鬼故事並不適用於這個世界。

  胡亥等人被反綁了手腳,跪在甲板上,一字排開;每個人身後,都站著拔刀等待的楚兵。

  只要項羽一聲令下,頃刻便是六顆人頭落入淮水之中。

  胡亥盯著項羽,難道……?

  正在猜測之時,卻見黥布跑到項羽身邊附耳低語。

  胡亥看到黥布頭盔上新換的白纓,心中豁然開朗。

  黥布是在服喪!而項羽又如此悲痛。

  算算日子,該是項梁于定陶戰敗,被逼自殺了!

  夏臨淵在一旁嗚嗚咽咽抽泣著,已經在跟眾人說告別辭了,「嗚嗚,李甲,其實你是個好人……嗚嗚,陛下!咱們來生再見!……」

  項羽聽完黥布的彙報,回過神來,掃視著胡亥等人,似乎隨時都會下殺令。

  千鈞一髮之際,胡亥跳了起來,道:「項羽!你就這麼殺了朕——難道是項梁將軍願意看到的嗎?」

  項羽猛地衝他大步走來,拎著胡亥衣領將他提起來,盯著他雙目,如要吃人的老虎,「你說什麼?」

  「朕說——項梁將軍泉下有知,一定會笑你是個有勇無謀的匹夫!」

  項羽目眥欲裂,聲如炸雷,「你如何知道我叔父已死?」

  胡亥道:「朕有眼睛,會看;朕有耳朵,會聽;朕有心,會感受。能讓項羽你如此悲痛,除了項梁大將軍之死,哪裡還會有別的原因呢?」

  項羽悲憤道:「我叔父是被你手下蟲豸般的小人給害死的!拿你這做主人的償命,再合適不過!」

  「且慢!你此刻一時痛快,殺朕于淮水之上。異日說起來,誰人能信呢?」

  項羽握著他衣領的手一鬆。

  胡亥乘勝追擊,道:「這船上都是你的人,我們六人一死,誰都不能證明是你殺了朕。到時候天下人不過恥笑你,沽名釣譽罷了。」

  項羽冷笑道:「依你之見,我該當如何做,才能叫天下人承認是我殺了你呢?」

  胡亥道:「當然是召集天下英豪,開了一個誅殺暴秦皇帝的大聚會。到時候,將軍于會上,當著天下英雄的面,斬落朕這一顆大好頭顱,豈不流芳千古?朕懸于淮水之上,既無精兵保護,又無舟船離開,將軍還怕朕跑了不成?」

  項羽鬆開了揪著他衣領的手,就勢一推,叫胡亥狼狽翻倒在甲板上,長吸一口氣,道:「我原本也是這麼打算的。」

  只是項梁之死,叫他一時被悲痛衝昏了頭腦。

  「暫且叫你這狗東西多活幾日。」項羽嫌惡地擦了擦碰過胡亥衣領的手,毫不在意道:「既然如此,先將這五人殺了吧。」

  眼看著皇帝逃過一劫,李甲等人才鬆了一口氣。

  聞言,李甲、夏臨淵、李婧、蒙鹽、尉阿撩五臉懵逼:喵喵喵?



作者有話要說:

  我先來:有朝一日刀在手,屠盡天下斷章狗!
feline1017 發表於 2019-9-5 12:52
第 101 章

  眼看著李甲等人立時就要人頭落地,胡亥被項羽推倒在甲板上,打了個滾,還沒站起來,就急忙道:「不可!」

  項羽冷笑著譏諷道:「你又有何高見?」

  胡亥急切間,道:「你若要殺他們,朕、朕立時就投河!」

  言外之意,你項羽就別想著在天下英雄面前露臉了。

  這威脅毫無分量。

  項羽淡漠道:「你投一個我看看?」

  胡亥:……

  項羽不屑道:「似你這等貪生怕死之輩,只求苟活,自己求死?除非淮水倒流。」

  胡亥不得不承認他說得有道理。

  胡亥盯著楚兵雪亮的刀光,心念如電轉,道:「如今項梁將軍一死,你也危在旦夕了!」

  項羽冷笑道:「比你此刻還危險?」

  胡亥道:「朕的危險,在於將軍一念之間;而將軍的危險,卻在於天下形勢。項梁一去,楚懷王立刻就要下手除掉你了!」

  項羽目光猛地一沉。

  「你們項氏獨霸兵權,楚懷王如何能安心?從前他奈何不得你們。此刻項梁既死,你又只剩了隨身兵馬,那楚懷王祭出故楚正統的旗號,頃刻間就能奪了你的兵權——到時候什麼宏圖霸業都成一場空!」

  項羽眯眼盯著胡亥——方才黥布來報,便是說定陶大敗之後,士卒驚恐,於是楚懷王從盱台動身,北上彭城,並且封了呂臣做司徒,封了呂臣的父親呂青做令尹;封了劉邦為武安侯,讓他領兵佔據了碭郡;其餘將領也各有封賞。而宋義更是被尊為上將軍,號卿子冠軍。而他項羽,隻落了一個魯公之名。

  呵,魯公。

  可以說,楚懷王這是把從前項氏的軍權全部收走了。而如今諸位將領都歸宋義管轄。

  胡亥端詳著項羽的臉色,知道他傲骨天生、又年輕氣盛,低姿態道:「以將軍兵法武藝,若是明著來,絕對不會有閃失。但是如今將軍在楚懷王身邊無人,又是孤身在外,就怕小人暗害。」

  項羽沉默思索,哂笑道:「果然是你這等小人,才最懂小人心思。」

  胡亥:……

  胡亥笑道:「朕知道,若要將軍放了朕這幾位隨從,是強人所難。朕只求,您開大會弑朕之日,將這幾個人帶上,叫他們給朕陪葬。朕好歹也做過皇帝,一個人上路未免有失身份。」

  李甲&夏臨淵&李婧&蒙鹽&尉阿撩:喵喵喵?

  聞言,項羽冷笑道:「你無非是要他們多活幾日——到頭來難逃一死。」

  「朕就愛脫了褲子放屁,個人癖好。」

  項羽見他說得粗俗,不悅皺眉,卻是道:「我若答應你,你以什麼償還呢?」

  胡亥道:「項氏獨掌兵權,楚懷王早已不安,宋義窺測上意,主動來與朝廷交好,要暗害你叔父。」他編得有鼻子有眼,「朕手中有宋義勾結朝廷的證據。待到您開大會弑朕之日,朕會將證據呈上。到時候,將軍可以當場立斬宋義,而無人敢置喙。更是將宋義的醜惡嘴臉,大白於天下,也為您叔父洗刷冤屈。」

  原來如此!

  項羽已是信了,大為悲憤,幾乎落淚。

  否則以叔父的才能,如何會于定陶大敗而死?

  此前,他們明明連打了好幾場勝仗!

  項羽從頭到腳打量著胡亥,在心中已經將他剝了皮。

  然而也許是他的貴族風範,也許是從前與胡亥通過幾封信的「情分」在,項羽最終只是一擺手,讓持刀的楚兵退下了。

  項羽衝著胡亥伸出手來,與他擊掌立誓。

  三次擊掌,一次比一次力道大,胡亥差點給拍哭了。

  看著轉身獨自入了船艙的項羽,胡亥虛脫般吹了口氣出來:今日份的死亡之躍完成!

  得了項羽的允諾,胡亥鬆了口氣,船上又走了一日,他已經坐在甲板上指揮楚兵網魚吃了。

  「這淮水的白魚可是一絕,」胡亥搖頭晃腦道:「正是『淮白鬚將淮水煮』,『魚吃雪花方解肥』……」

  李婧蹲在一旁,道:「這都半天了,一條都沒見著——我就說吧,開動的船上是很難網到魚的……」

  夏臨淵則是流著口水,道:「我都好些天沒見著肉了。」

  李甲瞅著水面道:「要不然我叉一條上來?」

  蒙鹽抱臂無奈——這夥人為什麼一點階下囚的自覺都沒有呢?

  項羽立在船艙外,遙遙盯著胡亥等人。

  黥佈道:「他們也太自在了吧。將軍,何不把他們綁起來,叫他們受些酷刑?」

  項羽冷酷道:「船上沒有趁手的東西。等靠岸再說。」

  黥佈道:「家裡問您,何日抵達?」

  這個「家裡」,除了虞姬不作第二人想。

  項羽冷峻的臉上終於顯出一絲溫和的情緒,道:「跟她說,在廣陵府裡等著。到岸許在夜裡,叫她不要等,早些睡。」

  黥布已經習慣了被日常秀恩愛,答應著去派人飛鴿傳書了。

  大船又行了一日,往北靠了岸,胡亥等人被綁著,入了九江郡廣陵府。

  一路上,胡亥等人想盡了辦法往外遞消息或是找機會逃跑。

  然而項羽的人盯得太緊了——畢竟項羽已經知道了胡亥的身份。

  胡亥又怕冒然行事,觸怒了項羽,叫他發狂起來把大家都給砍了。

  所以到最後,胡亥等人被綁入了廣陵府。

  是夜,圓月高掛,秋風送爽。

  胡亥被捆著往後院子走,忽然角門裡一名頭飾華貴的黃衣少女握著一冊竹簡低頭走出來。

  兩人撞個正臉,都是大吃一驚。

  你道這少女是誰?正是與呂雉逃往吳中表姐家的劉螢。

  這劉螢的表姐,便是虞姬。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結尾是不是充滿了希望?
feline1017 發表於 2019-9-5 12:56
第 102 章

  原來當初劉螢與呂雉打暈劉邦後,連夜逃離沛縣,往吳中尋劉螢表姐避難。而呂雉的兩位哥哥,呂澤與呂釋之也隨後,各領五百兵馬,出城「守護」。

  呂雉也當真是機敏小心,直到渡過淮水,到了會稽郡,才將事情對兩名兄長和盤托出。

  呂澤與呂釋之大驚。

  然而事已至此,兩人已經領兵馬南渡淮水,這會兒回去什麼都晚了,沛公是一定要治他們罪的。更何況一邊是親妹子,一邊到底是個外人。

  呂澤與呂釋之沒有退路,索性絕了回去跟著劉邦的心思,一門心思跟著自家妹子。

  誰知道,劉螢憑著記憶,磕磕絆絆找到吳中表姐家中時,雕欄玉砌的家中已經只有僕從,不見主人。恰好虞姬打發人回來移植她園中的珍稀菊花。

  聽劉螢表明身份後,士卒小頭目道:「主人如今在廣陵府,姑娘既然是親眷,不如隨我等前去。」

  於是劉螢與呂雉等人便又折回淮水以北的廣陵府。

  路上,劉螢從士卒僕從零散的話語中,逐漸瞭解到,原來自己這個表姐跟了故楚反秦的將軍。

  等到了廣陵府,呂雉卻並不隨劉螢去見虞姬。

  「你我相互扶持一場,我如今見你尋到家人,便放心了。只是你那表姐跟了項氏,劉邦卻也投奔了項氏,萬一叫他知道了,鬧起來,只怕叫你在中間難做。我來的路上已經留意過了,這便與兩位兄長隱于淮水之畔的沼澤之間,暫靠捕魚過活。等你在府中安頓下來,咱們再從長計議。」

