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穿越] 朕的大秦要亡了 作者:青色兔子 (連載中)

 
feline1017 2019-7-26 22:36:1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36 32113
feline1017 發表於 2019-8-29 20:01
第 60 章

  胡亥尚不知道陳郡的捷報,陳郡眾人也並不知道胡亥的煩惱。

  陳勝一死,陳郡眾人群龍無首,混亂中張耳作為其中經歷最豐富的政客,掌握了話語權。

  他在極短的時間內,做出了當下最自己來說最有利的選擇。

  勒住孔鮒不許他自殺,派遣使者前往章邯軍中投降歸順,這都是張耳操辦的。

  可是也就只到這種程度了。

  在陳勝死之前,內部軍心其實已經渙散。先有周文在澠池戰敗自殺,後又吳廣被部下割了腦袋,更不用說以陳郡為圓心遍地開花的陳勝背叛者。隨著章邯大軍壓境,陳勝眾部下心中所想,要嘛是選什麼時機逃走好,要嘛就是哪一天被兵敗自殺,起事之初那種要問鼎天下的野心已經消失了。

  而在這種死亡威脅下,陳勝的脾氣越來越壞,更是逐漸失去了人心。

  在這之中,他的禦夫莊賈,因為是日常與他接觸的身份最低微之人,受到陳勝的責駡鞭打最多。

  畢竟其餘掌兵的部下,陳勝多少還要倚重,只要理智還在,並不會多加折辱。

  可是莊賈不同。

  莊賈就是一個尋常粗漢,每天老老實實給他趕車,又是個悶葫蘆,八鞭子打不出一個屁來。

  在陳勝看來,打莊賈怎麼了?就是殺了他,他也不敢吱聲。

  然而泥人尚有三分土性,兔子急了也會咬人。

  莊賈雖然身份低微,不懂天下大勢,卻一樣有人的喜怒哀樂、愛恨情仇。

  誰欺負他,他也會記著。

  也許在陳勝的想像裡,終有一日,他的天子一怒,會伏屍百萬、血流漂杵。

  卻不知道在他身邊,莊賈匹夫一怒,就能讓他血濺當場。

  這下子陳勝一死,張耳當下只能暫時投降于章邯,便又轉換了立場。

  他是絕口不提從前說要先殺了夏臨淵這小人的話了,立時把夏臨淵和李甲奉為上賓。

  夏臨淵斜著眼睛看張耳,「怎麼?不是你把我們關到馬廄裡的嗎?」

  張耳垂眸,恭敬道:「此前多有得罪,是愚弟之錯。其實愚弟雖然身在陳郡,心卻在咸陽。此種內情,等日後再向您分說。」

  夏臨淵見張耳一個年紀能做他爹的人,自稱為「愚弟」,不禁大覺爽快,當下也懶得跟張耳計較了,搖著羽扇往馬廄去,果然在那裡找到了莊賈。

  莊賈正坐在稻草堆中發抖,粗糙的大手攥著一把稻草擦拭著魚腸劍上的血痕。

  「莊大哥!你竟然殺了陳勝!你可真是個人物!」夏臨淵笑著走過去。

  莊賈卻是顫抖了一下,目光呆滯看向夏臨淵,半響才定下神來,喃喃道:「我、我殺了人……我殺了大王。」

  「是啊!你殺了陳勝這個大反賊!」

  莊賈低下頭去,不再說話,卻是攥緊了稻草,用力擦拭著魚腸劍,像是要把劍折斷。

  李甲看不下去了,上前把自己的魚腸劍解救出來。

  莊賈手中空了,卻還是攥著稻草,往虛空中拼命擦拭著,就彷彿那柄染血的魚腸劍還在他手中一樣。

  夏臨淵看向李甲,指著莊賈,問道:「他這是怎麼了?」

  李甲歪頭打量了兩眼,道:「興許是第一次殺人之後的症狀吧?以前我大哥說過,真殺人跟平時殺豬屠狗是不一樣的,有的人受不了這種刺激……」

  夏臨淵將心比心一想,也能理解。畢竟他雖然時刻遊走在死亡邊緣,可是說到底,從來沒有親手殺過人。

  夏臨淵用稻草把發抖的莊賈圍起來,問李甲道:「那你殺過人嗎?」

  李甲搖頭,頓了頓,道:「如果有必要,我會殺的。」

  「什麼情況算是有必要呢?」

  李甲想了想,道:「我是陛下封的中郎將,原本職責是守護陛下。所以如果陛下遇險,我當然要殺掉刺客。不過現在陛下給我的命令是保護你,所以,如果有人一定要害你,我肯定也會阻止。」

  夏臨淵聽完,一開始還挺高興,「小傢夥,你還真不錯。」旋即想起什麼,哼了一聲道:「之前張耳要殺我,你怎麼不拔劍呢?」

  李甲摸著後腦勺道:「那不是我還有陛下給的密旨嗎?我就想著什麼時候給孔鮒遞信合適了。」

  「唉,你可真笨。」夏臨淵歎氣道:「看來你一次只能幹一件事。」

  李甲也不生氣,笑道:「我爹說過,一次只要能幹成一件事,就算是很了不起的人了。」

  夏臨淵瞪著眼睛想反駁,可是想了想,不得不承認,李斯能做丞相,說的話還是很有道理的。

  一個人一生之中能做成一件事情,已是很厲害了;若是每次做的事都能成功,那簡直就是如有神助,不是凡人了。

  章邯接到這突如其來的投降消息,竟然有種虛脫感。

  就好比你聚足了力氣揮拳出去,卻打到了一團棉花上,贏得沒滋沒味。

  當下,章邯派人先把主要人物接過來,其中便有皇帝點名要的孔鮒,張耳、蒯徹,當然還包括朝廷特使夏臨淵和李甲。

  這是章邯和夏臨淵第二次見面了。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夏臨淵帶著李良,而李良帶著數萬人馬來歸順。

  那時候,章邯就覺得這夏臨淵是位高人。

  可是萬萬沒想到,第二次見面,夏臨淵直接帶著陳勝手下十數萬兵馬歸順了。

  章邯請夏臨淵上座。

  「夏先生,此來勞累了。從前我煩請先生暫解滎陽之圍,先生抵達滎陽沒多久,就傳出吳廣被自己部下割了腦袋的消息來。夏先生不肯居功,還是我部下的斥候探知,乃是夏先生說動了田臧,使之犯上殺了吳廣。夏先生當真大才!」

  夏臨淵原本看章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蓋因為章邯殺了他「勸降」的田臧。

  可是見面之後,章邯這麼一捧,再加上此前李甲關於田臧攻打章邯大軍的話,夏臨淵便暫時把對章邯的那點成見壓到心底去,趁著這個高興的日子,吹噓起自己這次的功績來。

  陳勝被殺這件事情,在夏臨淵版本裡,是這個樣子的:

  「我和李甲接著陛下的密旨,早就知道張耳、蒯徹這倆老小子不老實,一定要反的。我跟李甲按兵不動,就看他們要怎麼行動,結果也沒什麼新意嘛——把我們倆關到馬廄裡,想要餓死我們。」

  此一節,絕口不提他自己情急之下,誣告張耳是女兒身之事。

  「可是你們猜猜怎麼著?那隔壁馬廄一個叫莊賈的,見了我們倆人,一看就知道不是凡人。他就主動來跟我們說話。我們交談起來。這莊賈立刻便拜服於我,知曉自己從前跟隨陳勝做的都是錯的,從今往後要報效朝廷才是。這時候,那陳勝選好了良辰吉時,要把我和李甲殺了祭旗。嘿,他不知道從哪裡搞到了我的生辰八字,知道我這命格了不得!嘿嘿,那真是——你們要是知道了,也准得嚇一跳!不過我的生辰八字不能外泄。」

  此一節,絕口不提他偷吃馬糧,被莊賈胖揍一頓,嚎啕大哭之事。

  「這莊賈當時就急了。他說了,『你和李家小兄弟,一個是天上的抱鶴真人,一個是地上的白龍使者,怎麼能死在陳勝這等俗人手中呢?我雖然就是個普通人,卻也願意為您二位出頭!』。其實我乃是真人轉世,那陳勝殺我不死的。可是莊賈卻是個普通人,我不能讓他去冒險,於是拼命勸阻。可是攔不住,莊賈是鐵了心要護著我這抱鶴真人,和李甲這白龍使者。」

  此一節,抱鶴真人、白龍使者純屬他自己瞎掰,那幾天莊賈一共也沒說幾句話。

  「第二天,我就被綁在祭壇上。我當時一點也不慌,因為昨晚老君托夢給我了,告訴我,我的飛升不在這日。等到下午,你猜怎麼著?就傳來消息,說是莊賈把陳勝給殺了!」

  此一節,做夢是真的,夢到的卻是老君說明日陳勝就要殺你了,然後把他自己給嚇醒了。

  「哎唷!這我可真沒想到!那莊賈啊,是一心想要跟著我們去咸陽了。這次我們離開陳縣,莊賈送出好幾里地,因為要先把鄉下的妻子接來,所以沒能跟我們一起來。」

  此一節,是他力邀莊賈同來。莊賈掛心妻子,又有些殺人後的驚懼,堅決辭別了夏臨淵。

  夏臨淵講起故事來,眉飛色舞,跌宕起伏,又神色真切。

  章邯與帳下不知底細的將軍聽了,都是驚歎不已。

  只是苦了知曉內情之人。

  李甲聽夏臨淵胡吹海誇,還給他安了個「白龍使者」的稱號,臉都快紅得滴血了,隻默默坐在角落,抱著魚腸劍假裝不存在。

  而張耳、蒯徹聽著,卻是氣得肚子疼,腹中大罵:無恥小兒!

  倒是孔鮒,因為思想上貫徹儒家,追隨了陳勝就把他當作自己唯一的王了——這會兒正沉溺在君主已死的哀痛中,神思恍惚,沒注意夏臨淵說了什麼。

  章邯讚歎道:「夏先生不愧是陛下親封的『抱鶴真人』,果然膽識過人!如有神助!」

  夏臨淵倨傲地昂著下巴,搖著羽扇,半閉了眼睛做神秘高人狀。

  章邯又道:「此處捷報,我已經上奏咸陽。如今周圍尚不穩定,在陛下旨意未到之前,委屈諸位暫留營中,以策萬全。」

  外面兵荒馬亂的,自然沒有章邯軍中安全,於是眾人都同意。

  只有張耳起身,長揖道:「章大將軍,我有一個不情之請。」

  章邯看向他,知道他是從前魏國名士,這次又是他保下了陛下要的孔鮒、第一個送信給自己、投降歸順。

  章邯微笑道:「請講。」

  張耳撫摸著左手斷指處,垂眸道:「在下刎頸之交陳餘,如今在信都為大將軍。日前,在下曾去信向他求救,卻始終不聞回音。當時在下還給信都的老部下張黶、陳澤寫了信,卻也沒有回音。在下恐怕信都事情有變,煩請大將軍使斥候前去探明。萬一信都果真有變,朝廷也好及時瞭解動向。」