  劉螢也明白,若呂雉留在廣陵府,多有忌諱。況且她曾為宮女,住進反秦將軍府中,也算與虎狼同穴了;與呂雉分作兩處,自然更保險一些。

  「多謝姐姐一路相送。救命之恩,無以言報。」劉螢捏著呂雉略顯粗糙卻溫暖的手,含淚懇切道:「翌日若有用妹妹之處,只需招呼一聲。我赴湯蹈火,萬死莫辭。」

  呂雉笑著拍拍她的手,道:「你若要找我,叫人到廣陵府碼頭河灣裡,留一盞水燈。我便知道了。」

  「好。」

  兩人就此別過,劉螢入府見虞姬。

  亂世之中,虞姬亦是父母兄弟皆亡,親族失散不見。

  乍然見了表妹,虞姬驚喜異常,泣道:「再不知世上還有親人在。」

  兩人拉著手,憶起從前幼時一起捉迷藏、紮絹花等遊戲,只覺人生如幻夢。

  劉螢道:「只是一條,我曾是朝廷宮女,等你那將軍回來,若是……」

  虞姬黛眉微蹙,柔聲道:「阿螢你別擔心,你當初年幼,也是沒辦法才誤入歧途。我將實情告訴將軍,他必能體諒的。」

  劉螢試探道:「將軍待你可好?」

  虞姬低聲道:「他、他是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見表妹直勾勾盯著自己要答案,不由面上一紅,羞澀道:「待我……極好……」

  劉螢觀虞姬行事,一團天真稚氣,便知道那將軍待她必是極為呵護,便也為她歡喜。

  虞姬拉了劉螢的手,引她到園中看自己培育的各色菊花。

  正是秋日,臨近廊下的園中,開出一片雪海,竟是白色的菊花。

  虞姬微笑道:「我給它取名叫『瑤台玉鳳』,你瞧,中間一點鵝黃,雪似的花瓣層層簇擁,雍容華貴,像不像瑤台仙子?……」

  劉螢含笑聽著,時不時點頭,心中卻在盤算,路上借呂雉之手寄給朝廷的示警信,也不知陛下是否收到了。

  劉螢陪著虞姬住了幾日,只見府中忽然多了許多兵丁僕從忙裡忙外,虞姬更是接連試新妝——那項氏將軍要回來了。

  虞姬換了新衣,在劉螢面前轉了轉去,「這件如何?」又道:「等將軍回來,我便將你的事情告訴他。你放心,他絕對不會因為你做過宮女就難為你的。你的身份過了明路,以後再也不用擔心這個擔心那個了——這件好,還是先前那件黃色的好些?」

  劉螢放下手中竹簡,看了一眼,笑道:「都好。」

  虞姬頓足嗔怪。

  項氏將軍回來那日,劉螢萬萬沒想到會遇見胡亥。

  更沒想到,胡亥還是被綁來的。

  而在胡亥身後,還跟著李甲、尉阿撩等一行人。

  劉螢尚未見過蒙鹽、李婧,但是這並不妨礙她迅速意識到發生了什麼。

  兩人擦肩而過,並不敢交談。

  項羽正虎虎生風走在一行人之前,親自押送胡亥等人去後院地牢之中。

  劉螢一顆心砰砰亂跳,茫然無措疾走了半日,猛地醒悟過來,急尋虞姬而去。

  虞姬已換了新衣,上了新妝,含著羞澀笑意,在臥房門前翹首以待,忽然見劉螢行色匆匆而來,訝然道:「這是怎麼了?」

  劉螢道:「有關於我的身份,表姐切莫告訴將軍。」

  虞姬微愣,道:「也不是什麼大事兒,你何至於……」

  劉螢道:「萬一呢?」

  虞姬人善心軟,取絹帕為劉螢擦汗,溫柔笑道:「我不說就是。慌什麼呢?」

  劉螢定定神,好在府中除了表姐,並無人知道她曾為宮女。

  原來劉螢一見皇帝落難,便意識到,若要救援,那麼她返鄉宮女的身份就太不利了,行動間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盯著。可若是去了這一層身份,只是作為將軍寵姬的表妹,那麼便既不引人注目,而又方便行事了。

  胡亥等人被關入後院假山下的地牢中。

  地牢有三重門,前兩層的鑰匙由守衛執掌,第三層的鐵門合攏,卻是項羽親自將鑰匙收走了。

  胡亥透過送飯的小洞,看見項羽將一把金色的鑰匙拴在了腰間鎧甲之下。

  那把金色鑰匙,足有成人手掌長。

  「留一隊兵在外面巡邏,後院不許人來。」項羽沉聲道:「黥布你親自領人在這層看守。」

  「喏!」

  項羽拔步便走。

  定陶大敗,項梁方死,宋義奪兵權……樁樁件件疊在一起,項羽剛從船上下來,暫時顧不上胡亥。

  黥布轉身點了幾個人,「你們幾個留下守著,趙虎,李波,王丹……韓信。」

  胡亥在裡面聽得清清楚楚。

  韓信?

  韓信!
feline1017 發表於 2019-9-5 12:56
第 103 章

  此後「戰必勝,攻必取」,被蕭何稱讚「國士無雙」的韓信,這會兒混得還很不怎麼樣。

  隻隔著鐵門聽著,胡亥就能瞭解到,目前韓信明顯還在被別的守衛排擠。

  黥布點了留下的幾個守衛中,似乎除了韓信,都是累世跟隨項氏的子弟兵。

  他們在外面守著也是無聊,只能互相吹牛逼打發時間。

  「現在這些新來的人,真是不怎麼樣,一個個本事不大,脾氣不小……」

  「就是,我給項梁大將軍牽馬的時候,這些人還不知道在哪個泥塘裡光著屁股打滾呢!」

  「可不是嘛……」

  韓信始終沒有說話,只是沉默聽著。

  韓信原是淮陰人,並不是從一開始就跟著項羽的。他少年遊蕩之時,曾受□□之辱,也曾受漂母一飯之恩。叫胡亥看來,最後害了韓信的,恰恰就是當初洗衣服大娘給韓信的那一段飯。

  也許就是這頓飯,叫韓信相信人性還是善的。

  於是「人間有真情,人間有真愛」,相信人之善良的韓信,也相信了劉邦的良心。他沒有接受蒯徹與劉邦、項羽三分天下的建議,而是歸於劉邦旗下,結果最終功成名就身死。

  到了放飯的時間,其餘幾個守衛都就上去,與上面兩層相熟的守衛一起吃飯吹牛,叫韓信自己在底下守著。

  地牢的牆是一層青銅板一層精鐵,唯一的鑰匙給將軍親自保管著。

  裡面的人就是插翅也飛不出來。他們倒不擔心這些人跑了,唯一要警惕的就是外面的人殺進來營救罷了——不過這可是廣陵府,想要殺進來,也得是一場血戰。

  外面人語聲消失了。

  胡亥透過送飯的小洞望出去。

  只見高高瘦瘦的年輕人百無聊賴地靠牆斜立著,燈影把他的影子在地上拉得長長的。

  「喂,韓信!」胡亥叫道。

  韓信訝然回頭,一雙黑嗔嗔的眸子光華內斂,形容清俊,偏於陰鬱。

  「我一看,你就是個辦大事兒的人!」胡亥熱情洋溢道,活像算命的江湖騙子。

  原本蹲著打瞌睡的夏臨淵猛地從胳膊底下拔出頭來:陛下這是要搶他的活計啊!

  「你日後可是要做大將軍的兵仙!」胡亥情真意切道:「現下在項羽身邊做一個看守地牢的護衛,豈不是大材小用?」

  韓信一動不動斜靠在牆上,修長雙腿交疊,單手轉著杵在地上的腰刀,冷眼看他說下去。

  胡亥道:「你可知道我是誰?」

  他身後眾人,除了李婧,都緊張起來——陛下難道要表明身份?

  項羽雖然確定了胡亥皇帝的身份,暫時卻並沒有聲張。

  胡亥鏗鏘有力道:「我就是太乙真人在人間的唯一親傳弟子,太丙真人。」

  身後五人:噗!

  「信我!你這面相、這筋骨、這……」

  韓信終於動了。

  他長腿一邁,兩步走上來,腰刀輕伸,「啪」,把放飯的小洞板子給抵上了。

  胡亥:……

  恰在此時,一道女聲響起,「小將軍怎麼沒去用飯?」

  聲音溫柔,略帶笑意,正是劉螢。

  劉螢見機行事。

  因項梁之死,府中各處帶喪服孝,項羽心情也很不好,從虞姬的臉上就能看出來。

  「有什麼法子,能讓將軍舒心一些呢?」虞姬臨窗托腮,望著豔豔秋菊,絕美容顏上染著幾縷愁緒,就是女人看了也要憐愛。

  劉螢趁機道:「姐姐,別的事情咱們幫不上忙。倒是可以準備些飯食,請將軍手下的士卒們吃好,也算是為將軍分憂吧?」

  「是麼?」虞姬懶懶的。

  她一心都系在項羽身上,因項羽情緒糟糕,她便也做什麼都提不起精神來。

  劉螢道:「是啊。吃飽了有力氣,才好報仇殺敵嘛。」

  虞姬小鹿般的眼睛閃了閃,掩住櫻桃小口,歎道:「打打殺殺的,可真嚇人。」

  劉螢道:「姐姐若願意,我就安排僕婦做好飯食,親自去送。」

  虞姬懶洋洋起身,道:「那就交給你吧。」她轉身往內室走,一面歎道:「其實照我說,哪裡非要爭天下呢?像從前那樣,在吳中不也不很好麼?」

  她歎息著躺下去,想著將軍那不展的愁眉——他連皺眉的樣子也是那樣英俊。

  劉螢得了虞姬的話,等於是領了「尚方寶劍」,立刻打點僕婦,做了上好的豆飯、細面來。

  因項梁之死,府中服喪,連日食素,士卒都有些耐不住。

  這年頭,當兵打仗,不就圖個能吃到肉嗎?

  劉螢來送飯,雖然沒有肉,但是最起碼比軍中伙食是好多了。

  見是將軍寵姬的妹妹親來送飯,眾士卒都受寵若驚。

  更何況,就算去掉這層身份,單以劉螢的美貌,也足以讓男人目眩神馳了。

  只是劉螢沒料到,還剩了一個韓信在底下。

  「知道大家連日辛苦,我姐姐請諸位吃頓好的。雖然不是什麼珍稀的東西,不過聊表心意……」劉螢微笑道:「小將軍,何不也去?」

  韓信還沒說話。

  胡亥隔著鐵門叫起來,「了不得!姑娘,我一聽你的聲音,就知道你必是生得花容月貌!」

  劉螢:喵喵喵?