  他這立場也當真轉換夠快。

  章邯不動聲色道:「張兄勿憂。」當下便叫人去探聽情況。

  他卻不告訴張耳,其實張黶、陳澤都已經死了。

  原來當初張耳的信送到信都。

  陳餘自己心裡雖然也有盤算,但到底與張耳交情頗深,雖然沒好到能為對方抹脖子的地步,卻也是最好的朋友了。

  更何況,反秦乃是他們共同的大業,也符合陳餘的核心利益。

  但是,章邯與李由率領的,除了驪山七十萬刑徒,後加入的全部是秦朝關中的精兵。

  這些精兵裡,有些三四十歲的,都曾經參加過十幾年前滅六國的大戰,是經歷過真實戰場的老兵。

  一個能當十個用。

  陳餘雖然內心是想救張耳,可是卻也明白,信都這點兵馬,根本杯水車薪,只是把趙國也搭進去而已。

  陳餘猶豫了三天,還沒做出決定。

  同樣接到張耳來信的張黶和陳澤卻找上門來。

  張黶、陳澤都是張耳的老部下,沒那麼多私心,就知道跟著張耳幹。

  「陳大將軍與張丞相乃是刎頸之交,怎麼能坐視不理呢?」

  陳餘快被「刎頸之交」這四個字給道德綁架死了。

  他試圖跟他們講道理,「若是我出兵,我們就全死。我若不出兵,章邯不好說,但陳勝只怕還有忌憚。」

  張黶、陳澤則是認定了陳餘這是忘恩負義。

  最終,陳餘給了他倆各自五千兵馬,叫他們不信就去試試。

  結果張黶、陳澤領兵南下,遇上李甲率領的三川郡精兵,立刻被包了餃子,倆人全死,一萬兵馬歸了李由。

  就像是一滴水落入了大海中,悄無聲息的,張黶和陳澤就從這世上消失了。

  李由和章邯把張黶、陳澤之死,如實上報了咸陽。

  胡亥回復奏章,照例誇獎了他們兩句,特意叮囑了,陳餘派兵之事務必不要讓張耳知悉,張黶、陳澤之死倒是可以告知。

  李由和章邯也是人精,略一琢磨便明白了陛下用意。

  於是這會兒章邯派出去探聽情況的人馬,不過數日便帶回了一個叫張耳痛極怒極的消息。

  「張黶、陳澤已經死了。信都不曾出兵。再多內情,倉促間便探不出來了。」

  張耳只道陳餘不但不顧他的生死,還殺了他的兩名部下滅口。

  「陳餘負我!」大叫一聲,張耳噴出一口血來。

  蒯徹在旁,撫著張耳的背,勸道:「張兄息怒。如今最緊要的,乃是如何過秦朝皇帝那一關。咱們入陳勝軍中,反出秦朝,這些事情,那個夏臨淵和李甲可都是親見的。那小皇帝第一次信了咱們歸順之事,這一次卻恐怕不容易信了——張兄,咱們得商量個辦法出來。」

  張耳擦去嘴邊血跡,只覺滿口腥甜。

  他先是在陳勝營中受了斷指之痛,又日日被信都兵馬不至之事折磨,早已消瘦得不成樣子,可是那雙黑色的眼睛,卻越發亮了起來,像是火把在熄滅前最後的光明。

  「小皇帝第一次信了咱們歸順之事?」張耳嗤笑一聲,伏著案几站起來,「他壓根就沒有信過。」

  蒯徹一愣,「那他為什麼放了我們?」

  張耳冷聲道:「放我們,是小皇帝拿住蕭何的餌;擒我們,是小皇帝給那倆特使的磨刀石。」

  蒯徹一驚,思索著道:「他就不怕我們這石頭太硬,把刀給磨斷了?」

  張耳冷聲道:「若能被石頭磨斷的,就不是寶刀。既然不是寶刀,他又何必珍惜呢?」

  蒯徹汗毛倒立,喃喃道:「夏臨淵是他親封的抱鶴真人,李甲是他親選的中郎將。若論聖眷優渥,無人能及這二人……」

  張耳閉目歎道:「帝王無情呐。你雖精於辯術,卻不知帝王者,早已不在人倫之中。」

  胡亥並不知道,在遙遠的陳郡,張耳正與人感慨著他的無情。

  泗水郡精兵之敗,叫他惱火了一陣。

  可是再惱火,他也不能不管不顧,調撥正與陳勝作戰的章邯大軍去滅了劉邦。

  陳勝之死的消息,是和劉邦的信同一天送達的。

  是日,李斯等人正在殿中討論冠禮一事。

  冠禮,是古時候男子的成年禮。

  按照秦朝的風俗,是在男子二十二歲這一年行冠禮。

  已是臘月,轉過年去,胡亥就是二十二歲了。

  胡亥對這種古代版的過生日興趣不大。

  畢竟,如果是你,知道自己過了生日,沒多久就是忌日,那肯定也沒多大興趣。

  「這些繁文縟節,儒生最會了,交給叔孫通,叫他去研究一下冠禮的規矩就是了。」胡亥隨口道。

  李斯撫著白鬍鬚,微笑著反駁道:「陛下雖然不願意興師動眾,然而正值多事之秋,陛下加冠一事,對於安撫民心頗有作用。以老臣之見,隻交給叔孫通一人太過潦草了。似乎交給僕射周青臣,讓他率領七十博士,群策群力,更為妥當。」

  陛下屢屢重用叔孫通。

  在眾博士中,叔孫通的地位隱然有要超越僕射周青臣之勢。

  而周青臣明明才是該部門的領導。

  這就使得周青臣的地位很尷尬。

  胡亥只是用著叔孫通順手,日理萬機,一時之間真沒顧及到這一點。

  可是李斯乃是老臣,制衡百官,是他丞相的職責。

  所以李斯看似是要「人多好辦事兒」,實際上是把主事權又還給了僕射周青臣。

  胡亥聽了李斯的建議,隱約也明白這樣的確更妥當,便沒有異議,道:「就如李卿所言。」

  他翻開陳郡捷報,笑道:「好好好,章邯又立了大功,把陳勝這個始作俑者也給拿下了!」

  帝國之亂,禍起陳勝。

  一聽皇帝說陳勝被拿下了,眾臣都大喜。

  胡亥掃視了全篇內容,遞給李斯,笑道:「這陳勝竟然是給自己的禦夫給殺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李斯接過奏章,低頭細看。

  胡亥笑道:「你先看下面,你兒子這次又立了大功!」他鬆了口氣,「這次事情棘手,朕原本還為他倆懸心,不過想著他們福大命大,在外有章邯、李由大軍坐鎮;在內有陳勝、張耳舊怨,還有孔鮒和叔孫通多年師生之情照拂。再加上他倆自己機變過人,當能無礙。果然沒叫朕失望。」

  李斯撫著白鬍鬚,也微笑起來。一個念頭在他心中盤旋,卻無論如何不敢問出口——陛下,若是叫您失望了呢?

  胡亥站起來,走動著舒緩筋骨,笑道:「陳勝這一死,就好比是打獵殺了頭狼。剩下的餓狼們,失了首領,一時間不知道是該繼續咬人,還是夾著尾巴逃走——餓極了,說不得會互相撕咬起來。」

  他心情好,底下大臣也都湊趣。

  一時間,殿內一片笑聲、讚頌聲。

  「章邯這次立了大功,」李斯沉吟道:「不知道該如何封賞才好了。」

  胡亥臉上笑容不變,踱步道:「該怎麼辦封賞就怎麼封賞嘛。」

  「這……」

  胡亥微笑道:「從前王翦老將軍那樣大的功勞,是怎麼封賞的?朕雖然不敢與先帝比肩,卻願意學習追隨。當初先帝怎麼封賞王翦老將軍的,朕就怎麼封賞章邯。當初先帝怎麼用王翦老將軍的,朕就怎麼用章邯。」

  當著群臣,胡亥知道場面話一定要說得漂亮。

  他掃視著底下神色各異的臣子,知道這番話一定會傳到章邯耳中。

  借著愉悅的心情,胡亥翻開了下一封奏章。

  很快,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這是劉邦寫來的信。

  胡亥還記得一個月前,接到泗水郡精兵戰敗的消息之時,他那種惱火的心情。

  如果說當時那種惱火程度是一,那麼現在他的惱火程度就是十。

  信中,劉邦還是一副歸順者口吻,彷彿那個打敗了泗水郡守兵的人是他分裂出來的另一個人格。

  劉邦上報了沛縣、胡陵、方與、豐邑等地的戰況,讓朝廷不用擔心,他都撫定了。

  這些都不是讓胡亥惱火的點。

  讓胡亥惱火的點,是劉邦在信尾寫道,知悉舊友蕭何在咸陽做了少府這樣的高官,大感振奮,立志要更為朝廷效力;請蕭何不要擔心族人,他都已經妥善照料,視為家人。

  胡亥合上這封信,心知劉邦以近五十歲之人的閱歷,在忍耐與拉攏人心方面,遠超同時代絕大多數首領。

  這是他和劉邦之間一場拔河比賽。

  爭的,乃是繩子中間名為蕭何的大紅花。

  作者有話要說:

  刎頸之交不可信

  在磨刀石與刀的較量裡,刀這一次贏了。

  劉邦是個很可怕的敵人 本帖最後由 feline1017 於 2019-8-29 20:43 編輯

feline1017 發表於 2019-8-30 13:36
第 61 章

  劉邦來信所寫,讓胡亥很惱火,卻讓蕭何很欣慰。

  族人安好!

  最擔心的事情沒有發生。

  蕭何放心之餘,又有種理所應當的釋然感。其實在劉邦的信送到之前,蕭何心中一直隱隱期盼著沛公能善待他的族人。畢竟他與劉邦相交十多年,對劉邦的瞭解還是比較深的。

  劉邦這個人雖然愛說大話,平時遊手好閒,可是在不傷害到他自己利益的前提下,為人處世還是夠朋友的。

  如果劉邦沒了夠朋友這個優點,他身邊也不會聚攏起夏侯嬰、樊噲、周勃、曹參、甚至蕭何一干人等。

  再者,劉邦並不是魯莽的人,不會被情緒控制。

  如果換成年輕氣盛的將領,可能就殺蕭何全族洩憤了。

  可是劉邦不會,殺了蕭何全族對他沒有好處,那麼他就不會做這樣的蠢事兒。

  蕭何放心下族人安危,同時發現,他在咸陽的立場變得越發微妙尷尬了。

  明面上,他是皇帝親封的少府,官位高列九卿之一。

  可是私底下,他的族人都在假歸順者劉邦手中,而他自己本身也是劉邦這個造反組織的一份子。

  這能不尷尬嗎?

  更何況,皇帝對劉邦「假歸順、真造反」一事,心知肚明,早已跟他點破了,說是「劉邦詐降」。

  這種情況下,蕭何再看皇帝的安排,就越發覺得這個大秦的新皇帝高深莫測了。

  既然明知劉邦是詐降,在劉邦打敗泗水郡精兵之後,皇帝竟然沒有再派大軍前去攻打。當然蕭何執掌朝廷財政,瞭解現在章邯大軍東進,財政吃緊。可是易地思之,一個皇帝能容忍一個詐降的造反者嗎?

  一個皇帝能容忍詐降造反者的親信在朝廷內部做少府高位嗎?

  胡亥都容忍了。

  雖然每次覲見,陛下笑得時候多,語氣也溫和,可是蕭何漸漸覺出皇帝的可怕來。

  能忍的人,總是叫人怕的。

  蕭何如常彙報完章邯大軍後勤流水,等皇帝吩咐。

  這是每日流程之一,胡亥聽完沒有什麼特別的表示,道:「朕知道了。」

  往常蕭何就該退下了。

  可是今天蕭何沒有主動走——畢竟有了劉邦的那封回信,他想也許皇帝會有什麼話對他說。

  蕭何等了片刻,卻見皇帝沉浸在奏章的大海中,似乎沒有要說話的意思。

  就在蕭何猶豫著要不要先開口捅破窗戶紙的時候,胡亥抬頭了。

  胡亥見蕭何還立在殿中,微微一愣,道:「還有事兒?」

  皇帝這麼一問,蕭何也愣了。

  怎麼——劉邦留了他全族,這不算事兒?劉邦打敗了泗水郡精兵,這不算事兒?

  因為皇帝一臉疑惑的樣子,蕭何打算把已經到了嘴邊的話咽下去——少說少錯。

  雖然自從他來咸陽以來,見到的皇帝陛下是情緒穩定的,可畢竟江湖上流傳著新君一言不合就殺人的傳說。

  蕭何搖頭,恭敬道:「那小臣就退下了。」

  「哦,朕想起來了。」胡亥漫不經心放下奏章,彷彿只是隨口一提,「你當初作為歸順者來咸陽,乃是孤身而來。如今做了少府,一個人在咸陽,沒有家人照顧也不像樣子。朕已經下旨,從咸陽派人,去沛縣接你的族人來咸陽。朕到時候在咸陽賞一套宅院給你,也讓你有個家。」

  蕭何心中一顫,繃住面色,道:「小臣……受寵若驚。」

  胡亥低著頭繼續看奏章,淡聲道:「受寵若驚?你驚嚇是有的,別的就算了吧。你這會兒是不是在想,朕這是逼著劉邦殺你的族人?」

  蕭何扶著發軟的膝蓋,一時說不出話來。

  胡亥一定要接走蕭何的族人,而劉邦一定不肯放蕭何的族人走。

  最後胳膊強不過大腿,那麼劉邦很可能會把蕭何族人全滅,所謂玉石俱焚。

  胡亥掀起眼皮,看了一眼蕭何,笑道:「看來你雖然跟隨劉邦日久,卻並不瞭解他呐。他既然已經妥善安置了你的族人,那就說明他長遠來看還是要倚靠你的。既然他還打著將來用你的主意,自然不會跟你結仇。朕雖然的確是在逼他,不過,只是逼他交出你的族人,並不是逼他殺了你的族人。這中間的區別,你要仔細體會。不要辜負了朕一片苦心。」

  蕭何顫聲道:「喏。」

  胡亥終於擱下手中奏章,端詳著孤立殿中的蕭何,淡聲問道:「你不信?」

  蕭何先是道:「小臣怎敢不信陛下。」而後在胡亥刀鋒般的目光下,吐露真情道:「然而那都是小臣的家人,萬一……萬一……就算小臣明知一切會如陛下所言,卻還是忍不住擔心萬一……」

  「你的族人留在沛縣,就會是劉邦拿捏你的最好把柄。你有這種『萬一』的擔心,就一輩子都跳不出劉邦的手掌心去。可是你要記住,你是朕的少府。」

  「喏。」

  「再者,沛縣不過彈丸之地。章邯大軍已破陳勝,兵峰一轉,殺向沛縣,也只是朕一道禦令的事兒。那劉邦就算有萬夫不當之勇,打得過泗水郡一支不過萬人的守軍,打得過章邯的百萬雄師嗎?」胡亥淡聲道:「朕此刻看在你的面子上,不與他計較罷了。你若念在舊情份上,當修書告訴劉邦,叫他好自為之。」

  陳勝被殺,餘部多投降于章邯的消息,蕭何也是知道的。

  雖然目前朝廷的作戰計畫,是讓章邯領軍繼續東進,把趁勢復辟的舊六國之後都消滅了。可也的確如胡亥所說,只要皇帝一道命令,大軍轉向沛縣也不過幾日便能抵達。如果劉邦果真惹惱了皇帝,皇帝不顧後果發兵去剿滅,那也是瞬息之間的事情。

  蕭何心中五味陳雜,退下後徹夜未眠。

  在咸陽做了數月的少府,彷彿在咸陽宮中這種充實忙碌而又穩定有序的日子,才是他一直以來的生活。

  而沛縣時迎來送往、幫縣令安排活動、替劉邦四處奔走的日子,倒像是隔了一層薄紗似的夢中世界。

  旁人倒也都罷了,只是膝下兩個孩子,玉雪可愛……

  想到此處,蕭何心中一痛,披衣而起,決定給劉邦寫信。

  胡亥對著蕭何時,說起劉邦來毫不在意的樣子,其實內心深處,卻時時警惕劉邦、項羽二人。

  論起來,最簡單粗暴的辦法,自然就是讓章邯率領百萬大軍,也別管六國之後了,直接先去沛縣殺劉邦,再去會稽殺項羽,以雷霆不及掩耳之勢,把還未壯大的劉邦集團與項羽集團給摁住。

  然而這方法,只能治表,不能治裡。

  歷史的天空上之所以會高懸著劉邦、項羽的名字,並不完全是因為這兩人個人能力出眾,更有時也、命也的因素。

  一個劉邦在,就壓住了可能出現的王邦、趙邦。

  一個項羽在,就壓住了可能出現的魏羽、田羽。

  殺了劉邦,還有千千萬萬個草莽梟雄。

  殺了項羽,還有成百上千個貴族英雄。

  他倆在,至少胡亥還能借著歷史,占儘先機。

  若是殺了他倆,那麼這局遊戲的走向就越發叵測起來。

  也許原本的歷史上,如果章邯先領兵去會稽攻打項梁領導的舊楚武裝,那麼很可能東邊舊齊田氏就會壯大起來。那麼也許歷史上會少了一個西楚霸王,卻多了一個東齊高祖。

  所以胡亥必須很謹慎、很小心,不主動破壞自己已佔先機的局勢。

  自回到秦末之後,除了最初消極怠工的日子,胡亥一直在高負荷下工作,遇刺之後也沒有好好調養,又因為迎戰陳勝造反大軍,精神一直處於緊張興奮狀態。雖然他表現出了平靜的風格,可是潛意識卻一直緊繃著。

  這次陳勝一死,胡亥一直屏著的那口氣終於鬆了。

  就好比做重體力活的人,平時忙的時候身體不敢生病,反倒是一休息就會大病一場。

  胡亥也與此相同,在得知陳勝之死後,暢快了沒有一天,第二天晚上便病倒了。

  高燒不起,意識迷糊。

  胡亥是帝國的絕對核心。

  他一病,帝國要癱瘓的。

  胡亥強撐著,燒得迷迷糊糊中,吩咐阿圓道:「不要讓外臣知道朕生病的消息。」

  「喏。」

  「叫尉阿撩來守著朕,其餘郎官都安排在外面執勤。」

  「喏。」

  胡亥艱難翻身,只覺呼出來的氣都是熱烘烘的,他知道自己發了高燒,燒得腦袋都疼。

  「給朕……把小二郎抱過來。」

  他縮在龍蹋上,摟著懵懂的小黑狗,迷迷糊糊中,接受了太醫的看診。

  喝過藥後,他便沉睡過去。

  也許直到他這次因病沉睡,他的意識才真正暫時讓出了這具軀殼。

  原本塵封在這具軀殼中,屬於真正秦二世的記憶,徹底蘇醒。

  自從他勘破了歷史本無真假之後,就一直感覺腦海中原主的記憶蠢蠢欲動,可是直到此刻,它才得以破土而出。

  這一覺,他睡了很久。

  久到他就好像是,親身經歷了一遍真正的秦二世從記事起到離開這世界前的一切。

  真正秦二世的一生中,有幾個關鍵字,按照重要性出現的頻率大概是這樣的:父皇,父皇,父皇,父皇,趙高;父皇,父皇,父皇,父皇,趙高;父皇,父皇,父皇,父皇,姬妾;父皇,父皇,父皇,父皇,父皇。

  秦始皇,作為此前的最高統治者,不只在兒子胡亥生命中,就是在大秦所有子民的生命中,都是濃墨重彩的存在。

  歷史上真正的秦二世繼位後,為什麼一定要繼續修建驪山陵墓和阿旁宮這兩項大工程?這兩項大工程,只做一樣,對於帝國來說,都是極大的負擔;更何況兩樣同時進行。

  其實並不是秦二世無知,只是在他看來,這是先帝的遺願。

  秦二世繼位後,為什麼要東巡?也是效仿先帝呐。

  在少年赤誠的心中,凡是父親能做到的,他也都能做到。而父親未能做到的,他會比父親做得更好!

  可惜他的能力,撐不起他的志向而已。

  而又偏偏信錯了人。

  畢竟趙高,此前數年作為他的老師,是除了父皇之外,秦二世最信任的人了。

  太醫的藥果然很有效,胡亥大病一場,一場醒來,卻覺得神清氣爽,彷彿半年來的疲憊壓力一掃而空。

  他擁被而起,望著窗外初冬明淨的天空,輕輕摸了下心口。

  難怪之前他下旨停了驪山與阿旁宮的工程之時,會有種心口隱隱作痛的感覺。

  那是屬於原主的情感吧。

  胡亥待了片刻,忽然想起了什麼,一驚,扭頭對阿圓道:「朕的兒子呢?」

  這句話一出口,胡亥驚訝地張大了嘴,簡直能吞下一顆雞蛋。

  他……的兒子!!

  他媽的秦二世還有個兒子啊!!!

  是的,秦二世有個兒子的。

  如果胡亥沒有算錯,這個兒子如今已經五歲了,母親是服侍原主知曉人事的宮女,陰錯陽差竟然懷孕有子。

  那宮女難產而亡,留下一個兒子。

  原主對那宮女沒什麼感情,得知有兒子的時候,原主也才十六歲,自己還是個寶寶,對這個附帶的孩子就更沒什麼感情了。

  身為帝子,孩子又不用原主自己撫養。

  天長日久,原主都快忘了自己還有個孩子了。

  胡亥說出「朕的兒子呢」之後,就一直處在一種呆滯狀態。

  突然之間,他就從帝國第一黃金單身漢,變成了妻死子存小鰥夫。

  這落差有點大。

  雖說現在忙於解決亡國大計,沒有心情也沒有條件談戀愛。

  但是胡亥對於自己將來以帝國第一黃金單身漢的身份,娶一位自己一見鍾情的美少女,還是隱約有所期待的。

  可是這一切幻想,都在見到「小團子」的瞬間被現實擊得粉碎。

  「小團子」之所以叫「小團子」,是因為原主連個名字都沒給他起。

  這個時代,初生的小孩子沒有名字,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畢竟這會的嬰兒夭折率太高,生三個孩子,能有一個長到成人就算是萬幸了。

  可是長到五歲,還沒有名字,那就有點誇張了。

  可是小團子能怎麼辦呢?親爹忘了他,後爹壓根不知道有個他。

  帶小團子的嬤嬤嚇得發抖,她從小公子落地起就撫養,五年來從來沒見過皇帝。

  突然被召見,嬤嬤只當是什麼地方出了大問題,一路上抱著小公子來,差點沒摔倒。

  胡亥對付朝中大臣很有手腕,可是前世今生加在一塊,跟小朋友打交道的經驗不超過一天。

  他低頭瞅著自己這個突然冒出來的便宜兒子,想叫名字,才發現壓根沒給人起名字,只能一招手,道:「過來!」

  便宜兒子藏在嬤嬤大腿後面,隻敢露出半隻眼睛偷偷看他,不敢說話,也不敢過去。

  這孩子被養在深宮,五年來幾乎沒見過外人,這會兒沒嚇哭已經算是心理素質過硬了。

  「過來,小團子!」胡亥只能先這麼稱呼自己的便宜兒子,因為小孩子穿著冬裝,雖然露出來的臉瘦瘦小小的,可是身體卻是圓滾滾的。

  小團子還是不動,用力抓著嬤嬤的腿。

  那嬤嬤卻是嚇得快哭了,忙低下頭去,推著小團子的背,小聲道:「小公子,小公子,快去,那是陛下!」

  小團子仰起臉來,黑葡萄般的眼睛瞄一眼胡亥,仍是不動。

  胡亥皺眉,對那嬤嬤道:「你平時也這麼推他?」

  那嬤嬤當即跪倒,顫聲道:「奴不敢……奴平時待小公子,比對待天上的神仙還要精心!」

  胡亥也不廢話了,大步上前,把小團子拎起來。

  小團子猛地扒住他手腕,惡狠狠就咬了一口。

  「嘶!」胡亥坐下,把便宜兒子按倒在膝蓋上,抽出手腕來一看,上面一圈小牙印,「喲,你這小牙,比小二郎厲害啊。」

  小團子紅著眼眶,驚恐地盯著他,嘴唇緊繃,像是隨時要再撲上來咬一口。

  胡亥暫時不知道該拿小孩怎麼辦,乾巴巴道:「看什麼看?朕是你爹!從前……咳,從前你還小,所以叫嬤嬤帶著你。你現在也五歲了,等朕給你起個正經名字,你也該讀書認字幹活了。」

  不管他說什麼,小團子就是不說話。

  「咳,沒事兒了,帶小團子下去吧。」胡亥決定還是把孩子交給專業人士,「叫太醫給他看看,別嚇著了。」

  雖然這個便宜兒子的存在,重臣李斯、馮去疾等人,近臣趙高等人,都是知道的。

  可是大家也都知道皇帝並不喜歡這個兒子,平時也都是討論政事,不會有誰突然提起小團子來。

  所以對於李斯等人來說,小團子是一個很稀薄的存在。

  可是對於胡亥來說,就是一夜之間多了個五歲的便宜兒子。

  「朕竟然有兒子!」討論政務間隙,胡亥忍不住跟李斯感慨。

  李斯撫一撫白鬍鬚,內心腹誹:多稀奇啊!五年了,你是第一天知道嗎?