  韓信至此才說話,道:「別理他,一個瘋道士,說自己會看相。」

  劉螢道:「哦?我倒是正想找人算算命。」

  她笑道:「既然是瘋道士,聽聽瘋言瘋語也算有趣。」

  她一笑,溫婉嬌美。

  韓信到底還年輕,又還只是個士卒,這些年來別說美女,就是適齡的女孩也沒怎麼見過;可能上一次有女人衝他笑,還是河邊的洗衣大媽看他可憐。

  他黑瘦的臉上忽然泛起一陣潮紅。

  韓信別開目光,跟在劉螢身後,訥訥道:「小心,別叫他傷了你……」

  劉螢走到門邊,歪頭問韓通道:「能打開放飯的小洞門板嗎?」

  那小洞不過巴掌大小,連隻大點的老鼠都鑽不出來,更何況是人。

  韓信低頭,因離得近,聞到劉螢身上香氣,耳朵尖都紅了。

  他沒說什麼,隻把小洞門板打開了。

  胡亥湊過去,從小洞裡露出半張臉,瞅著劉螢一通亂說,「姑娘,你必是年少坎坷,今年十七。父親比母親大三歲,還有一個比你小一歲的妹妹……」

  不管他說什麼,劉螢都配合,「啊?你怎麼知道?的確如此!這你都知道?天呐!」

  他倆一唱一和,把韓信給看愣了。

  終於胡亥收了神通,道:「姑娘,你放心吧。你將來必然顯貴。且這顯貴不從夫家而來——你自己本身就是顯貴。」

  劉螢喃喃道:「果然是……得道高人麼?」

  這下子,韓信也將信將疑起來。

  胡亥又看向韓信,道:「你還不信?若不是預言了項梁大將軍之死,我又怎麼會被關起來。」

  韓信這下徹底信了,上前一步,目光閃爍,道:「你說我能做大將軍?」

  「正是。不過在這裡是做不成的。」

  「那要去哪裡?」

  胡亥老神在在道:「你在裡面太久了,面色陰暗,我看不清。你先出去曬一炷香的太陽。」

  韓信:……

  出人頭地的迫切心情驅使下,韓信果真轉身往外走去。

  胡亥忙低聲對劉螢道:「鑰匙在項羽腰上,金色、一掌長。傳信給王離。」

  才說了兩句。

  韓信回過神來,已調轉回來,道:「我先送姑娘出去。」

  劉螢記下了這驚心動魄的兩句話,怕再耽擱下去惹人起疑,對韓信柔柔一笑,便舉步離開。

  這夜,虞姬回來,又向劉螢抱怨道:「將軍又喝得酩酊大醉。我瞧著真是心疼……」

  劉螢心中一動,先哄虞姬睡下。

  她換了虞姬素日穿的紅衣,長袖遮面,屏息往項羽所睡的臥房走去。

  劉螢與虞姬本就是表姐妹,身量臉型都相似。

  月色昏沉,僕從士卒只當她是虞姬,便放她進去了。

  項羽臥在榻上,鼾聲正濃。

  劉螢輕手輕腳,提心吊膽翻找著鑰匙,解下來放入懷中。

  其間項羽似乎察覺有人靠近,但是也許因為她身上衣香是虞姬一樣的,也許是因為酒沉了,他並沒有睜眼醒來。沙場上練出來的警覺,對於身邊已成為習慣的女人來說,是不存在的。

  劉螢將金鑰匙揣入懷中,鬆了口氣。

  她一轉身,嚇得險些叫出來。

  只見漆黑的臥房門口,一名女子沉默而立,渾身縞素,正幽幽望著她。

  是虞姬!



作者有話要說:

  真·鬼才寫手!刺不刺激?
feline1017 發表於 2019-9-5 12:57
第 104 章

  劉螢只怕虞姬聲張起來,當下第一反應,就是食指豎在唇前,做了個「噓」的口型,望著虞姬目露求懇。

  虞姬傷心又憤怒地瞪著她,轉身示意她跟上來。

  外面守門的僕從在劉螢進去的時候,以為是虞姬;等之後虞姬進去,他們還以為自己眼花了,又或者中間什麼時候虞姬出去了而他們沒發現。

  等他們察覺不太對勁,進來查看時,就見虞姬、劉螢一前一後走出來,而內室裡將軍的鼾聲依舊。

  目送雙姝走遠,眾僕從內心讚歎:雙飛燕呐!將軍好豔福!

  劉螢一路跟著虞姬回了她的花房。

  她隔著衣衫,捏一捏藏起的金鑰匙,心中慌亂,也不知虞姬是否看到她偷鑰匙這一節了。

  到了花房,虞姬臨窗而立,望著月夜下的瑤台玉鳳,默然不語。

  劉螢不知表姐要如何發落自己,一顆心七上八下;又不知道她看到了多少,更是辯解也不知該從何處辯解起。

  不知過了多久,劉螢試探道:「表姐,其實……」

  「果然,你也心悅將軍麼?」虞姬側過臉來,粉頰上盈盈珠淚,好不哀婉動人。

  劉螢:喵喵喵?

  劉螢鬆了口氣,該是沒看到偷鑰匙一節。

  她笑道:「表姐你誤會了……」

  「我誤會了?」虞姬哀怨道:「那你深夜到將軍臥房中,又穿了我的衣裳,是為了何事?」

  劉螢:……

  虞姬見她答不上來,又道:「阿螢,你既然做得出來,又如何不敢認呢?」

  劉螢心中一合計,還是認了虞姬給她想得這個理由比較好。

  她把頭垂下去,羞愧道:「表姐,妹妹我一時糊塗,再也不做這種事兒了……」

  誰知道虞姬全沒聽進去,她自己呆呆望著窗外,想了半天,卻又笑起來。

  虞姬心中回轉過來,看向劉螢,笑道:「我也沒了別的親人,你若能留在將軍身邊,也算是好事一樁。況且將軍身邊總不會只有我一個人。既然遲早會有別人來,是你,總比別人好……」

  劉螢頭皮發炸,後退一步,連聲道歉,「表姐,我真是鬼迷心竅!」

  虞姬目中放光,走上前來抓住了劉螢手腕,道:「你別著急,我明日就去找將軍說,跟他剖白你的心意……」

  劉螢這下是真要哭了。可是,她偏偏還不能否認「她心悅將軍」這事兒。

  是夜,虞姬輾轉反側,難以入眠;聽得項羽一起,便頂著發紅的眼睛匆匆趕去了。

  而劉螢到外院,問賣果子的來了沒。

  「來了,在角門上等著呢,就等姑娘您招呼了。」僕從對劉螢也殷勤。

  劉螢道:「叫她把果子擔進來,我選選有什麼時鮮的。」

  一時賣果子的人挑著擔子進來,摘了斗笠,露出臉來,卻是呂雉。

  「妹妹,上次的信已寄出,還有何事?」這說的是給王離傳信。

  劉螢道:「托姐姐在淮水岸邊備船,萬一事發倉促,我們恐怕仰賴姐姐去逃命了。」

  「放心。只是岸邊都是項氏的水軍,民間大船都不讓停靠的。若要停在岸邊,最多只能是小帆船——可使得?」

  「好。」劉螢心裡數了一遍人數,道:「若姐姐方便,這幾日,備兩艘帆船在岸邊等候。」

  呂雉道:「這些果子留給你吃吧。」

  劉螢道:「不必了。你在外面,帶著幾個孩子,還要顧著一千人馬嚼用。哪裡容易呢?」她拔下頭上華貴的裝飾,攏作一堆,用帕子包了,給呂雉藏在懷中。

  呂雉也不多客套,仍是把兩擔果子都給她留下,見劉螢沒有別的交待,便又把斗笠戴上,沉穩地一點頭,挑起空了的竹簍出門去了。

  那廂虞姬卻是才把劉螢之事,跟項羽講明白。

  項羽宿醉晨起,正是頭痛欲裂;若是往日虞姬早已親奉醒酒湯,溫言軟語服侍他——偏偏,虞姬現在雖然笑著,卻也是傷心欲絕。

  「她要跟了我?」項羽聽了半天,做了總結。

  虞姬心中一痛,強笑道:「是呢。」

  若這是言情虐文中,那麼項羽接下來就會想:啊!這可惡的女人!我將一顆真心捧給她!她卻要將我跟別人分享!她一定是不愛我!啊!那我就接受她送來的女人!做給她看!

  然後虞姬就會想:啊!他竟然真的收下了那個女人!看來我猜的沒錯,他果然不是真的愛我!

  最後倆人虐來虐去,虐殘一個之後,確認了是真愛,大結局撒花。

  若這是甜寵文,那麼項羽差不多就會邪魅一笑,舌綻蓮花,「小東西真別致,看不出我愛的是你嗎?劉螢是誰?她有你美嗎?有你甜嗎?有你可愛嗎?」然後把虞姬調戲得面紅耳赤,倆人醬醬釀釀一場之後,把邪惡的女配趕出府去。

  可惜現實中,項羽扶著額頭,慍怒而不耐煩道:「叔父新喪,你卻來說這些,真是胡鬧!」

  他這幾日忙得焦頭爛額。

  要說服那些已經接受楚懷王封賞的項氏舊部跟隨他,談何容易。

  哪有心情想這些兒女私情之事。

  虞姬吃了這樣一句重責,目中迅速積滿了淚水。

  項羽看她一眼,無奈歎道:「既然是你娘家人,又落了難,那就接在府中養著吧。」

  虞姬含淚望著他,問道:「怎麼個養法?」

  「你看著辦!」項羽提起腰刀,快步出門,去見蒲將軍等人,商議大事了。

  劉螢已經拿到了金鑰匙。

  這樣一把鑰匙丟了,若是僥倖,過兩日項羽要用之時才會察覺;若是不走運,那說不得下一刻就會被抓住。

  劉螢鋌而走險,再入地牢。

  地牢中,韓信已經被胡亥精神污染了一日一夜。

  地下濕冷,旁的守衛都睡到了上面一層,仍是只留了被排擠的韓信一人守著。

  胡亥開了天眼一般,把韓信從前「□□之辱」「漂母一飯之恩」「南昌亭長處寄食」等經歷一講,把個韓信給聽得一愣一愣的。

  一夜過去,韓信已經沒法再懷疑了。

  因為這個太丙真人太神奇了!

  他此刻一個無名小卒,遠赴廣陵投奔項羽。

  這太丙真人從未見過他,卻能說出對他影響最為深刻的三件大事——興許,冥冥之中,真有神仙降臨人世了吧。

  韓信關切道:「真人,你既然是真仙人,何不施展大神通,出了這地牢。我聽說,將軍這幾日見完各位將領,就要來找你麻煩了。到時候恐怕真人有性命之虞呐!」

  他這真不是諷刺。

  胡亥老神在在道:「這個嘛……我下凡來,是有緣故的。事兒沒辦完之前,我不能走。」

  「是何緣故?」

  「我是來渡人的。」

  「何人?」

  透過放飯的小洞,胡亥盯著韓信,目光誠懇,語氣鏗鏘,吐出四個字。

  「兵仙韓信。」

  韓信徹底愣住,「我?」

  背景板裡的五人,也陪著韓信聽了一日一夜,此刻面面相覷:難道陛下他還真是個神仙?
feline1017 發表於 2019-9-5 12:58
第 105 章

  劉螢這次是借著給眾士卒送喪服的理由來的。

  蒲將軍等人已扶項梁棺槨歸來,這幾日便要渡河安葬。

  胡亥透過小洞,一見劉螢,以目光詢問,見劉螢神色篤定、一對上他的視線便微微點頭,便知道鑰匙已然得手。

  見狀,胡亥對韓通道:「只要你放我出去,便是破了魔障,一夜過後,便能記起你從前在天上做兵仙之時的事情。」

  韓通道:「縱然我想放你出去,可卻也沒有鑰匙。那鑰匙是將軍親自保管的。」

  「這有何難,說了我是來渡你的。」胡亥道:「你閉上眼睛,聽我念一段咒語,再睜開眼睛,那鑰匙必然在你方圓三丈之內。」

  韓信已經接受了胡亥是神仙這個設定,聞言果真閉上了眼睛。

  胡亥張嘴亂叫,「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敕!敕!」

  伴著他的三聲「敕」,劉螢配合默契,將那金鑰匙拋在韓信腳邊。

  韓信只聽一聲輕微脆響在自己腳邊響起。

  「睜開眼來!」

  韓信迫不及待睜眼,尋著方才的響聲看去——只見自己腳邊躺著的,可不是正是那枚金燦燦、亮閃閃的大鑰匙!

  「這……」韓信聲音都激動地發顫了。

  「這什麼這?」胡亥含笑道:「還不快打開門,開啟你在天上時做兵仙的記憶?」

  韓信捧起那枚大金鑰匙,半是激動半是恐懼,試探著往鎖眼插去。

  「哢噠」一聲響,青銅板連著鐵門被打開了。

  韓信呆立當場,盯著掌中的大金鑰匙,如在夢中。

  他喃喃道:「我果真是兵仙?兵仙?」

  一時間,他耳邊彷彿響起了宏壯的仙樂聲,猶如上蒼在召喚他。

  那枚金鑰匙在他眼中,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亮,鑰匙腰上開出一扇光華萬丈的門來。

  光門轟然洞開,裡面的仙人迎出來,微笑恭敬,「兵仙大人,恭喜您重歸天庭。」

  鐵門裡面的胡亥等人魚貫而出。

  劉螢低聲急切道:「不能久留。我怕項羽即刻就會發現。外面守衛不下二十人……」

  李甲拔出魚腸劍,萎靡了幾日的眼睛「騰」得亮了,「殺出去!」

  蒙鹽道:「二十人無妨,可是鬧出動靜,就不止是這二十人的事情了。」

  到時候廣陵府中與左近上千,甚至上萬兵馬席捲而來,就不是他們幾個能解決的事情了。

  胡亥道:「你們這些榆木腦袋,把他們騙下來弄死啊!」

  這地牢之中,距離地面足有兩人高,隔音效果絕佳。

  夏臨淵獻寶似地托了一包東西在手中,「公子,您看,迷藥……對面一吹,放倒一片!」當初他救下李由,就是靠用迷藥把李由給放倒了,才阻止了李由兵敗後自刎的「愚蠢」行徑。

  胡亥瞪著他,「坑坑啊!你有這玩意,到現在才拿出來?」

  夏臨淵委屈道:「那不是落水打濕了嗎?放了這幾日,我才用體溫給烘乾了。」

  胡亥:……

  夏臨淵又補充道:「也不知道藥效還在不在……」

  胡亥撥開眾人,走到失了智般發呆的韓信面前,道:「兵仙大人,還需您送我一程。」

  韓信此時的人生觀世界觀都受到了巨大的衝擊。

  他尚未回過神來,「送你一程?」

  「煩請您將上面的守衛都叫下來。我們得殺了他們,才能出去。」

  韓信回到現實中來,看看自己毫無變化的雙手,卻莫名感覺充滿了力量。

  「太丙真人稍候!」

  韓信當即上去,道:「了不得!牢裡人都不見了,你們還在上面聊天!」

  上面眾守衛大驚,包括黥布在內,第一反應都是跟著韓信衝進來查看。

  底層昏暗,他們剛衝下來,就被夏臨淵兜頭灑了一身藥粉,緊接著李甲刺魚腸劍,蒙鹽揮青霜劍,就連重傷初愈的尉阿撩也奪刀作戰。

  胡亥則帶著劉螢忙著扒下死人身上的士卒裝束,給自己人穿戴上。

  不過半盞茶時分,二十多守衛連黥布一起,都死得透透的了。

  一行人換了衣裳,在劉螢帶領下,瞞天過海,步步驚心出了廣陵府。

  早有呂雉與兄長呂澤備下馬車,在角門等候,一見劉螢等人出來,立時扶他們上車,快馬加鞭往淮水岸邊趕去。

  劉螢抓著呂雉的手,交待道:「恐怕將軍遷怒于我表姐,然而事情緊急機密,她又荏弱愛慕將軍,不敢以實情告訴她。姐姐在廣陵府近旁,請多照拂我表姐。」

  呂雉道:「我曉得,你放心。」

  卻說府中項羽宿醉晨起後,又被虞姬惹得心煩,捉刀與眾將領商討大事,頭痛欲裂而又心煩意亂,下意識往腰間一摸,驚出一身冷汗——鑰匙不見了!

  項羽趕到地牢之時,胡亥等人剛走不久,地上屍體猶有餘溫。

  項羽為黥布合上眼睛,虎目含淚,咆哮道:「狗皇帝!我要你的命!」

  他即刻帶騎兵追出來。

  胡亥等人在逃亡的馬車上,眾人都是又激動又恐懼,李甲興奮多一點,夏臨淵恐懼多一點,李婧則是無聊多一點。

  李婧道:「我就不懂,為什麼地牢材質總是用青銅板、鐵板呢?其實木頭用好了,比這些都厲害。比如我要是設計個木頭做的地牢,方才咱們一把鑰匙肯定出不來……」

  蒙鹽嘲諷道:「那你很優秀啊。怎麼被關進地牢裡的呢?」

  與他們不同,胡亥與韓信探討的是天人感應的大道理、大奧秘。

  「既然我是兵仙,那我所遇之人,豈不是都有來歷?」

  胡亥也是難得遇到這個麼老實孩子,一本正經道:「可不是嘛。比如那個南昌亭長,他原是天上的滾地鼠,從前老去你哪兒偷仙丹吃的;這才有你寄居他家中許久之事。不過他還得不情不願,所以最後他妻子趕你走了——這便是他的孽障沒消完,來世還得做小人。」

  韓信聽得入了神,「那贈飯給我的老婆婆呢?」

  「喲呵,那可就是厲害了。」胡亥壓低聲音,神秘道:「那是王母娘娘親自下凡……」

  「啊呀,竟是王母娘娘麼?」

  「可不是嗎?她那織雲彩的七個侍女都暗戀你,整天在她耳邊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韓信耳朵都紅透了,「這、這……」

  「你可是兵仙!天庭多少小姑娘都迷戀你呢!」

  韓信手推著膝蓋,慚愧道:「哎,我在凡間竟混成這幅模樣,當真是……」

  「噗嗤」一聲,夏臨淵樂出聲來。

  事已至此,跟隨胡亥的人,哪裡看不出來陛下這是慣常的信口胡謅。

  胡亥一眼瞪過去。

  夏臨淵立刻頭望車頂,卻憋不住笑聲。

  李甲在旁解釋道:「他這是想到能與兵仙大人同車,高興壞了。」

  韓信微笑道:「我在凡間,跟大家一樣,都是凡人,沒什麼的。」

  「噗……」這下子,李甲也忍不住了。

  車裡頓時笑成了一片歡樂的海洋。

  駕車的呂澤不知前情,聽得嘴角抽搐,這怕是接了一車神經病吧。

  胡亥編了個神話故事,誆住了韓信;可是卻也叫他無法表明身份了。

  身處險境,情勢緊迫,胡亥怕此刻表明自己的皇帝身份,叫韓信意識到這一切是一場騙局。

  畢竟韓信又不傻。

  然而就此錯過韓信這樣一員名將,也是一大遺憾。

  「太丙真人,你說我是成大事之人,值此亂世,何處才是我一展抱負之處呢?」

  胡亥先辯駁了一句,「……亂世麼?不算太亂。」

  他想了想,驟然勸韓信加入朝廷,恐怕太直接了,韓信也未必能接受。

  於是,他迂回道:「你知道當朝的抱鶴真人麼?」

  突然被點名的夏臨淵:……

  韓信還真知道,「就是那個幾句話勸說李良、田氏等率領大軍歸順了暴秦的抱鶴真人嗎?」

  夏臨淵喜滋滋起來——自己名號還挺響的嘛。

  「正是他。」胡亥道:「你找到他,他就會指點於你,告訴你該去何方。」

  到時候知道真相的韓信就算要狂暴,也是先衝著夏坑坑去的。

  夏臨淵還沒意識到自己被皇帝當了肉盾,挺直了腰板,驕傲著呢。

  「多謝太丙真人指點。」韓信感激道。

  胡亥點頭,笑呵呵道:「好說好說。都是我應該做的。」

  馬車自然是沒有馬快的。

  然而廣陵府境內,若是騎馬,萬一被盤查,胡亥等人便完蛋了;安全起見,馬車才是最好的選擇。

  馬車剛停到岸邊,胡亥等人魚貫下車。

  百丈之外,已能看到項羽領兵殺到。

  呂釋之領著一千人馬也趕來。

  韓通道:「太丙真人,你先走,我斷後!」

  胡亥胡亂點頭,跳上小帆船,手忙腳亂升起船帆。

  蒙鹽緊隨其後跳上傳來,搖動船槳,拐出泊位。

  小帆船順著河水流向,吃飽了風力,又隻擔著胡亥、蒙鹽二人,輕如離弦之箭般,疾馳而出。

  劉螢、李甲、李婧、夏臨淵與尉阿撩五人擠在第二艘船上,也緊隨其後。

  等項羽衝過呂釋之等人的屏障,趕到岸邊上船之時,已經只能望見兩艘小帆船如兩隻白餃子般大小。

  項羽大怒,險些氣得嘔血,「水軍去追!」

  然而哪裡追得上。

  忽然又有斥候來報,「將軍,王離大軍二十萬,日夜兼程而來,不過半日可至廣陵!」

  項羽恨恨回府,舉火把下地牢再查看,卻見地牢裡面的牆面上,以銳器刻出一行大字:

  項羽大將軍,吃屁吧!——弟·胡亥於九月既望

  項羽急怒攻心,血不歸經,一張口,真噴了一口血出來。

  「將軍!」左右大驚。

  項羽搖晃兩下,穩住身形,抹去嘴上血跡,獰笑道:「嬴胡亥!好一個嬴胡亥!」

  卻說胡亥逃出生天,快活無邊,對著江上清風,與空中豔陽,伸臂大喊,一掃連日來的黴氣。

  等他從興奮中回過神來,卻發現已經望不見劉螢等人所在的小舟。

  「喂,他們沒追上來,咱們可以找個地方靠岸了。」

  手持船槳的蒙鹽不語,立在船頭,只是奮力劃槳。

  廣陵府本就在近海口,兩人這一路狂逃,已經快到淮水入海口了,一旦入海,那可真是九死無生。

  「蒙鹽?蒙鹽!」

  帆船順水順風,駛得飛快。

  蒙鹽猛地舉起船槳,奮力一拋,擲入河水之中。

  「你瘋了!」胡亥大驚,搶到船邊,卻見那船槳已經沉入水中,再不能撿回了。

  蒙鹽回過頭來,盯著胡亥,眼底一片陰翳。

  胡亥心中一激靈,忽然明白過來,「……是你!」

  所謂的內鬼,根本不是王離軍中的人。

  項羽拋下的帶符號的石頭,也並不是要給後來人的聯絡方式,而是蒙鹽所謂的「金餅子」。

  那石頭,根本就是蒙鹽遞給項羽,確認了胡亥的皇帝身份。

  之後種種,不過是項羽的捉弄,要他下跪,要他屈辱。

  若不是項梁之死,刺激了項羽,那麼這場遊戲,可以玩到項羽喊停之時。

  而被項梁之死刺激,忽然狂暴的項羽,也是在蒙鹽挺身而出之後,冷靜下來。

  當初只覺蒙鹽是在回護自己人,現在回想,字字句句都是提醒——你項羽要殺的只是皇帝,余者都該放過。

  但是,如果是蒙鹽——當初墜龍崖下,他又為何要救自己?這麼多天來的出生入死又都是假的嗎?他感受到的兄弟般的義氣,知己般的生死共存,都是騙局嗎?