  「朕竟然有個五歲的兒子了!」

  「長得還跟朕挺像的。」

  「得給他起個名字,叫什麼合適呢?贏天下?」

  李斯無奈,只能附和道:「若是皇子取名之事,可以讓周青臣率領眾博士擬幾個合適的名字,最後由陛下挑選。」

  「這個辦法好!就這麼辦吧。」

  胡亥還在想著便宜兒子的事兒。

  李斯卻從這個話題發散開去,「陛下,您行了冠禮,也該考慮娶妻一事。況且您身為皇帝,普通人尚且講究多子多福,更何況是帝王之家呢?您子女多了,是萬民之福呐!」

  胡亥知道李斯說的是對的,對於皇帝來說,多生孩子,不是個人選擇,而是政治需要。

  一旁右丞相馮去疾忽然道:「左丞相所言極是。如今陳勝已死,陛下也能暫時鬆口氣,考慮後宮之事。陛下心懷天下,已有遣散後宮以利萬民之舉,然而中宮不能空虛……」他忽然話鋒一轉,「老臣素來知道,左相長子之長女,秀外慧中,堪為陛下良配,可否先選入宮,擇日完婚。」

  其實這種制度早已有之,看好的女孩,還沒到年齡,但是先接到宮中來養著,等月信來了之後,再圓房。

  能讓家中女兒入主中宮,恐怕是所有做臣子的,一門榮耀的巔峰了。

  畢竟下一任皇帝就有可能帶著自家的骨血。

  讓孫女李婧做後妃,甚至做皇后——李斯想想都要笑得合不攏嘴。

  可是這樣對他太過有利的提議,卻是右丞相馮去疾提出來的。

  李斯撫著白鬍鬚,微微一笑,知道馮去疾並不是好心助他,而是以進為退,要驟然提議,讓陛下倉促下親口否決這種可能,徹底斷了李家插手後宮的可能。

  「右相抬舉了。」李斯慢悠悠道:「全憑上意。」

  ……不是,胡亥就不明白了,好端端議著政事,怎麼就歪到他的婚事上去了。

  胡亥打個哈哈,笑道:「不妥不妥。朕與李卿兄弟相稱,若是娶了他的孫女,豈不是平白矮了兩輩?朕不能讓李卿占這個便宜。」

  馮去疾微微一笑,不再說話。

  李斯:……

  不妨一旁撰寫文書的叔孫通,見縫插針,諂媚笑道:「陛下,您要是擔心輩分的事兒。小臣有位小姨,生得風姿綽約,年方十三……」

  胡亥一口唾沫差點噎死自己,瞪著叔孫通看了兩眼,笑歎道:「你無恥的樣子,很有朕的風采。」

  叔孫通嘿嘿一笑,羞赧道:「陛下謬贊。」

  胡亥瞅著下面詭異的氛圍,清清嗓子,把話題拉回到正軌上來。

  「過完新年,朕決定再度東巡。」

  在坐諸人都是一驚。

  如今烽煙四起的時候,帝王出巡,實在是……

  「陛下!」李斯與馮去疾齊聲道。

  胡亥一擺手,道:「朕意已決。你們要做的,便是規劃路線,保障朕的安全。」

  李斯與馮去疾對視一眼,半年來已經熟悉新君的行事風格,他定了的事情,大方向是不會變的。

  兩位老臣便只能應聲「喏」。

  而叔孫通還在一旁笑著小聲道:「陛下,您若要東巡,剛好見見小臣的小姨……」

  胡亥一腳踹在他屁股上,自己也覺得可樂,笑駡道:「滾你小姨的蛋!」



作者有話要說:

  天天修仙,快去見先帝了。
feline1017 發表於 2019-8-30 13:36
第 62 章

  說是新年,其實秦朝的新年是在十月末,已經過了。

  臘月這次更像是後世的春節,但是此時被稱為「蠟祭」,是年終的大祭祀,祭鬼神與祖宗。

  按照《禮記》的說法,「歲十二月合聚萬物而索饗之也」,就是說每到周曆的十二月,人就應該把所有對自己有利的東西都找來祭祀。

  至於胡亥,他作為天子,要祭祀的也最多,光神就足有八大類:先嗇,司嗇,田畯,郵表畷,貓虎,坊,水庸,昆蟲。

  可以說這八大類,每一類都是與農業有關的。

  比如先嗇其實就是著名的神農氏,司嗇其實就是後稷、也就是傳說中教會人們耕田的神,田畯是周代管理民眾耕田的官吏,貓抓老鼠、虎吃野豬,坊是蓄水的堤壩、無水不能種莊稼,水庸是排水渠、重要性等同坊,至於昆蟲、其實是祈求昆蟲不作、也就是不要危害莊稼。

  通過蠟祭,胡亥深刻意識到,在他治理下的這個帝國,本質上是農業大國。

  能夠讓絕大多數農民安居樂業,他的天下才能穩固。

  胡亥頭戴白鹿皮做的冠,身著素服,腰系葛帶,手持榛杖,率領眾大臣,于鐘鼓樂音中,祝禱道:「土反其宅,水歸其壑。昆蟲毋作,草木歸其澤。」

  這場年終大祭過後,便將是他執政的第二年,若記在歷史上,便該是秦二世二年某月某日了。

  平時忙於政務倒還好,蠟祭過後,突然有半日空閒,又是在大熱鬧之後,胡亥越發覺出咸陽宮的冷清來。

  宮女返鄉之事進行了三個月,第一批只有三百人通過考試,可是隨著時間推移、宮女們學習熱情高漲,便是原本不會認字的宮女經過兩個月勤學後,也能認得《新政語書》上的幾百字了。於是第二批返鄉的便多達九百人,第三批多達兩千人,第四批多達四千人,等到十二月月初的考試後,近萬名宮女,凡是想要返鄉的,都通過了考試,也都離開了咸陽宮。

  宮中只剩了三百宮女,其中多半已過三十歲,也習慣了在宮中的生活,不願返鄉,自願留在了宮中。

  不只是宮女幾乎全部遣散,趕在新的一年之前,胡亥把眾姬妾也都遣散回鄉了。

  宮裡地方大,給她們白住倒也沒什麼,但是人不能吃白食。

  胡亥禦筆一揮,於是留下來的嬌美人成了大秦「紡織女工」,總之人人都要自食其力。

  這正是這種「自食其力」的要求下,數千姬妾才一哄而散。畢竟漂亮的小美人,不管在古代還是現代,不管是在宮廷還是鄉間,總是有人願意白養著她們的。而她們中的大部分,也習慣了做金絲雀的生活。

  忽然來了這麼一位「愛財勝過愛色」的皇帝,眾小美人個個花容失色,溜之大吉。

  細務還是由叔孫通和劉螢辦理的.

  於是宮中只剩了三百宮女,和十數名無家可歸的姬妾。

  不只是胡亥覺出冷清來,就是那三百宮女,從前都是數人一起行動,現在卻只一二人便要守著一座宮殿,也都覺出空寂來。

  劉螢原本想留下來,等新年開始再離宮。

  胡亥翻閱著全部離宮宮女與姬妾的名冊,道:「若論真本事,你該是第一批離宮的宮女,如今多留了你這近半年,已經是朕為朝政耽擱了你。朕還記得第一次見你,問你是否願意回家,你當時雖然強作鎮定,然而難掩激動。現在人雖然留在宮中,只怕心已經飛回家鄉了吧?」

  劉螢望著年輕的皇帝,內心又是感激又是震動,沒想到時至今日,皇帝還記得初見時她的細微情態。

  「陛下,奴在宮中能為陛下所用,便是奴最大的榮耀了……」

  胡亥笑道:「這才哪到哪兒啊?你在宮中能幫朕的忙,到了宮外,就能幫朕更大的忙。你要壯起膽子來,將來朕用你,就好比朕用朝臣。唔,你知道夏臨淵和李甲吧?以後啊,你就跟他們一樣,出去替朕撫定四境的。」

  皇帝親封的抱鶴真人和李斯之子,劉螢當然知道。

  整個宮廷都流傳著抱鶴真人的傳說,關於他是如何三言兩語便降服了造反大軍的。

  聽到皇帝把自己與抱鶴真人相提並論,劉螢面色漲紅,胸中熱血湧動,雖然聲音仍是柔婉,語氣卻多了一分鏗鏘,「奴必不辱命!」

  「朕當初說好的,等你回鄉,送你一支護衛隊。務必讓你風風光光回鄉。」

  劉螢望著胡亥,因為感動,越發不捨起來。

  胡亥卻是揮揮手,笑道:「去吧去吧,早些上路,說不定回家還能趕上冬祭。」

  「奴告退。」劉螢最後望了胡亥一眼,低聲道:「陛下千金之軀,萬望自己保重。」

  這種詞兒胡亥聽多了。

  他點點頭,表示聽到了,道:「朕讓阿圓送你出宮,就好比朕親送你了。」

  劉螢給他磕了個頭,抱著包袱出了章台宮。

  馬車聲碌碌,劉螢也踏上了返鄉之路。

  胡亥獨自在宮中,年節下,也想有點團聚氣氛。

  都說有小孩子的地方是最熱鬧的。

  可是小團子瞅著胡亥就跟階級敵人似的。

  本來就沒有父子感情,胡亥倒沒什麼感覺,但是怕嚇著小孩子。這個時候醫療又不發達,萬一不小心把這根獨苗給弄折了,他去哪兒再找個繼承人?

  好在胡亥還有一條狗。

  「小二郎!」

  聽到主人的召喚,二郎神立刻搖著尾巴飛奔而來,「汪!」

  胡亥一彎腰伸手。

  二郎神立刻仰天躺倒,露出肚皮,小尾巴還一個勁兒搖著。

  胡亥笑著把小東西抱起來,摸著狗頭,道:「走,帶你去個好地方。」

  這個好地方,就是驪山皇陵。

  年終祭祀,也祭奠祖先。

  自然而然的,胡亥想起先帝來。

  不管是他還是原主,都從來沒有去過驪山皇陵。

  胡亥召了李斯同行。

  驪山皇陵工程的總負責人是李斯。

  李斯一年就放半天假,還又被皇帝傳召了。

  這就是能臣的甜蜜負擔呐。

  君臣二人一狗,行走在驪山通往皇陵的路上。

  胡亥已全然擁有原主記憶,回憶著笑道:「朕記得小時候,先帝讓你率領七十二萬刑徒修築皇陵。那是……先帝三十七年之時吧。皇陵修到一半,你給先帝上奏章,說是『治驪山者,已深已極,鑿之不入,燒之不燃,叩之空空,如下天狀。』朕當時在旁聽說了,還問先帝『廷尉李斯果然鑿到地底了嗎?地底是什麼樣子的呢?』。先帝笑朕年少無知,給你批復『旁行三百丈,乃止』。你當時果然往旁邊支出三百丈,繼續穿鑿了嗎?」

  李斯微笑道:「先帝禦令,老臣自然謹遵奉行。」

  胡亥歎道:「先帝音容宛在,時時入朕夢中。他雄才大略,操控帝國於掌中。朕才德不及先帝,唯有日日謹慎,才能挑起這負重擔。」

  李斯道:「先帝胸有氣吞八荒之勢,乃一代開創雄主。陛下常懷憂國憂民之心,正是守成明君。天地造化,自有規律,陛下又何須過謙呢?」

  李斯到底是多年重臣,拍起馬屁來比叔孫通這等人高到不知哪裡去了,春風化雨般,毫不諂媚,叫人心裡舒服極了。

  胡亥隻微微一笑。

  因為陳勝等人造反,帶兵殺入了函谷關,胡亥臨時調撥驪山刑徒去應戰,皇陵修築工程便擱置下來,至今也沒有恢復。

  原本計畫中該有五十余丈高的封土,隻填了三分之一不到。

  所謂的封土,其實就是帝王陵墓上鼓起的土包,用來保護墓室、標明位置。只不過普通人的叫墳,只是一個小土包。帝王的封土,卻是拔地而起一座小山。

  先帝皇陵封土雖然隻填了三分之一不到,卻也已經有二三十米之高。

  胡亥曾經夢到先帝在九層高臺上俯瞰,便是封土內的九層高臺。

  胡亥走到封土腳下,仰望,只見未完工的封土呈紅褐色,裸|露朝天,尚未植樹。

  他沒打算進皇陵,因為裡面用水銀做了百川大海。這會兒的人把水銀當裝飾品或藥物,卻不知道汞氣劇毒。也算陰錯陽差,許多盜墓賊不明原因暴斃,便是因為陵墓記憶體在大量水銀之故。

  若是水銀可作為戰爭之用呢?

  胡亥思索著,問道:「墓中所需大量水銀,李卿當初從何尋來?」

  李斯欠身道:「此非老臣之功。昔日巴郡寡婦清,從夫家丹穴業,數代積累,至於她乃有大量水銀可用。當初是先帝傳召,談及皇陵之事,巴清自願為皇陵供奉水銀。」

  胡亥一點頭,道:「是了,朕記起來了。先帝為了表彰她,還建了懷清台。後來朝廷實行『強幹弱枝』之國策,讓巴清遷徙來咸陽居住。朕記得她年紀挺大了——如今安在?」

  李斯道:「巴清已故去多年。」

  胡亥歎道:「可惜了。她也是一代奇女子了,朕卻無緣一見。」又問道:「她本就是寡婦守著夫家產業,又無子女,她這一去,那採煉丹砂的家業,卻是誰接管了呢?」

  李斯是百官之首,職責乃是用好百官,這些細務如今卻也不必他去一一記來。

  李斯撫著白鬍鬚,徐徐道:「巴郡丹穴業,先帝時已派朝廷人馬監理。至於巴清故去後,她家家業有誰執掌,還需一問巴郡官員或少府蕭何。」

  胡亥也是談到這裡了,倒也並非立等回答,因點頭道:「你記下,問准了回朕就是。」由此想開去,又問道:「我朝如巴清這等巨賈,你知道的還有誰?」

  李斯微一思索,道:「先帝時,以商人身份,而能與大臣一同進宮朝拜的,除了巴清,還有一位烏氏倮。」

  李斯一提名字,胡亥也想起來。

  「是了,這烏氏倮養馬牧牛起家,購買中原奇珍、絲綢,賣給戎王,可得十倍之利。」胡亥心道:這烏氏倮可算是秦朝最大的跨境貿易商,又或者最早的絲路貿易開創者了。

  李斯問道:「陛下提起巴清這等大商人,可是在為財政之事籌謀?」

  胡亥笑道:「豈止財政一項。」

  紅頂商人能幹的事情,多著呢。

  皇帝不願多說,李斯便也不再多問。

  「陛下,此前您交待要開啟東巡。」李斯雖然知道攔不住,卻不能不盡勸導之責,「如今四境不平,盜寇流走,陛下此時出行,白龍魚服,恐有不測之虞呐。」

  胡亥笑道:「朕就知道,你是一定要勸的。」他頓了頓,反問道:「先帝生前三次東巡,你可知是為了什麼?」



作者有話要說:

  我才知道有一部叫《巴清傳》的電視劇……劇情非常之神奇。
feline1017 發表於 2019-8-30 13:37
第 63 章

  先帝東巡,李斯是伴駕近臣,又是朝廷重臣,怎麼會不知道先帝用意。

  可是此刻要回答皇帝的問話,李斯便不能顯得自己太過明白了,因一撫鬍鬚,徐徐道:「先帝之時,四方初定,威加海內,東巡既是示威,亦是安撫。」

  胡亥道:「你這是往簡單裡回答。」他也不拆穿李斯的為臣之道,繞著封土緩步慢行,一面撫摸著懷中小二郎的狗頭,一面思索著道:「我朝地處西壤,若不是祖先與魯國等通婚,又引進百里奚等人才,如何能有後來的霸業?那百里奚在東方諸國也不過是二流人才罷了,當初來到我朝,於國力大有益處。可見當時我國文化,實在落後于東方諸國。後來先帝一統六國,可是俗話說十里風不同,更何況國與國之間?」

  「先帝東巡,是以皇帝過處之威壓,推行天下一統之大道。」

  「便是今日用兵,士卒所過馳道,也多是先帝東巡之時所修築。如今國庫吃緊、人力匱乏,只能暫停馳道修築,各地奏報馳道多有損毀。道路若不通,兩地人民便不能交互往來;往來既少,便生隔閡。隔閡既生,那麼六國之後復辟便有了民意基礎。這是朕最不願意看到的。」

  「當初先帝第一次出巡,在二十七年,巡隴西、北地,出雞頭山,過回中;走的是從前祖先東進之路。」

  「先帝第二次出巡,在二十八年,所巡者乃六國故地、東方諸郡縣,泰山封禪、刻石立碑,天下俯首。」

  「先帝第三次出巡,在二十九年,因遇張良博浪沙刺殺,所以東過定陶、住琅琊而歸。時日不長。」

  胡亥道:「先帝自一統天下之後的第二年起,連續三年出巡。這是你所說的,當時天下初定,既是示威,亦是安撫。」

  「在此之後,先帝還有兩次出巡。一次是三十二年的北巡,先帝命蒙恬率領三十萬大軍,盡取河南之地。北擊匈奴,修千里直道,調十萬大軍往榆林戍邊。」

  「另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便是三十七年的出巡。先帝在外將近一年,曆巡山東、江東諸地。」

  「想先帝一統天下之後,共出巡五次,其中東巡三次,這才真正稱得上是『天子巡狩四方』呐!」

  李斯也感慨道:「先帝為了他一手締造的帝國,實在是嘔心瀝血。」

  這個年代的出行,不比後世高鐵飛機五星級賓館的旅遊。

  縱然是帝王之尊,也只能坐在馬車上搖搖晃晃。即使帝王出行,有特別修築的馳道,可是在外日久,旅途奔波,就是鐵打的人都受不了,更不必還要登上名山大川,留下碑刻銘文。

  這點胡亥深有體會。畢竟原主在繼位後立刻東巡了一趟,現在記憶深處還恐懼於當時身體的酸痛。

  可是先帝以兩倍于胡亥年紀的高齡,還要數次出巡,足以說明出巡對於維護帝國統治的重要性。

  皇帝巡幸,過處,使得劉邦要感慨「大丈夫當如是」,使得項羽脫口而出「彼可取而代之」,使得安陸小吏要作為他人生中的重大事件、記一筆「廿八,今過安陸」、流傳於兩千多年的後世。

  這就是皇權的震懾力。

  而皇帝過境之時,多有優撫政策,又是一種增進皇帝與黔首之間情感的好手段。

  放到後世,就好比一號領導人巡視到你的家鄉,於是你們遲遲不能解決的回遷問題突然解決了,你們個個住上了寬敞明亮的新房子。同時如果你能在街邊看一眼,甚至拍張照,就是能夠跟子孫吹噓一輩子的東西了。當然了,就好比皇帝巡幸,能在街邊迎接的黔首都是篩選過的一樣,後世的你也多半沒法在街邊拍照、最多能在新聞裡見到。

  李斯當然很深刻地明白這其中的道理,然而他不能不勸年輕的皇帝。

  「今時不同往日。先帝在時,雖有宵小,多不成氣候。如今……」

  「如今就成氣候了?」胡亥一哂,道:「真成氣候的你還沒見呢。」

  等項羽聚起百萬大軍,諸侯並起,逼近函谷關的時候,才真叫成了氣候呢。

  胡亥擺手,道:「朕知道你擔心什麼。無非就是先帝在時,有二十多個兒子。如今朕只有一根獨苗,還把兄弟都給殺了。萬一朕有個閃失,獨苗再夭折了,你就是想輔佐個新主,都不知道該推舉誰合適,是不是?」

  李斯雖然已經適應了皇帝大膽的說話方式,聞言卻還是嚇了一跳,顫聲道:「陛下天神庇佑,老臣豈敢作此想?」

  「拉倒吧!」胡亥也知道他不過是在其位、謀其政,因笑道:「出巡是必須要出巡的。這一個個造反的,都是膽子比天大的,如不是親見了朕,怎麼肯誠心歸順?便譬如泗水郡那個劉邦,打著歸順的旗號,做著造反的勾當,打量朕真拿他沒辦法呢。再者,章邯這仗是越打越順了,眼看要打到從前齊國的地界去——齊國是當初六國之中最後一個滅國的,幾乎是束手就擒,當地民力不曾遭受什麼損失,萬一反彈,恐怕比楚地還要難辦。」

  李斯垂眸靜聽,知道胡亥只說了一半,另一半,則在章邯、甚至他的長子李由身上。

  便譬如當初滅楚之戰,王翦率軍六十萬,先帝會親自督戰。

  如今章邯執掌士卒數,甚至超過當日王翦,又叫帝王如何安臥?