  淮水已至入海口,洪流滾滾,小船帆驚慌失措得被裹挾而下。

  胡亥隨著船身起伏,盯著蒙鹽,臉色煞白,這真是才脫虎口又如狼穴。

  將生死置之度外,蒙鹽品味著胡亥的震驚、傷憤與恐懼,如品著一壺久候的陳釀。

  狹長雙眸中一片冰冷,他閒坐船頭,淡聲道:「陛下,被背叛辜負的滋味如何?」



作者有話要說:

  肥美而又刺激!這波劇情值得一大波投票!(滿意臉)
feline1017 發表於 2019-9-5 23:25
第 106 章

  胡亥緊張地瞥了兩邊開始澎湃的河水,吞了口唾沫,對蒙鹽安撫道:「好,朕知道了——你看,朕現在完全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了。朕非常傷心、非常難過——恭喜你完成了一次完美的復仇。現在咱們坐下來,對,坐下來想想辦法……」

  還能想什麼辦法?船槳被眼前這傻逼給丟了,眼看著小船就要順水過了入海口,一入汪洋不復還。

  胡亥心道:我真傻,真的。我單知道生命是這世界上最寶貴的東西。畢竟我被系統收走了兩次機會,就剩這最後一條命了。但是我沒想到這傻逼腦回路如此清奇,先救了朕的命,再傷朕的心。真的,我真傻……

  自從判斷出有內鬼之後,胡亥在地牢中將身邊諸人挨個想了無數遍,如果說對李甲、夏臨淵等人想了九十九次,那對蒙鹽就到了九百九十九次。

  可是每一次,都被他自己給否定了。

  如果蒙鹽要害他,當初墜龍崖只要一鬆手,他早就死了。

  如果蒙鹽要害他,他們在密林中逃亡之時,他早就死了九百九十九次了。

  沒有真正與人共度生死的人,是不足以談義氣的。

  這種情感的深度,不由時間長短來決定。

  生死一刹那,就足夠了。

  所以每當胡亥對蒙鹽起了疑心,轉頭就會覺得愧疚——怎麼能懷疑救了自己命的好兄弟呢?自己這是皇帝做出疑心病來了吧?

  不,並不是他疑心病,而是蒙鹽二十四K純金大傻逼。

  胡亥深呼吸,小心盯著蒙鹽的表情,就怕他一個發狂把倆人都掀翻入水。

  蒙鹽靜默地看他表演,聽他胡說八道,哂笑道:「你是把我當成韓信一樣的傻子了嗎?」

  胡亥:……

  胡亥道:「那不是為了我們活命,權宜之計嗎?」

  「那麼你此刻的話,又有幾句真心呢?」蒙鹽淡聲道,轉頭望著茫茫蒼天,道:「我父兄屈死,不過兩年。我無能,不能立報此仇。你又以我嫂子侄兒等為要脅,我不能不顧及。至此發難,已是叫你多活了好些時日。」

  胡亥目瞪口呆,縱是生死攸關,還是沒忍住道:「您真是太謙虛了,就這還無能呢?」

  蒙鹽不理會他的諷刺,道:「倘使小舟傾覆,你我葬身魚腹,真相無人得知,也算保得住我家人性命。你若有冤屈,便到泉下再與我爭辯吧。」

  「別!」胡亥忙道:「你死了,你家人興許能活一時,但是能活得好嗎?能活長久嗎?趙高李斯會放過他們嗎?」

  蒙鹽冷笑道:「你自己承認趙高未死了。」

  胡亥:……

  蒙鹽凝目望他,目光冰冷,道:「反復小人,無恥之尤,我今日弑君,實為代天行道!」

  胡亥叫道:「你說朕辜負背叛了蒙氏,那你此刻辜負背叛了朕,又該怎麼算呢?」

  蒙鹽淡然道:「我以命相償。」

  胡亥:喵喵喵?

  話音一落,蒙鹽青霜劍出鞘,直抵胡亥喉頭。

  「別別別別……有話好說……」

  蒙鹽劍尖前刺——胡亥便要立斃當場。

  「咕咚」一聲巨響,胡亥後翻落入了水中。

  正是入海口,淮水夾著落差帶來的重力勢能,裹著胡亥徑直往海中衝去。

  胡亥入水前吸了口氣,好在沒嗆水,手腳並用施展著上一世全部的游泳技能,然而在這大江大河之中,顯得分外可笑。

  他透過渾濁的河水,拼命往回游去,希望李甲等人能趕到——忽然腳踝一緊,卻是被蒙鹽拖住了。

  這個瘋子!!!

  胡亥在水裡拼命踢踹,被水堵住了口鼻,叫不出罵不出,心裡把蒙鹽個神經病給千刀萬剮了一萬遍。

  氧氣不夠用,胡亥開始意識昏沉,心中大急,手腳卻無力起來,只道今日要葬身魚腹。

  忽然,有人環住他的腰,將他向上拉去。

  卻是李甲系著船上盤鎖,下水來救人了。

  後船上的數人見皇帝衝入了大海,不顧自身安危,忙奮力劃槳追上來。

  胡亥帶著一身水上船,癱軟在甲板上,一開始還動彈不得。

  「嗚汪」一聲,小黑狗不知道從哪裡躍出來,熱情地舔著主人的臉。

  原來當日胡亥等人入廣陵府,下船之時,小黑狗被官兵驅趕,躲在了岸邊灌木叢中,靠吃些魚骨頭為生,等到胡亥等人逃出地牢,因胡亥和蒙鹽上船太快,小黑狗還沒追上船已開出;它只能跟著夏臨淵等人上了第二艘船。

  此刻見了胡亥,二郎神激動壞了。

  在小黑狗的舔舐下,胡亥意識漸漸恢復,手足力氣也漸漸回來——一就見李甲又下水把蒙鹽也給救了回來。

  一見蒙鹽,胡亥登時如遭了電擊的魚,跳起來就衝上去揍他!

  毫無章法的拳頭落在蒙鹽臉上、身上。

  「你他媽個傻逼!叛徒!神經病!差點害死朕!」

  蒙鹽剛上船,也還處在溺水狀態,生生挨打,臉上立刻開了染料坊,五顏六色好不精彩。等蒙鹽喘過一口氣來,他也毫不相讓,按住胡亥揍回去。

  「反復小人!無恥之尤!殘害忠良!」

  混亂之中,二郎神上去,一口咬住了蒙鹽的屁股。

  胡亥打蒙鹽的時候,眾人一臉懵逼看著,聽出來了——難道是蒙鹽害兩人入了水?

  但是蒙鹽打回胡亥的時候,眾人可就不能幹看著了。

  李甲、尉阿撩忙上前按住蒙鹽。

  蒙鹽激烈掙扎,在兩人一狗的阻礙下,與胡亥打了個旗鼓相當。

  大海之中,本來不大的帆船,在兩人激烈的撕打下,越發顛簸不堪,隨時有傾覆的危險。

  然而胡亥和蒙鹽兩個人都打紅了眼,打出了不死不休的氣勢。

  直到——「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劉螢一聲淒厲尖叫終止了這場毫無水準的生死鬥。

  劉螢臉色煞白,抱著腦袋尖叫道:「都不要命了嗎?也不看看我們在什麼地方?」

  聞言,胡亥與蒙鹽一愣,鬆了手一看四周。

  只見一望無際的蔚藍大海上,四周望不見陸地,而他們所在的小船,是目之所及區域內,唯一的人造之物,借著風力,正不辨方向得行駛著。

  李婧閒坐船頭,托腮望天,悠然道:「風景真好呐。」

  眾人:……

  胡亥衝著蒙鹽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呸!」

  蒙鹽扯起被撕破的衣裳,背對眾人坐下,藏起一張青紫交加的臉。

  胡亥自從來到秦末,如此衝動行事,還是第一次。

  他深呼吸,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劉螢含淚怒道:「這下好了,怎麼辦?」眼中淚花,不知是氣得,還是嚇得。

  李甲笑道:「都消消氣。我們如今在海上,多個人多份力量。」言下之意,叫倆人都收手。

  蒙鹽動手之時,已是報了必死的決心;死而復生,經過了溺水的絕望,卻是再難尋死了。

  更何況胡亥該死,可是船上余者何辜?

  蒙鹽沉默靜坐。

  什麼天下爭霸,什麼權謀心術,一切人間爭鬥,在大自然面前都是渺小的存在。

  當你在一艘小帆船上,四周都是茫茫海水之時,所能倚靠的,不過只有同船數人罷了。

  已是秋末冬初,北風強勁,只靠搖動船槳往回開,根本是杯水車薪,走一步退九十九步。

  夏臨淵拖著哭腔道:「這可怎麼辦?」

  劉螢翻找出船上的糧食和清水,都是呂雉提前備下的,「夠咱們幾個吃三日的。」

  三日?

  呵呵。

  胡亥等人在海上,一飄就飄了三個月。

  飄出兩天后,船上開始感覺不到北風的影響,這個時候夏臨淵挺身而出。

  「我在太常所學過,晚上看星宿,可以知道方向,由此規劃航線。」

  秦朝的航海技術,的確已經能根據星宿來航行了。

  大海航行靠舵手。

  胡亥早該知道夏臨淵這個舵手靠不住。

  省吃儉用,到第七日,清水與糧食都沒了。

  夏臨淵看著小黑狗,眼睛裡已經開始放綠光。

  好在及時下了雨,眾人翻出所有能用的容器,接滿雨水。

  他們一路上靠捕魚、射鳥為生;船行之處,氣溫越來越熱。

  胡亥萬萬沒想到,自己鬥智鬥勇一兩年,改行上演起了胡濱遜·嬴盧梭漂流記。

  直到三個月後,才終於又看到了陸地的影子。

  「快看!」李甲激動地聲音都劈了。

  只見不遠處的陸地上,金沙細軟,椰林接天,眾人歡呼,劉螢喜極而泣。

  小船臨到陸地邊,卻總是打轉,眼看著就要飄遠。眾人當機立斷,跳水遊了過去,李甲與蒙鹽略有餘力,往返將劉螢和李婧接過去。

  等上了岸,一個個都累得癱倒在地。

  他們在海上飄了三個月,被風吹得衣衫襤褸,被太陽曬得膚色黝黑,彷彿野人一般。

  胡亥躺倒在金子般的細沙上,仰面望著水洗過一般的碧空,被暖融融的太陽烘烤著,只覺從手指尖酥軟到腳後跟。

  「嗶啵」一聲,他頭頂成熟的椰子輕響,落了一顆下來。

  胡亥睜眼看著那迅疾下落的大椰子,劫後餘生,卻連動一下的力氣都沒有了——最後一刹那,求生本能還是讓他歪了歪頭。

  「啪」的一聲,椰子摔在他腦袋邊的細沙上,砸出一個小坑,裂開來,溢出清甜的椰香。

  胡亥動了動脖子,張嘴吸了一口新鮮的椰汁,舒服地歎了口氣,活著,真好。



作者有話要說:

  相信朕,劇情盡在掌握,穩的!

  生理期第一天,此刻我就跟胡亥似的,椰子砸頭都不帶動的,崗真,能碼出這章來是對你們最後的溫柔了!
feline1017 發表於 2019-9-5 23:41
第 107 章

  在海上的第一個月,胡亥心中想的是:等老子一上岸,就弄死蒙鹽這傻逼!趙高等人當初能瞞著先帝死訊那麼久,朕消失的事兒,應該也能瞞得住吧。

  在海上的第二個月,胡亥心中想的是:瞞是瞞不住了,好一點,李斯那老狐狸扶了小團子做新君;壞一點,搞不好子嬰成了秦三世。不慌,就好比岳飛迎回「二帝」;「奪門」政變使得明英宗復辟。朕是男主,只要回去,還是能夠扳回局面的。

  等到在海上的第三個月,為了不瘋,眾人開始每天輪流講故事,而夏臨淵已經開始神經質得每天哼歌;因為長期的風吹日曬、缺少必要的維生素,眾人身體都每況愈下,飄在海上,靠著那一點本能而強韌的求生欲,撐著一口氣不死而已。

  這時候胡亥已經不想什麼殺蒙鹽,也不想什麼回去大殺四方了:嗚哇,心態崩了,不玩了!求系統把他收了吧!

  但是系統就跟死了一樣,壓根一點回饋都沒有。

  此刻,胡亥躺在暖融融的沙灘上,身體舒服到了極點,精神卻也痛苦到了極點。

  其實思想上的痛苦,在胡亥是早就習慣了的事情。

  畢竟做為一個搞哲學的人,每天思考的就是痛苦。

  對痛苦的思考,才能使人類在精神世界危險的曠野上艱難前進。偉大的哲學家就好比偉大的探險家,尋找著人類精神世界的邊界,並向外拓展出路來,以便普通人遭遇痛苦時,能有所依仗,不至於活不下去。但是這個開拓的過程,本身一定是危險而痛苦的。

  胡亥並不抵觸生命中的痛苦,相反,在哲學上看來,這些痛苦是豐富他精神思想、增加生命厚度的必要營養。

  前提是他能撐過這些苦痛,活下去,反思咀嚼,得出答案。當然絕大多數的痛苦,終極解決辦法,那就是看破紅塵,所謂的「生命是一場虛幻」。

  胡亥此刻躺在沙灘上,還沒到生命是一場虛幻的地步,但是皇位天下都成了泡影卻是真的。

  所有付出的努力,所有花費的心血,一朝付諸東流,這心理落差不是一般大。

  胡亥抖著腿站起來——因為長期在船上,腿部肌肉都開始萎縮,支撐著他站起來都發顫。

  他走過李甲身邊,摸出他的魚腸劍,捏緊在手中,衝蒙鹽走去。

  蒙鹽也仰面躺在沙灘上,眼睜睜看胡亥提劍走過來,竟是不閃不避。

  胡亥一劍直刺,眼看蒙鹽就要命喪當場。

  忽然背後「嗖嗖嗖」幾聲輕微卻真切的破空聲,胡亥只覺脖子一麻,便失去了意識。

  等胡亥再醒過來時,只見窗外落日熔金,竹屋內四壁綠意可愛,而他獨自躺在草墊積成的床上,身上換了新衣裳——抬起手來,卻見上面的細密小傷口都處理過了,散著藥物的清香。

  他掙扎著坐起來,一動渾身酸軟。

  竹門「吱呀」一聲,劉螢推門進來,在她身後,還跟著兩名蜜色肌膚的女子、衣裳似楚地人士,然而頭戴花冠,頸墜翡翠,又似南越之人。

  「您醒了!」劉螢驚喜道,她身後那兩名女子嘰嘰咕咕說了什麼,退出去了。

  「這是哪裡?」胡亥摸了摸脖子,仍有僵直之感。

  劉螢抿嘴一笑,娓娓道來。

  原來當日胡亥等人小船靠岸,島上岸邊的捕魚人便已察覺,當即回去告知親族。他們隔著岩石小心查看,因不知來人用意,小心起見,先吹毒刺迷暈了胡亥等人;又因為見胡亥拔劍,格外多給他吹了幾下。

  由是劉螢等人半日便醒來了,胡亥卻是昏迷了兩日一夜才醒。

  劉螢雖勉強能行走,卻還是體虛,告了罪,坐下來,又道:「這些人原是故楚王族後裔,十餘年前,因楚哀王之亂,避禍南下,隱居於百越之地,與當地越族人雜居。」

  胡亥問道:「那怎麼來了這島上?」

  劉螢歎息一聲,道:「後來屠睢大將軍南伐……」

  胡亥恍然大悟。

  歷史上,強秦號稱有百萬精兵,然而陳勝揭竿而起,周文攻入函谷關,卻只能讓章邯領七十二萬刑徒出戰——那百萬精兵去哪裡了呢?

  分作兩端,一半在北方上郡戍邊,另一半則是著名的南方兵團。

  早在西元前223年,秦始皇便派與蒙恬齊名的屠睢為主將,以趙佗而副手,令他們領大軍南下攻打百越之地;等到胡亥繼位之時,南方兵團五十萬大軍都在外。

  歷史上,屠睢與原南海郡郡守任囂死後,趙佗見秦末戰亂,於是封關、絕道,割據嶺南,自立為「南越武王」,傳位五代,直到近百年後才重歸中原統治。

  如今,北方上郡的大軍,胡亥留了十萬戍邊,令王離領兵二十萬回來拱衛朝廷、節制在外將領;而南方兵團的五十萬大軍,雖然還未自立一國,但是卻已經不聽差遣,至今未有回信。

  「……他們心知不敵,又不願降秦,於是聚集了數百族人,先是逃到了海南島上;可是後來連海南島也被趙佗等攻打下來了,於是無法,只得再往南逃來,最終來到了這處群島之上。」劉螢又道:「他們問我們身份,我說咱們也是逃亡之人。他們見咱們來時形狀狼狽、生死一線,暫時也信了。」

  胡亥點頭,道:「你做得很好。」

  既然這些人能來,自然也有離開的方法。

  正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忽然竹門輕響,卻是李婧等人得了消息也來了。

  李婧一進來,就道:「等會兒你可不要漏了餡兒。人家問你為什麼提劍要殺蒙鹽,我說你倆為了阿螢姐姐爭風吃醋,你小心眼要殺他。」

  胡亥咳笑道:「我還當你只會雕木頭,原來也會撒謊。」

  李婧哼道:「若不是我機靈,咱們可都被拋下海喂魚了。阿螢姐姐,你說是不是?」

  劉螢面上微紅,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

  正說著,一名鬚髮俱白的本地長者走進來,身後跟著那兩名半故楚半越人打扮的女子。

  胡亥便要起身相迎。

  長者微笑慈祥,示意他不必起身,溫和道:「醒了就好,我那孫子實在淘氣,傷了你……」他說著語調古怪的雅言,聽起來極為生澀,很可能是逃離大陸之前學過一點,卻並不常用。

  胡亥道謝,問了最關心的問題,「聽聞您們也是從大陸而來,敢問船只可還在?」

  長者微笑道:「當初我們來了這島上,見此處土地肥沃、作物肥美,王說,自此就不回紛爭中原了;於是將來時巨船付之一炬。」

  胡亥難掩遺憾之色。

  長者又笑道:「你們既然也是逃亡而來,又何必回去?就在此安住吧。我們久不與外界通音信,如今從你們口中,得知世事變遷,也是既感慨又慶倖;若不是吾王英明,我們還留在故土,此刻子孫又遭戰火荼毒。」

  胡亥心中慚愧,問道:「不知此島怎麼稱呼?」

  長者撫須微笑,「金子島。」

  「金子島?」

  長者無奈笑道:「吾族公主自幼性喜金子,初登島時見金沙鋪地,只當是金子,脫口而出『金子島』,眾人劫後餘生,也都沿著這名字叫下來。」

  胡亥附和著笑了兩聲。

  「你們都且好生休養,等身體康復了,再隨我去見吾王。」長者留了那兩名女子,「這是阿花與阿草,你們若有事情,都可交給她倆去做。」

  「敢問您怎麼稱呼?」

  長者微笑道:「無名老朽,因鬚髮俱白,族人都叫我白太公。」

  「多謝白太公及族人救命之恩。」胡亥在榻上,衝白太公拱手致謝。

  一時白太公離開,阿花與阿草在外漿洗,竹屋內只剩了自己人。

  胡亥環視眾人,問道:「事已至此,只怕天下已經大亂,就算我們回去,恐怕我的位子早已有別人坐了。我們是留是回,你們作何想法?」

  李婧無所謂道:「我都行。」

  劉螢溫婉道:「我聽陛下的。」

  李甲則是道:「當然是回去。生靈塗炭,正是用我輩之時。」

  蒙鹽沉默不語。

  胡亥現在看到他就心煩,跳過他看向夏臨淵。

  夏臨淵左看看,右看看,隻他是個遇事最沒用、凡事靠李甲幫他又或靠運氣的。見皇帝看過來,夏臨淵眼神閃爍,期期艾艾道:「我看……這兒也挺好的。再說,等咱們回去,只怕……只怕……」

  「只怕什麼?」

  夏臨淵眼睛一閉,衝口而出道:「只怕大秦早就亡了!」

  「混帳!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的東西!」胡亥如何看不出來,一行人中除了李甲少年心志最堅,餘者多多少少都生了退意。

  便是他自己,海上漂了三個月,多少英雄壯志都消磨盡了。

  可是醒來靜心一想,他這個皇帝失蹤了,大秦便不堪一擊了嗎?而諸叛軍就能萬眾一心,勠力抗秦了嗎?

  如今是他繼位二年冬。

  真實歷史上,章邯叛秦,在三年七月;沛公入關,在三年八月;項羽召集眾諸侯,在三年十二月;沛公至霸上,在三年冬,子嬰降秦在十月。

  而這中間秦二世做了什麼呢?他逼得右丞相馮去疾與兒子馮劫死於牢中;聽信趙高讒言與屈打成招的罪狀供認,將李斯滿門抄斬。

  李斯之死,乃是秦朝國事的一大巨變。李斯死後,朝廷再無重臣。內亂紛起,章邯恐而叛秦,項羽吃掉秦軍主力,坑殺二十萬秦軍;而劉邦得以安然入關。

  胡亥森然道:「叛軍難道又是一心嗎?這些反賊,起於匹夫,因為利益才走到一起。」否則,項羽巨鹿大戰之時,眾諸侯何以作壁上觀?以至於項羽大勝,殺卿子冠軍後,諸侯朝見,要膝行而前,莫敢仰視。

  「武信背叛陳勝張楚,自立為趙王;而燕又叛趙;齊王直到陳勝死的時候,都不肯出兵相救。這些跳樑小丑,舉著反秦的旗號,卻打著自己的小算盤,難成大器!所行非王道!」

  胡亥聲音尚虛弱,語氣卻很重。

  更何況,若大秦已亡,他早被系統收回去了。

  由是,胡亥鏗鏘道:「只要朕一日不死,大秦便一日未亡!」

  他說的是實話,可是聽在李甲等人耳中就不是那麼回事兒了。

  皇帝這樣有信念感,跟隨的人也有了底氣。

  李甲少年眸中全是熱血,道:「您在一日,我就追隨一日!」

  劉螢想到她嘔心瀝血輔佐出來的新政,還未普及,也是心中焦灼,歎道:「唯盼早歸。」

  李婧坐在窗臺上,翹腳搖晃著雙腿,道:「有我祖父和馮伯父在,總能支撐個一年半載的。」

  夏臨淵左看看、右看看,有點慚愧,小聲道:「我聽陛下的……」

  「好。」胡亥捂住一陣抽痛的胸口,「當下第一要務,是如何回去。」

  蒙鹽始終沉默,他垂眸望著地上,那裡有陽光投下的胡亥半身影子。

  這個才脫生死,非但毫不洩氣,反能鼓舞眾人,肩負天下之人;與那個聽信讒言,屠戮功臣,殺他父兄的昏君,果真是同一個人嗎?
feline1017 發表於 2019-9-6 13:28
第 108 章

  胡亥等人客居島上,一開始待遇是蠻好的。

  畢竟島上已經多年未有外人來,所以聽說胡亥等人從故土而來,臨近的家家戶戶都尋來相看,帶著好吃的好喝的,款待他們,要聽他們講故土新事。

  胡亥等人隱去天下紛爭,只道秦始皇如今已經駕崩,其十八子繼位為秦二世,新政普惠天下黔首。眾人聽到最後,老人惆悵,稚童不解。

  海水再廣,時間再久,也隔不斷那悠悠思鄉之情。

  胡亥見這金子島上的民眾,都淳樸熱情,年長者或許還有世事歷練出來的機敏戒心,年少者卻都一片天真、毫無防人之心。他不知怎得想起關中農人張伯來,想起張伯那農人式的狡猾與裝傻。倘使中土富庶如此地,又無賦稅徭役之重擔,大秦黔首是否也能如這金子島上的少年人般,不生欺瞞爭搶之心,永葆天真赤誠呢?