  話說到這麼明白的地步,李斯便不能再勸了。

  李斯道:「還是陛下見得明白。老臣這便著手準備陛下出巡之事。」

  「哎,你也不要死腦筋,咱們知道是朕出巡,你準備之時卻不要這麼辦。」

  「陛下的意思是?」

  「你也知道現在外面想割朕腦袋的人,多如過江之鯽。那幹嘛還吆喝是朕要出巡啊?咱們悄悄的,就打個……唔,李斯與公子代朕出行的旗號。咱們每到一地兒,先體察民情,走訪一下他們那些造反窩點,等到必要之時,再亮身份。」

  「陛下您這是要微服私訪?」

  「也不算吧。朕就借著……」胡亥一愣,兄弟都給他殺光了,想借個皇親國戚的名頭都不好找人,「就借著子嬰長子的名號吧,朕與他差不多大。」

  微服私訪,有利有弊。

  倉促間,李斯也不願再與陛下辯論究竟是利多,還是弊大,應道:「喏。」

  回宮路上,李斯忽然想起什麼似的,撫著白鬍鬚笑道:「倒是忘了恭喜陛下。」

  胡亥奇道:「朕有什麼好恭喜的?」

  李斯看起來,卻比他更驚訝,白鬍鬚一抖一抖的,問道:「怎麼,難道右相大人還沒來得及上報給陛下知曉?」

  「何事需要上報?」

  「那蒙氏子找到了啊。」李斯語氣渾然天成,絲毫沒有賣了同僚馮去疾的負罪感,反倒是笑道:「對不住右相大人了。他必是想著明日給陛下個驚喜,卻叫老臣先道破了。」

  胡亥對於他倆之間的暗湧,只想呵呵,當下顧不及計較,喜道:「那蒙氏子果然尋到了?若不是李卿提起,朕都還不知道。」

  李斯撫著白鬍鬚,老神在在道:「據聞右相大人是已經尋到人了。想必不日便會引薦于陛下。」

  胡亥先是一喜,繼而一憂,當初跟王離吹牛逼倒是容易——只要人能找到,便能為朕所用。

  可是一想起宮中蒙氏未亡人那些含怨帶恨的眼神,胡亥忍不住在料峭冬風裡打了個寒顫。
feline1017 發表於 2019-8-30 13:49
第 64 章

  如果一個人殺了你全族成年男性,還是以莫須有的罪名,你會不會想殺了這個人?

  胡亥捫心自問。

  答案很明顯:想,太想了!

  只要給他機會,恨不能把殺人兇手大卸八塊啊!

  但問題又來了,現在這個人把你全族女性和幼童都掌控在手中了,你還敢殺嗎?

  胡亥想了半天,沒能確定這第二個問題的答案。

  畢竟,如果這蒙氏子是個冷靜理智、甚至利益為先,像趙高這樣的人,那只要有高官厚祿,收服他不是難事。

  可萬一這蒙氏子是個熱血當頭、不管不顧的孤勇少年,一門心思就是要報仇而後快——那誰能攔得住?

  胡亥還沒有見過這蒙氏子,不好判斷他究竟是哪種人。

  牛逼已經吹出去了,如果連見都不敢見,豈不是叫天下人笑掉大牙?

  胡亥做好心理準備與安全防護,而後傳召了蒙氏子。

  心理準備不必提,安全防護那就太厲害了。

  胡亥從內庫裡翻出將軍上戰場穿的貼身寶甲還不夠,把蒙氏長孫、只有五歲的蒙阿南也抱來了。

  這可是蒙氏子的親侄子,總能相當於一道護身符吧?

  有了這道護身符,胡亥挺直了腰板,感覺可以與蒙氏子一見了。

  胡亥以為自己是最緊張的那個,其實馮去疾才真是如臨大敵。

  右丞相馮去疾心裡苦哇。

  因為當初看不過蒙氏被冤殺,又與蒙氏素有舊交,他偷偷幫助蒙氏二子隱姓埋名活下來。在做這件事情的時候,他就知道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肯定會被外人知道。可是他沒想到會是李斯。

  自從猜測到李斯可能已知,馮去疾便一直心中惴惴不安,怕他報給了皇帝知曉、皇帝震怒下牽連馮氏一族,想要報給皇帝自首、又怕是自己疑心過甚、其實李斯尚不知情。

  那句話是怎麼說的來著——怕什麼來什麼!

  這次尋到蒙氏子,馮去疾原本打算現在自己別莊養上一段時日,等消去蒙氏子的戾氣再告知皇帝。

  可是誰知道李斯又打了小報告!

  這下好了,萬一出點什麼事兒,全是他馮去疾的責任!

  所以送蒙氏子入宮之前,馮去疾對他進行了全方位的搜查。

  「阿鹽,馮伯父我這也是不得已呐。」馮去疾使人搜查蒙鹽全身上下,確保沒有帶禁物,歎氣道:「如今你全家老小,都給陛下接入了宮中。原本蒙氏還有你和哥哥蒙壯二人得以活下來。如今你哥哥蒙壯亡去,你便是合族的頂樑柱了。你可千萬不要拿錯了主意。」

  十七歲的少年一臉冷漠,張開雙臂,任憑搜索。

  那搜查的兩名侍從,仔仔細細,從頭到腳,連頭髮絲兒都沒放過,最終衝馮去疾搖搖頭。

  馮去疾鬆了口氣,神態和緩下來,溫聲道:「阿鹽,你是個好孩子。等入了咸陽宮,馮伯父我恐怕不能陪你入殿。你與陛下相見,記得要恭敬,不要觸怒了他。陛下有意起複蒙氏,你要抓住機會,光復門楣——蒙氏第三代的幼童們,全都靠你了。」

  少年黑眸中哂色一閃而過,低頭沉默著系起外裳,入內室抱起準備進獻的禮物:一架古箏,與一筒毛筆。

  馮去疾憐惜故人之子,少年造此大厄,也不以他態度為意,道:「我送你入宮。」

  一路上無話,到了宮門前,馮去疾打量著少年所抱之物,忽然想起從前荊軻刺秦王、圖窮匕見之事。

  「等等。」馮去疾伸手一攔,道:「阿鹽,這古箏腹中沒有藏東西吧?」

  蒙鹽把古箏一推,「你自己看。」

  馮去疾看他兩眼,不敢大意,輕叩箏腹,卻聽不出裡面到底藏沒藏東西,然而一旦打開箏腹,倉促間卻合不起來,這箏也就算是毀了。

  再看那毛筆,雖然小,然而腹中一樣能藏毒針。

  馮去疾想了想,微笑道:「阿鹽,陛下富有四海,什麼沒有呢?他只是要見你一面。進獻禮物之事,以後再行,也不錯的。」

  蒙鹽冷諷道:「馮伯父怕我衝冠一怒、叫皇帝血濺當場嗎?」他把那古箏和毛筆都摜在地上,冷笑道:「殺他何須武器?」

  他自幼跟隨父親習武,掌風過處,便可碎人腦殼。

  若他當真想要刺殺皇帝,那只要只要能近人五步之內,皇帝便必死無疑。

  馮去疾見狀,大急,勸道:「阿鹽,你可千萬莫要魯莽行事。」

  「馮伯父大恩,阿鹽銘感五內。日後但有吩咐,阿鹽願赴湯蹈火。」蒙鹽沒理會馮去疾的勸告,在宮門口跪下來,衝著馮去疾磕了三個頭,也不管馮去疾的反應,起身轉身便走,把一段入宮路,生生走出了上戰場的氣勢。

  馮去疾在後面急得拍大腿,「這孩子、他他他這是要去跟陛下生死鬥麼?」又急又怕,年事已高,險些當場暈厥過去;又不敢就走,守在宮門口等消息。

  誰知道,蒙鹽入殿,抬頭一見皇帝,登時愣住了。

  什……什麼情況?

  皇帝身上穿的,不是與父親一樣的鎧甲嗎?

  皇帝頭上戴的,不是與父親一樣的頭盔嗎?

  蒙鹽胸中的恨意與輕蔑,被皇帝這出人意料的裝扮,衝得一時間不知去了哪兒。

  胡亥左思右想,感覺只靠內甲還是不夠保險,索性把全套裝備給穿戴上了。

  畢竟生命只有一條。他已經失去了兩條命,這是最後的機會了,能不珍惜謹慎嗎?

  但是如果直說是怕被殺,那顯得很沒有帝王威儀,很慫。

  非常慫。

  面子還是要的。

  胡亥清清嗓子,儘量自然而親切道:「阿鹽呐,朕想起蒙恬大將軍,真是追悔不已。身旁人跟朕說,蒙恬大將軍為我大秦北擊匈奴,立下汗馬功勞。朕以前沒有實感,可是現在穿上這套鎧甲——光這身行頭就壓得朕要走不動路了。可以想見蒙恬大將軍從前多麼不容易。」

  蒙鹽萬萬沒想到陛下上來發表了這樣一通講話,想起枉死的亡父,心中酸痛怒恨,嘶聲道:「先父曾言,為將者,馬不離鞍、兵不解甲,是為盡忠。」

  胡亥立馬打蛇隨棍上,一拍大腿,叫道:「說得好!說得好!朕今天就不解甲了!誰說話都不好使!朕今日要好好體會一番蒙恬大將軍的辛苦!」

  蒙鹽:……這個皇帝好像有病。


作者有話要說:

  據說蒙恬改良了毛筆和古箏,還是個文武全才呐。
feline1017 發表於 2019-8-30 13:50
第 65 章

  在胡亥看來,只要能避免被刺殺而死的下場,別說只是看起來有病,就是真有病他也願意。

  如果蒙鹽想刺殺他,那麼唯一的可能便是一擊便中。

  為了接見蒙鹽,胡亥特許了尉阿撩持劍立於殿中、就守在自己身前,殿外更是兩隊郎官隨時待命。

  只要蒙鹽一擊不中,不管是尉阿撩,還是殿外郎官,都不會給他再次動手的機會。

  所以胡亥穿戴起鎧甲,把防護堆到了最高;他很有自知之明,壓根沒考慮敏捷度的問題,以他這點身體素養,就是光著身子跑,都躲不開身著重鎧的習武之人,敏捷度堆了也是白堆。

  此刻胡亥一面說話,一面打量蒙鹽。

  只見少年眉宇間壓著一股桀驁,身量高挑,看起來不像是力量型選手,然而腰細腿長,很適合追殺突擊;與尉阿撩已經長成的青年之態相比,健碩不足,而靈動有餘。

  兩人若打起來,尉阿撩當不至落於下風。

  況且為了保險起見,胡亥不只安排了蒙氏長孫阿南等候,更是叫趙高一起殿上侍奉。

  畢竟當初殺蒙氏,乃是原主在趙高唆使下做出的喪病決定。

  所謂冤有頭債有主,這蒙鹽就算是個瘋子,有趙高在,總能吸引一部分仇恨值。

  正是死道友不死貧道,咳……

  當然胡亥跟趙高說的時候,是用心良苦狀的,「如今戰亂頻仍,朕要起複蒙氏。你與蒙氏素有舊怨,只怕日後要受委屈。不如這次趁著朕見蒙氏子,你也一同見見,把舊怨給解開。以後同朝為官,抬頭不見低頭見,總不能像仇人一樣。」

  趙高內心呐喊:大爺的!小臣寧願自己上戰場!也不願意看到蒙氏起複啊!蒙氏起來之後,還有我的活路嗎?

  可是面對皇帝誠懇期盼又隱含壓力的目光,趙高還能說什麼,只能笑得比哭還難看,應聲道:「多謝陛下體恤,小臣真是太感動了!」

  此刻趙高就縮在胡亥右手邊站著,恨不能鑽到地下去,叫蒙鹽看不到自己。

  胡亥合計完敵我力量,心中稍定,照著早就打好的腹稿,懇切道:「蒙恬大將軍與弟弟蒙毅,兩人自幼陪伴先帝,後來一人在外將兵,一人在內理政,實乃先帝肱骨之臣、我大秦英烈!」

  蒙鹽靜默聽著,濃密睫毛低垂,掩去眸色,叫人看不清楚情緒。

  「英烈」麼?多麼諷刺。

  父親、叔父與諸位兄長都成了英烈,又是拜誰所賜呢?