  如是十余日,胡亥等人身體漸漸復原。

  白太公原說,要將胡亥等人引薦給他們的王。

  可是王年事已高,正在病中,暫時並未召見胡亥等人。

  胡亥等大男人有手有腳,也不好白吃白喝。見島上民眾掘沙土建造檯子,說是要備著大節慶之用,尉阿撩與蒙鹽、李甲都去幫忙。

  胡亥也不好閒著。他的優勢不在幹體力活上。

  起初,他找到白太公,問是否需要教島上的孩子們讀書識字。

  白太公長須飄飄,慈祥笑道:「不需要,不需要。在這島上,他們只要會日常所需的計數與字詞就足夠了。」

  他那雙蒼老卻睿智的眼睛裡蘊著精光,望向胡亥,彷彿能看透他的心肝脾肺腎,「若是識字多了,讀書多了。他們將來難免會好奇,書上所寫的泰山何在,孔子獲麟又是何物……」他搖著頭走遠了,喃喃誦道:「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

  那是屬於他少年時光的詩篇,屬於他故鄉的詩篇。

  正是,人生憂患識字始。

  胡亥想做文差事的路是被堵上了。

  他決定參考一下其他人。

  胡亥在海邊椰樹下,找到了被一圈妙齡少女圍住的夏臨淵。

  夏臨淵不知道從哪裡捉了隻毛色鮮亮的野雞,又幹起了冒充真人的老本行,給小姑娘們算情緣。他本就生得一雙天真大眼睛,哪怕不算情緣,小姑娘們都願意找他說說話。

  胡亥走過去的時候,就見夏臨淵抱著花野雞,捏著小姑娘的柔荑。

  「我看看,哎唷,你這個情路可不得了!老實說,暗中喜歡你的小夥子是不是好幾個?」

  小姑娘笑道:「有什麼用喲?那些我都不歡喜……」

  胡亥:……

  胡亥雖然也能胡說八道,但是幹這行還是有點太破廉恥了。更何況已經有夏臨淵捷足先登,他也不好搶人飯碗。

  胡亥調頭往回走,路上想了想,決定再去劉螢那裡看看。

  劉螢憑藉一手漂亮的繡活,再加上過人的美貌與溫婉的性格,一躍而成為島上姑娘們的追捧對象。每天喚著「阿螢姐姐,我何時才能如你一般?」而來的小姑娘,也是摩肩接踵。

  胡亥去的時候,劉螢正舉著一方絲帕,對日細觀,給圍著她的小姑娘們講解,「喏,看此處的用色,紫色比紅色更有韻味……」

  劉螢大約是太投入了,一圈小姑娘也都伸著腦袋、聽得如癡如醉。

  胡亥站了半天,都沒一個人察覺他的到來。

  他有心想咳嗽一聲,又覺自討沒趣,待著臉灰溜溜走了。

  李婧倒是一眼就看到他了,卻是張嘴就給他派了活,「正好少個人,你把那根大樑給扛起來……」自從嘴欠指正當地人建檯子木頭搭架不合理之後,李婧就被白太公等實權人物奉為上賓。他們每天花樣哄著李婧,只求她能多傳授點木工技巧。

  胡亥順著李婧的目光看去,只見那實木大樑,比他的腰還粗,足有兩個他高。

  「快點啊!」李婧催促道。

  胡亥硬著頭皮上去,雙臂合攏,使出吃奶的勁兒,才把那大樑一頭抬起三寸。

  李婧一看,「……算了算了。還是趙大頭你去!」

  胡亥:……

  胡亥憂傷地退了出來,發現白太公的孫子白石頭正跟著他。

  胡亥心中一喜,沒想到他還是有小孩緣的。

  旁人不懂他的好有什麼,未來畢竟是年輕人的!

  白石頭其實也不小了,已經十三歲,像個黑瘦的小猴。當初就是他吹毒刺,把胡亥等人給毒暈了。

  「石頭,跟著我幹嘛?」

  白石頭歪頭瞅他一眼,少年老成道:「我得看著你那黑狗。」

  胡亥:……

  胡亥道:「我的狗怎麼了?」

  「他這兩天老圍著我的小花狗轉。」白石頭年紀不大,懂得的卻多,「小花狗這幾天發|情了,萬一懷孕了就得生小狗。」

  二郎神也到了談戀愛的年紀。

  胡亥道:「生小狗不好嗎?」

  白石頭抽抽鼻子,道:「不好。我的小花狗自己還是個孩子呢。」

  胡亥:……

  白石頭警告他道:「你看好你的黑狗,別叫他欺負我的小花狗。」

  胡亥:「……好。」

  白石頭這才不放心地跑遠了。

  萬萬沒想到,如今來了這海外小島上,混得最好的,竟然是夏臨淵、李婧和劉螢。

  胡亥參考了半天,只得跟蒙鹽、尉阿撩一樣,去幫忙挖土、和灰。

  炎炎烈日之下,也顧不得什麼君臣之禮了;蒙鹽和尉阿撩如當地小夥子一般,脫去了上衣,露出緊實的脊背。他倆已經曬了幾日,淌汗的蜜色肌肉上閃著瑩亮的光,肌肉隨著人的動作,有節奏地張弛著。

  阿花和阿草走過他們身邊,總要狠狠多看上兩眼;更有叫不出名字的越女,藉故結伴走來,衝著蒙鹽和尉阿撩唱情歌,又嘻嘻哈哈挽著手跑開。

  可憐胡亥一樣也在旁邊賣力挖土,卻是分不到姑娘一個眼神。

  想當初咸陽宮中,他還未遣散眾宮女之時,只要往宮中一走動,哪個宮女不留意他?那時候,何曾有一個人留意他身邊的尉阿撩呢?

  胡亥做慣了上位者,何曾做過這種體力活?

  不過幹了一個時辰,胡亥先是胳膊酸疼,接著腰也開始酸疼,他硬咬牙堅持,很快連鐵鍬都快握不住了。

  「咣嘰」,蒙鹽將一隻小木桶丟到他跟前,一面鏟著土沙,一面悶聲道:「去打水吧。」

  胡亥瞪著那隻小木桶,最終現實打敗了自尊心。比起鏟沙土來,汲水簡直可以算是休息了。

  他扔下鐵鍬,拎起小木桶,往一旁的小井中去汲水,心中卻是老大不悅。

  在島上日子久了,蒙鹽夏臨淵等人漸漸不拿他當皇帝看了。

  稱呼他時,陛下肯定是不能用了,可是漸漸也從「公子」降到了「您」,最後乾脆就像蒙鹽這樣,連個「您」字都沒了。

  小木桶看著不大,但是扔到井中,灌滿了水,要提起來還是很沉的。

  胡亥兩腳蹬在井沿上,像拔蘿蔔一樣,拼命往上提,額上沁出豆粒大的汗珠來。

  「我來幫你!」一聲熱情的招呼,李甲從不遠處快步跑過來,一伸手,幫胡亥把木桶提上來,拍拍手,道:「成啦。我去幫李婧搭木頭。」他又一溜煙跑走了。

  這要是在三天之前,李甲一準幫他把木桶拎回去。

  這要是放在三個月之前,李甲看他以一國之君的身份親自汲水,怕不是要嚇得跪地告罪。

  落差啊落差!

  胡亥忍著臂膀處的酸麻與痛意,頂著大太陽,把裝滿水的木桶拎到泥沙旁。

  統籌建檯子的男子指揮道:「把水從這上面澆下去。」

  這是要把水從堆起來的泥沙頂部澆透,好把泥沙均勻混合起來。澆的時候得控制水流,緩緩細流,如果一下子猛地倒出來、衝散了沙土,那是不行的。

  胡亥吃力地舉起水桶,為了控制水流,胳膊因為用力都在發顫;好歹有驚無險地澆完了這一桶水。

  一桶之後又一桶,一桶之後又一桶……直到日暮時分,這場勞作才終止。

  白太公帶著兩名打扮靚麗的貌美女子來,走到胡亥等人面前,卻是指著蒙鹽和尉阿撩,以越人語言問了句什麼。

  那兩名貌美女子咯咯笑著,上上下下打量蒙鹽和尉阿撩,又嘰嘰咕咕商量了半天,最後衝著蒙鹽點了點頭。

  白太公拱手,對蒙鹽笑道:「恭喜公子,得以候選為靈湖公主的夫君。」

  蒙鹽擦著上身汗水,冷著臉道:「不想參選,叫尉阿撩去!」

  白太公一愣。

  蒙鹽撿起上衣,搭在肩上,轉身就走。

  那兩名貌美女子也都愕然,卻並沒有被冒犯的不悅,反倒衝著蒙鹽離開的背影,嘰嘰咕咕彼此開起玩笑來。

  胡亥在旁邊看了半天,問白太公道:「為什麼您隻推薦了他二人?」

  白太公微愣,他倒是能看出胡亥原是這批人中的首領來,只是時移世易。他委婉道:「島上女子選夫君,不同于故土,不看家世地位,首先要看男子是否孔武有力……」

  胡亥:……

  白太公又笑道:「況且若蒙公子做了公主夫君,您與阿螢姑娘,豈不是水到渠成?」

  李婧這種人真可怕,平時看著呆呆的,隨口扯個謊就能叫人信實了。

  胡亥只能勉強一笑,「多謝太公美意。」

  幹了一下午體力活,胡亥原本餓得肚子咕咕叫,可是真到了休息之時,也許是餓過了勁兒,他反倒不想吃東西了。

  他往海邊沙灘上走去,身後,二郎神緊跟著。

  胡亥看著二郎神,笑起來,坐在沙灘上抱起它,揉著狗頭道:「還是你好。不管我怎麼樣,都不離不棄……」話音未落,二郎神一陣瘋狂掙扎,衝出他的懷抱,如離弦之箭般,「嗖」的一聲,追著遠處剛露個頭的小花狗就跑得沒影了。

  胡亥:……

  胡亥久久坐在沙灘邊,獨自對著無垠大海,彷彿成了一尊礁石。

  天空中最後一抹餘暉也收盡了。

  星星亮起來,像無數個閃爍的問號,每一個都在問他:

  剝離了皇帝的身份,他還剩什麼呢?



作者有話要說:

  最近留言洶湧,我都看了。除了一則涉及盜文網站的留言,我都保留了。

  首先非常感謝大家在這篇文身上投注的大量時間、精力與感情,我知道大家都是善意的,希望我能寫得更好,希望這篇文不落窠臼。

  開文之前,除了大秦要亡這篇之外,還有另一個熱題材的梗也想寫。相比熱題材那篇,大秦要難寫很多。但是最終我還是選擇了寫大秦這一篇。

  所以我說這篇文是作者「放飛自我,為愛發電」。

  但這不意味著劇情的放飛。當大家看到一章情節的時候,至少在一個月之前,我就已經構思出這段劇情,查閱了相關資料,在腦海中推演了各種可能的發展,並且選擇了在我看來最符合人設、最能推動故事發展、也最能服務於主旨的那一則。如果說劇情走向不符合部分讀者的期盼,那麼很抱歉,我已經做了取捨。劇情大框架,是不可能更改的了。

  這不是一篇甜寵言情文,也不是一篇起|點歷史正劇文,這是一篇寫在JJ女頻的歷史向輕鬆小說,是一篇我想寫的、我愛的故事,裡面有我的風格、我的思考與浪漫,當然也有我的不完美。

  作為一篇連載文,大家看到時不可避免會有小瑕疵。在此非常感謝花費時間精力,給予指正的讀者朋友。接下來一段時間,本文每天一更,同時我會修改一下前文的小細節。

  非常感謝大家多日來的陪伴。我用心寫,大家慢慢看。如果還有想討論的讀者,可以微博私信@青色兔子,或者讀者群單戳我,我隨時恭候。請儘量給安靜看文的讀者一個和平友愛的閱讀環境。感謝!
feline1017 發表於 2019-9-6 13:29
第 109 章

  這個問題,胡亥越想越紮心。

  從一國之尊,跌為凡人,這落差不是一般大。

  永不滿足,這是寫進我們基因裡的本能,是人類進步的源泉。可是永不滿足,也就意味著永遠對此時此刻的「我」不滿意。

  當你看著自己,永遠會有挑剔之處。按照當下的審美觀,女孩子可能會想「為什麼我的膚色這麼暗沉?」,「為什麼我的腰這麼粗」;男人則可能會想「為什麼我練不出八塊腹肌」、「為什麼我賺不到億萬鉅款」?