  「當初朕方繼位,因朝局動盪,朕見事不明,冤殺了兩位忠臣。」

  知錯就改才是好孩子。

  胡亥有一句說一句。

  蒙鹽眉毛微動。

  以帝王之尊,能說出這番話來,對臣子認錯,的確是叫人驚訝的。

  畢竟這是個天有罪地有罪皇帝也無罪的時代,哪怕遇上了洪澇地動等自然災害,都是叫丞相引咎辭職。

  皇帝若是下了罪己詔,多半就是到了政權危急之時了。

  「蒙恬蒙毅生前榮譽自然都要恢復,」胡亥誠懇道:「不只如此,朕意賜你父親與叔父,隨先帝葬於皇陵。如何?」

  蒙鹽終於動容。

  在這個時代,大家普遍相信人死後有靈。

  先帝的驪山陵墓,集帝國之力,修建超過十載,構築仿照大秦,要供奉先帝異世亦為帝王。

  蒙恬蒙毅本就是先帝信臣,能隨葬皇陵,榮耀體面倒還罷了,最關鍵的是到了另一個世界不必受苦。

  當日蒙氏落難,蒙恬蒙毅雙雙死去,闔族成年男子被殺,家人不敢大辦喪葬,只一襲素衣裹了去,草草葬在城郊新墳中。

  如今若能讓死去的父親與叔父隨葬皇陵,也算是蒙鹽盡孝了。

  蒙鹽喉頭微動,嘶聲道:「如陛下所願。」

  他也不謝恩,語氣行動間,倒好似是施恩于皇帝一般。

  你殺了人家全家,還能計較對方的態度嗎?

  胡亥絲毫不以為忤,微笑道:「你在外快一年了,許久未見家人了吧?正好你侄子阿南在……」

  侍者阿圓領著五歲的阿南上殿。

  見到大侄子,蒙鹽一直冰封的表情終於有了一絲裂痕。他的長兄已死於此前慘案,這五歲的阿南便是長兄唯一的骨血。

  阿南上午就被胡亥帶過來。

  他卻是個活潑開朗的個性,因年紀尚小,母親庇護又好,父祖之殤對他沒有留下太大的陰影。

  過來一上午,阿南待胡亥,已經不再警戒謹慎,忘了母親方氏的叮囑,能說能笑,比胡亥的親兒子小團子對胡亥還要親近些。

  此刻一見蒙鹽,阿南愣了愣,反應過來,笑著叫道:「小叔叔!」手臂後折,小鳥般衝過去撲到蒙鹽腿上。

  蒙鹽抱起大侄子,鉗著小孩後背的五指收緊,忍住激動,儘量露出個笑臉來,問道:「你娘呢?」

  阿南脆生生道:「娘跟嬸子們一起看著妹妹呢。」又扭動道:「小叔叔,你弄疼我了。」

  原來這蒙鹽吃親情牌啊!

  胡亥眼珠一轉,道:「前陣子外面鬧盜賊,朕放心不下你的家人,便都接入宮中了。正好你回來了,這便去一併見過吧。」

  明明是他以家人轄制蒙鹽,使得蒙鹽不得不現身,說起假話來卻毫不臉紅。

  蒙鹽無意也無法與皇帝計較真假,能與家人一見,已是意外之喜。

  也許是怕這個有病的皇帝改了主意,蒙鹽終於吐露了入殿後的第一句軟話,「謝陛下。」

  雖然語調生硬,跟說「殺了你」是差不多語氣的,但胡亥還是笑眯了眼,有進步有進步,才見面就願意謝恩了,等過上一年半載的,豈不是要成為他的死忠粉!嗯,保持這種信心,他覺得自己能征服宇宙!

  於是蒙鹽在前抱著阿南,隨後是趙高,再之後才是尉阿撩拱衛下的胡亥。

  蓋因胡亥總覺得,若讓蒙鹽走在身後,只怕會後背發涼、汗毛倒立。

  一行人來到蒙氏未亡人暫居的宮殿中。

  胡亥才要跟著一起進去。

  蒙鹽轉身,叩首道:「我在外日久,此刻能與家人相見,願得一隅私語,請陛下回避。」

  胡亥一噎——喲,還要說悄悄話。

  還不能讓朕聽!

  怎麼著,這是要商量謀反呐?

  胡亥穩住表情,笑眯眯裝大度道:「這是自然,這是自然,阿鹽你請——朕就在這外面賞賞花。趙高,你看今兒的雲彩……」

  蒙鹽俐落起身,抱著阿南入殿,當著眾人的面,把殿門給關上了。

  胡亥:朕忍!

  趙高膽戰心驚了半天,就怕蒙鹽發難,好容易送走了瘟神,忙見縫插針給人穿小鞋。

  指著緊閉的殿門,趙高碎嘴道:「陛下,您看這這這這這蒙氏子!當真無禮!簡直沒把陛下您看在眼裡嘛!他自己一個人就敢如此無狀,若是來日有了兵權,那還了得!陛下,您宅心仁厚,免他一死已是大恩,如今還讓他與家人團聚,簡直比上古明君還要仁善了!但是蒙氏子如此桀驁——陛下,您起複蒙氏一事,可要三思呐!」

  方才趙高縮在殿角戰戰兢兢的小模樣,胡亥都看在眼裡,還覺得他可憐來著。

  現在一聽這番話,雖然說的是實情,可動機就不太好,分明是要給他心裡拱火。

  胡亥擼著趙高的腦袋,跟擼狗頭似的,罵道:「就知道三思!三思!朕看你改名叫『趙三思』算了!朕費了這麼大功夫把蒙氏子弄回來,為什麼?為了找個人跟你似的整天拍朕馬屁嗎?咹?動動你那聰明的腦袋瓜,別整天往下三路琢磨!他無狀朕不知道嗎?朕是好欺負的嗎?朕為什麼要忍下這口氣?想明白了再跟朕說話!」

  趙高腦袋受制,被搖得七葷八素,慌亂中還記得謝恩,「謝陛下賜名『趙三思』。」

  胡亥忍俊不禁,把手一鬆,連之前被蒙鹽堵住的氣都消了,一腳踹在趙高屁股上,「給朕繞著宮殿跑。快去,『趙三思』!」

  趙高知道皇帝這便是消氣了,故意苦著臉應道:「喏。」這便慢吞吞跑起來。

  胡亥一面看著,還一面擊掌催促,「跑快點!快點!」

  殿外胡亥嬉笑怒駡,殿內卻是未亡人與未亡子執手相看淚眼。

  當初蒙氏遭難,家中成年男子都在朝為官,一個都沒跑得了。

  只有蒙壯和蒙鹽,這兩個最小的兒子,少年心性,翹了學堂,跑去郊外打獵,才陰錯陽差逃過一劫。

  等蒙壯和蒙鹽夜晚歸府,遠遠就看到府門口兄長們都帶枷列隊而出,數隊郎官將府中團團圍住。

  父親與叔父被囚已經有一段時間,闔族惴惴不安,然而總覺得以蒙氏之功,其中必有誤會,頂多關一陣子便會無事,誰知道竟會是彌天大禍。

  蒙壯魯直,當即就要衝上去救人。

  蒙鹽心思細膩,抱住小哥哥,叫道:「以我二人之力,如何能救?當今之際,避禍為先。如今禍出宮中,無人能救,你我唯有隱姓埋名、暫避風頭。」

  然而咸陽城內外緊閉,急索蒙氏走失的二子。

  蒙壯和蒙鹽無處可逃。

  又是蒙鹽出主意道:「如今朝中,唯有右相馮去疾長者仁厚,又與父祖累世相交。你我落難投奔,他縱然不施以援手,也必然不會落井下石。」

  蒙鹽所料不錯。

  馮去疾將二人藏匿在自家莊子上,待風頭過後,使人送二子往北地去。

  只是後來皇帝竟又生了起複蒙氏之心,就不是他們所能預料到的了。

  而蒙壯、蒙鹽逃脫去往北地,留在咸陽城中的蒙氏成年男子,無一倖免。

  行刑日過,偌大的蒙氏一族說散就散。

  如今風氣,女子改嫁也是尋常。

  能嫁與蒙氏的女子,娘家也多有勢力。

  蒙氏這種覆滅,是再難起勢的,於是行刑之後,諸姻親家疼女兒的,便即刻派人把女兒接回家中。

  諸未亡人,雖然都悲痛,然而其中能看清現實之人,便也都選擇了回娘家。

  蒙氏唯有長媳方氏不同,不但自己留了下來,更是撐住偌大的蒙氏,上扶年長婆母,下扶年幼小姑,一力安排喪葬,兼顧膝下阿南;又帶領沒有娘家可去的幾位妯娌,好歹拉扯著蒙氏一門的幼童。

  蒙壯與蒙鹽聽說了大嫂方氏之事,也都感激欽佩不已,只恨不能露面於咸陽,與家人一見。

  誰知忽忽近一年過去,皇帝忽然接了蒙氏餘下的族人入宮,更是要傳召他們二人。

  蒙鹽與蒙壯一商量,道:「如今族人都在宮中,你我不能不去。然而此去是吉是凶,不能預料。若是再遭不幸,蒙氏一門豈非要就此斷絕?小哥哥你素來魯直,便留在北地,等我消息。」

  蒙壯如何能讓弟弟赴險,兄弟二人險些打起來。

  最後還是蒙鹽騙過蒙壯,孤身來了咸陽,謊稱蒙壯哀痛過甚、染了風寒、在路既無良醫又無良藥,竟然一病故去。

  此刻蒙鹽入殿,見過眾人,都是激動垂淚。

  蒙鹽知道此刻族中,除了大嫂方氏還能立起來,餘者都還需旁人照拂。

  「大嫂請借一步說話。」

  兩人走出幾步,單獨說話。

  蒙鹽先給方氏叩首道謝,「大嫂救我蒙氏滿門!阿鹽替父兄謝你!」

  「快起來。」方氏忙扶他起身,揩淚道:「如今蒙壯也去了。蒙氏男子,隻你一人。如今陛下要用蒙氏,召你前來,你縱然有三頭六臂,也敵不過城中數萬兵馬——你可千萬不要意氣用事!」

  亡夫在時,隔幾日便要感慨一回這個幼弟的膽大妄為。

  所以方氏對蒙鹽很不放心。

  見蒙鹽雖然聽著,卻低頭不語,方氏又道:「你是蒙氏唯一長成的男子。說句難聽的話,阿南如今只有五歲,能不能平安長大,都還不知。今日囡囡生病,我和你幾位嫂子守了她半日,雖有太醫看診,卻未見好轉。便是他們將來長大了,若是無人教導,還不知道會走什麼樣的歪路。你是他們唯一的叔叔,千萬要珍重自身,將來教導於他們。」

  她見蒙鹽仍是沉默,瞥一眼四周,低聲快速道:「那是皇帝!難道你還能與他談恩義仇怨不成?只一則不臣之心,便能治你的罪。你好好活著,便是你故去父兄最大的安慰了,也別叫我們終日為你懸心。」

  蒙鹽神色陰鬱,終於開口,卻是沉聲道:「蒙氏血仇,我必報之!」
feline1017 發表於 2019-8-30 14:30
第 66 章

  血仇必報!