  這就是為什麼生而為人,會需要一個人來愛「我」。

  這就是愛情該出場的時刻。

  在愛人眼中,你的所有瑕疵,都是可愛而且值得熱愛的。雖然這種熱烈的愛意,往往並不能持久,甚至只會存在短暫的一兩年。

  可是已經足夠了。

  那愛火閃爍時釋放的巨大能量,已經能讓你撐過最黑暗、最自我唾棄的人生谷底。

  胡亥已經獨自在異世支撐了太久。而他高高在上,離身邊的人都那樣遠。

  沒有人敢愛他。

  所以,他此刻只能獨自徘徊在風湧浪卷的暗夜海邊,一遍遍問自己,越問越壓抑。他嚴厲到近乎殘酷得審視著自己,自虐般榨取、放大著他的缺陷。

  「自負……」胡亥沿著海邊沙灘,於疾行中,低頭思索著,神經質般道:「我是多麼自負!我以為我比他們多了兩千多年的文明,我以為我知道歷史的進程……不,不只是這些……我連情感上都是那麼自負……」

  為什麼他沒有預見到蒙鹽之禍?

  僅僅是因為蒙鹽在墜龍崖救了他的命,所以理智上排除了蒙鹽的嫌疑嗎?

  不,並不只是這樣。

  當他接受了原主的記憶與情感,就已經無法再用「錯事都是原主做的」來逃避責任了。與這天下一樣,原主的罪孽,也是他的罪孽。

  可是他太習慣了坐在帝王的位子上向下看,看到的一切都是渺小的,連同底下人的感情。

  偶爾他從那個位子上走下來,卻又隔著兩千年的時光去看身邊的一切,於是蒙鹽也好、夏臨淵也罷,他們的喜怒哀樂並不能觸動他。

  不,連這也只是藉口。

  胡亥悶頭疾行,一腳踩空,差點落入水中。他猛地往後抽身,跌坐在岸邊,好不狼狽。

  忽然聽得一聲女子輕笑,似乎是從墨藍天空中傳來。

  胡亥四處一望,卻見自己已經繞著海邊走出太遠,來到了一處海水內灌形成的三面湖中,湖心又有一個小小島,繁星閃爍在海水中,身周不見人影、不聞人語。

  那女子聲音自夜空中溫柔垂墜下來,笑問道:「想什麼呢?險些做了水鬼。」

  胡亥一時分辨不出這是現實,還是系統出現,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喃喃道:「我在想,我實在是個很失敗的人。」

  「哦?」

  胡亥索性就在潮濕的岸邊沙土之上躺下來,枕著雙臂,望著浩大神秘的夜空,道:「就好比賭錢,一直以來我總是贏,我以為是自己牌技好。可是直到輸了一把大的,才發現從前贏的,不過是靠運氣;若不是靠運氣,就是靠先父餘蔭,大家看在我是莊家兒子的份上,讓著我。」

  那女子笑道:「靠運氣也罷,靠父親也好,難道就不算你的本事了嗎?」

  胡亥至此已經聽出來,那女子是在湖心小島的背面,並非什麼天外來客,更不是什麼系統;想來是島上女子。只是那湖心島上樹木巍然,又有假山高石,看不清對面情形。

  「你不懂的。」胡亥道。

  那女子笑道:「口氣倒挺大。我剛好願意聽一則故事。」

  胡亥此刻,實在需要一個人去傾訴。

  他歎氣道:「我的故事怕是有些長……」

  那女子也歎道:「比這島上的夜還長麼?」

  於是胡亥隱去身份,只道自己原是故土做生意的。家裡生意做得行業內第一把交椅,可是隨著父親去世,諸多競爭對手也躍躍欲試,搶佔他家的生意。而他剛剛接班的時候,做了許多荒唐事兒,遣散了許多老僕,又陰錯陽差害死了一些人,譬如蒙鹽的父親。當他在外巡視,以為自己重整旗鼓,即將振興家族產業之時,卻被蒙鹽所害,意外流落荒島。

  等他靜下心來一想,發現他自以為收服了的家中老僕,細細數去,會忠心不二,為他守護家族產業的,竟是一個也無。原來他當初以為將人收服了,如今看來不過是以勢相逼、以利相誘。由此反思己過,越想越覺得他自己是個失敗者。

  那女子歎道:「看來書上說『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原沒說錯。你是生意人,以利聚人,原也應當。」

  「不只是這一則。」胡亥想起自己以假頭顱騙蒙鹽、編神仙之語騙韓信等事,搖頭道:「像我從前玩弄小聰明,終歸會自掘墳墓。既然是權宜之計,便不該沾沾自喜。」

  那女子換了歡快的語氣,開解他道:「如今既然來了島上,多想也是無益。」

  胡亥道:「我是要回去的。」

  「回去?」

  胡亥摸出懷中木鐲。這木鐲,是從行刺而亡的狼義懷中摸出來的遺物,當屬於狼義病餓而死的妹妹。他時刻揣在懷中,經歷千難萬險,也未曾拋下。

  胡亥仰望星空,道:「面臨選擇的時候,我有兩條路走:靠著先父餘蔭以勢逼人,或是承擔責任。從前我走了容易的那條路。自今日起,我想試試正確的那條路。」

  正確的路,也是更難的路。

  他自己理清了思緒,胸中鬱氣一掃而空,情緒也從谷底緩慢攀升上來。

  重重海浪聲中,卻再不聞那女子聲音。

  胡亥起身,跨過湖上木橋,走到湖心島上,卻見其上空無一人,唯假山亭中懸著一枚吹熄了的金色燈籠。

  胡亥悵然若失,順著燈籠看去,猛地愣住。

  只見女子所在這側的湖心島與大湖之間,停著一艘足可容納數百人的三層巨船!

  次日直到傍晚,胡亥才把其餘六個人都聚齊,把發現巨船的事情告訴了他們。

  在這海外孤島上,不管有什麼恩怨,他們七個人已經是事實上的一個團隊,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夏臨淵迷茫地揉著眼睛,「可是,那白太公為什麼要騙咱們,說來時的船已經燒毀了呢?」

  劉螢思量著道:「那白太公自然有他的用意。我看他很是好客,不願意讓我們走的……」

  正說著,白太公人來了。

  「今日乃是靈湖公主選夫的好日子,吾王雖然病中,精神卻好,願意見一見諸位。您幾位,請隨老朽來吧。」

  於是胡亥等人只得暫時擱置商量巨船之事。

  王住在最寬大高闊的竹屋裡,已經六十多歲了,因為早年舊傷,雖然地處炎熱之處,卻還是在腿上蓋著華貴的毛毯。陪坐在他的下首的英俊精神的中年人,是大王子。

  王似乎連睜眼的力氣都缺少了,從眼皮的縫隙間,掠過胡亥等人;在所謂的公主備選夫婿蒙鹽和尉阿撩身上多留意了兩眼,最終目光卻落在了胡亥身上。

  他與白太公不同,並不曾寒暄,而是徑直問道:「故土如昨否?」

  胡亥將先前說與白太公的話,又重複了一遍,無非是秦始皇駕崩,其十八子繼位為二世,新政普惠天下黔首等語。

  王閉目聽著,忽然問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下一句是什麼?」

  胡亥微愣,這是孟子《公孫醜章句上》篇,講的是天下人都有憐憫之心。他杜撰的豪富之家公子身份,能背誦幾句名篇也不算出格,因接道:「下一句乃是,『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

  這一句的意思是說,古代聖王因為對黔首有憐憫之心,才會實行體恤黔首的政策。

  王撐開眼皮,如鷹隼的目光般掃視著胡亥等人,道:「我卻說『先有不忍人之心,後有不能忍人之政』。我這個忍,是忍耐的忍。」

  一字之差,卻全然變了意思,配著他譏誚的語氣,自然是在說「起初憐憫黔首的遭遇,最後就會無法忍受殘暴的政令」。

  顯然以他近十年前在故土的見聞,王判斷,如今天下已經大亂,黔首揭竿而起。

  而眼前這幾個異鄉人卻為之粉飾太平,那麼他們的身份也就很好猜測了——一定是屬於原統治階級的。

  這年邁的王竟如此老辣。

  眾人不曾防備,被他那精刀般的目光刮過,都是脊背一涼。

  王卻只是微微一笑,閉上眼睛,擺手示意他們可以退下了。

  出了王的宮殿,外面的平臺上,已經燃起了一堆堆的篝火,年輕的男女對唱著情歌、跳著舞,為即將開始的公主選夫鋪墊著氣氛。

  胡亥等人圍坐在最邊角的篝火旁,無人說話,氣氛低沉。

  半響,胡亥道:「留我跟蒙鹽說兩句話。」

  聞言,蒙鹽仍是沉默地添加著柴火,而眾人卻不放心地看向胡亥。

  自來了島上,雖然蒙鹽沒有明目張膽要繼續刺殺,但是大家也不放心留他和皇帝單獨在一起。

  胡亥笑道:「他還會吃人不成?」

  於是尉阿撩等人都聽令散開,卻還是不敢走遠,目光鎖定在胡亥和蒙鹽身上。

  蒙鹽雙手一折,也不見他如何用力,就將一根手臂粗的木柴斷成了兩截。

  年輕男女的笑鬧歌唱聲就在不遠處,火光烘在兩人臉上,映得一半紅亮,一半陰暗。

  胡亥舔了舔嘴唇,道:「蒙恬大將軍……」

  「不要提我父親的名號。」蒙鹽捏著斷了的木柴,添到已經熊熊燃燒的火堆裡,雖然聲音表情都還克制,但是手臂上的肌肉卻猛地繃緊了。

  胡亥並沒有退縮,望著蒙鹽,艱難而又誠懇道:「我想,我欠你一個道歉。」

  蒙鹽攥著木柴的手臂僵在半空,柴火一端已經著了起來,他卻還攥在手中。

  萬事開頭難,胡亥後面的話就流利多了。

  「我殺了你父親,又殺了你族中男丁,以你族中老弱婦孺為挾持,要你為我效忠……」胡亥見蒙鹽抬眸看來,不閃不避,道:「如今我們流落海外,不論君臣,隻談恩義。蒙氏為大秦立下汗馬功勞,是我負恩寡義,是我對不住蒙氏。」

  「我自然還想活,不想死。可我也的確做錯了。」胡亥道:「若我們還能回故土,我會釋放你的家人。你若還要報仇,儘管來;若你能得手,那就是我的命;若我囚住你,我會放了你。」

  蒙鹽似被觸動,閉了閉眼睛,又去看那躍動的火舌。

  「你若要將此生耗在復仇上,我這條命候著。」

  「你若願意承繼蒙氏遺志,保家衛國,我以大將軍之位相待。」

  胡亥話已說完。

  蒙鹽卻只是僵坐原地,捏著燃燒的木柴,彷彿要靜默到所有的篝火都燃為灰燼。

  與此同時,王所在的大竹屋中,氣氛卻危險而又神秘。

  大王子傾身,附耳在王嘴邊。

  年邁的王嘶聲道:「……否則,在今夜,就將那七名故土來客盡數斬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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