  蒙鹽的話擲地有聲。

  這正是方氏最怕的。整個蒙氏成年男子都已被殺,唯有兩位小叔蒙壯與蒙鹽逃脫,如今蒙壯又在外亡故、隻蒙鹽一個回來。可以說蒙氏一門的未來,全都寄在只有十七歲的蒙鹽身上。

  若是蒙鹽心中懷恨于皇帝,回到朝中,便無法不露端倪;而做臣子的一點流露出對皇帝的恨意,那麼就算皇帝原本有起用蒙氏之意,也會棄之不用,甚至為保萬全、將蒙氏趕盡殺絕。

  方氏見蒙鹽目含血絲,心中一痛。

  她自己是經歷過的人,得知丈夫判了死刑,那一瞬間彷彿大廈傾倒、盡塌在她身上。若不是膝下還有阿南未成人,需要人撫養,方氏也不確定自己當日能否撐過來。

  她尚且如何,更不必說只有十七歲的蒙鹽。

  那一夕之間盡數作了亡魂的,可是他的親父、親兄。

  方氏知道,倉促間是無法以言語使蒙鹽改變主意的,於瞬間做了取捨,凜然道:「皇帝這次要用咱們家,必然要派你外出帶兵,也必然會留我們在宮中。你只要有機會出了咸陽城,萬勿以我們為念,當走則走,當戰則戰。只有你在外面好好的,皇帝才會留著我們,你明白嗎?」

  蒙鹽怔然望著方氏,囁喏道:「大嫂……」

  方氏含淚凝睇著他,彷彿透過他看到了亡夫少年時,顫聲堅定道:「我等本已是未亡人,又何惜一死?」

  蒙鹽急道:「大嫂,你要為阿南著想!千萬不可……」

  方氏微笑道:「阿南年幼,尚不知生死,又何懼生死?」

  蒙鹽動容。

  方氏臉上淚落下來,她轉身背對蒙鹽,淡聲道:「小叔請出吧。耽擱久了,恐陛下不悅。」

  蒙鹽喉頭一哽,攥緊雙拳,嘶聲道:「大嫂保重。闔族上下都交給您了。」說罷,他大步走向殿外,猛地拉開殿門。

  冬日正午的暖陽照過來,溫煦得叫人想要落淚。

  蒙鹽眯住狹長雙眸,夾住那點淚意,徑直向殿外等候的皇帝行去。

  胡亥正在給趙高數著跑圈數呢,「再來一圈!快去!」

  趙高氣喘吁吁,擦擦汗,苦著臉哼哧哼哧繼續跑。

  聽到身後腳步聲,胡亥轉身,臉上還帶著笑意,「喲,這麼快就見完了?別急著走。朕給你們安排一頓筵席,你們一家人也一起吃個團圓飯。」

  蒙鹽垂著睫毛,淡聲道:「不必了,都沒有胃口。」

  胡亥假裝聽不懂言外之意,關切道:「怎麼胃口不好?朕叫太醫來給她們瞧瞧?」

  蒙鹽深呼吸。

  胡亥打個哈哈,探頭看了看蒙鹽身後,道:「怎麼阿南沒跟著你出來?」

  蒙鹽索性不再理會皇帝這些半瘋的戲言,淡聲道:「如今戰亂四起,草民願承父志,為國征戰。請陛下給草民一支人馬。」

  胡亥身子往後一仰,打量著蒙鹽的神色——直接就要兵權了啊。

  他思量著,卻是笑道:「好好好!少年人若都像你這樣為國家分憂,朕還有什麼可擔心的?你想去打哪裡?」

  蒙鹽波瀾不興道:「草民從陛下驅使。」

  「就是說朕指哪兒你打哪兒嘍?」胡亥微微一笑,盯著蒙鹽,慢吞吞道:「章邯倒是數次來信,說是手下缺能用的將領……」

  蒙鹽道:「若是在章邯大將軍手下做事,朝廷可用之人頗多。陛下又何必傳召草民回來?草民願為一方主將。」

  這的確是胡亥一開始的動機。

  主將跟普通將領是不一樣的,要能審時度勢、縱觀大局、制定作戰方案,對個人的軍事素養要求頗高,而且肩上擔著全軍上下的性命,要心理素質過硬才行。

  蒙鹽做普通將領,那是浪費;可是讓蒙鹽做一方主將,那跟縱虎歸山沒什麼兩樣。

  而且現在蒙鹽直接開口要求做一方主將,在胡亥看來,這幾乎就是揭了謎底:老子就是打著反你的主意。

  胡亥笑容不變,很是自然地一指天空,「你看那朵雲,像不像一條龍?」

  蒙鹽:……

  胡亥踱著方步,慢吞吞道:「你說你這才回來,朕就讓你上戰場,是不是不太好?回頭萬一有個差池,你那些嫂子嬸娘們,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把朕淹死。」

  蒙鹽:……你殺我全族男子時,怎麼沒想過天下人一人一口唾沫淹死你呢!

  蒙鹽抱拳道:「好男兒為國為民。草民無懼。」

  胡亥又道:「你說你都還沒成家,怎麼也得留個後吧?不然史書上寫一筆,顯得朕好像故意要蒙氏斷後似的。不妥,大大地不妥。」

  蒙鹽道:「戰亂未平,何以為家?」

  胡亥攢著眉頭,一面搖頭一面還要說理由。

  蒙鹽跪地道:「草民自請出戰。若陛下不准,草民無顏見先父,苟活世上也無趣,便一頭撞死在這咸陽宮罷了。」

  胡亥這才笑著扶他起身,念叨道:「哎呀,少年人,真是血氣盛。既然你誠心誠意要為朕出戰,那朕只好勉為其難答應你這個請求……」

  蒙鹽一面起身,一面感覺哪裡不對——明明是狗皇帝缺人求著他,怎麼變成了他求著狗皇帝?

  胡亥可不給他想明白的時間,內心竊笑著,面上為難道:「如今朝廷大軍都隨章邯東征,咸陽城中能調撥的士卒不多。不過你是蒙恬大將軍之子,朕就算宮裡沒了郎官,也得給你撥足人馬!這樣——朕給你三千兵馬!」

  那口氣,活像是他給了蒙鹽精兵三百萬。

  蒙鹽聽著前面還像人話,聽到三千這個數字,差點真動手行刺——只有三千兵馬,也好意思說是一方主將?他就是自己在外自立個山頭,也不只這麼點人!

  「朕相信你!」胡亥奓著膽子,拍了拍蒙鹽肩膀,又假裝自然地退回到安全距離去,「你是蒙恬之子。朕給你三千兵馬,你能當成三萬兵馬來用!」

  蒙鹽看了看自己攥緊的拳頭,心道:我這拳頭還能當刀劍用呢,你要不要試試?

  胡亥又道:「至於討伐何處,朕全不干涉,你看著辦。出了函谷關往東,凡是作亂之處,你願意前往的,只管去。」

  這一條卻是出乎蒙鹽意料。

  皇帝果然對他全不干涉嗎?

  蒙鹽先是一愣,隨即內心冷笑,說是全不干涉,恐怕到時候會是「全部干涉」吧。

  不過,一旦他領兵馬出了函谷關,那就由不得狗皇帝了。

  君臣二人各懷心思,兵馬一事談完,正在沉默中互相揣測,就見不遠處一個小綠點越跑越近。

  「陛、陛、下!」趙高大喘氣兒跑到跟前停下,撫著膝蓋呼哧呼哧道:「小臣、小臣、真的跑不動了……小臣……小臣……」人都跑得恍惚了,彷彿記不起自己下面該說什麼來。

  胡亥忍笑道:「行了。你叫什麼?」

  「小臣……小臣趙三思。」

  胡亥笑出聲來。

  趙高這才看到蒙鹽,立刻氣兒也不喘了,身板也挺直了,掛上諂媚的笑容,親切道:「蒙小公子,見過家人啦?」

  如果說面對皇帝,蒙鹽因所圖甚大,還能保持理智、曲意逢迎。

  那麼面對趙高,蒙鹽根本是連看都不想看。

  他壓根不想要視線中出現趙高這個人。

  那會讓他生理性噁心想吐。

  蒙鹽不理會趙高的討好,連眼角的餘光都不曾掠過他,直接對胡亥道:「若陛下沒有別的吩咐,草民這便退下了。」

  胡亥把蒙鹽的舉動盡收眼底,不動聲色,微笑道:「怎麼還稱『草民』?你如今領三千兵馬,是朕一方主將,乃朕肱骨之臣呐。」

  蒙鹽忍耐著,淡聲道:「末將告退。」

  「去吧。」胡亥擺手,看著蒙鹽身影遠去,又仰頭觀雲。

  趙高看看蒙鹽,又看看皇帝,嘴唇微動,明顯有話想說,可是身體還記得剛跑圈的痛苦,於是嘴巴就又閉上了。

  胡亥卻道:「你有話想說?」

  趙高捂住自己的嘴,小聲道:「小臣不敢。」

  「你只管說——朕這次不罰你跑圈了。」

  趙高鬆了口氣,收斂著道:「陛下,您真給蒙鹽兵權了啊?」

  「嗯,朕給了。」

  「小臣愚見,就算不看蒙鹽的背景,以他的年紀閱歷為主將,也該有人節制才是。陛下這麼用人,當真是帝王氣魄,小臣遠不能及……」

  胡亥哂笑,不理會他的馬屁,出神道:「若不看蒙鹽的背景,只以他年齡閱歷來看,為主將自然是要有人節制的。」

  「那陛下您……?」

  「朕完全放權給他,卻正是因為他的背景。」

  趙高面露疑惑,又不敢再問。

  胡亥掃視著宮中園圃,如今冬日只有翠色,卻也能想見春夏之時姹紫嫣紅之色。

  然而姹紫嫣紅之日,也正是百蟲叢生之時。

  「你知道什麼蛇最可怕嗎?」

  趙高試探道:「毒蛇?」

  「毒蛇自然是可怕的。」胡亥淡笑道:「可是比毒蛇更可怕的,是藏在暗處的蛇。」

  趙高恍然大悟,笑道:「陛下這是要引蛇出洞!」忙豎起大拇指,「陛下這招,實在是高!高!高!」

  「等那蒙氏子露出馬腳,陛下再治他的罪,名正言順!」

  胡亥卻沒有理會興奮的趙高。

  他的心思沉了下去。

  蒙鹽這個人,可用。

  名將之後,少年之齡,能於闔族覆滅之際,找到馮去疾府上,逃出升天,可見其智;遠赴北地,聞詔而歸,為家人冒奇險,可見其勇;入馮府不逃,入殿不行刺殺之舉,可見其義;自始至終,雖然態度冷淡,面對殺父仇人,卻不曾情緒失控,可見其忍。

  有勇有謀,能義能忍,隻缺一個「忠」字,便是百年難見的名將苗子。

  飯得一口一口吃,想補上這個「忠」字,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

  若是蒙鹽今日果有犯上之舉,胡亥雖然失望,卻也能放心。

  但是蒙鹽沉默隱忍,卻叫胡亥興奮中越發警惕起來。

  就像是遊戲裡,讀條時間越長的招數,殺傷力越大——蒙鹽那小子憋大招呢。

  什麼地雷最可怕?明知就在你腳邊,卻還沒有引爆的。

  於是胡亥索性親手為蒙鹽遞上打火機。

  既然這雷遲早要爆,可控的早爆總比不可控的晚爆好。

  一旁的趙高沒體會到皇帝的這番深意,一廂情願地認為皇帝是要徹底整治蒙氏一族。

  自從得知要起複蒙氏後,他那一直沉甸甸的小心臟終於輕盈起來。

  「陛下,雖然是冬天了,可是正午太陽還是毒……咱們進殿吧。」趙高恢復了常態,小意討好,「聽說陛下您前陣子睡得不好,小臣搗騰了一塊暖玉來,說是睡覺時擱在頭旁,能驅邪鎮魂……」

  胡亥在趙高的絮叨聲中,回到了緊張而有序的帝王日常中去。

  蒙氏子蒙鹽歸來的消息,很快傳遍了朝廷內外。

  得知蒙鹽即將領兵出戰,一時間更是議論紛紛。

  旁人倒也罷了,只是從前跟著蒙恬的兩名部將耐不住了。

  蘇角、涉間,原本是蒙恬的親信。

  當初蒙恬被冤,自盡而死,戍邊大軍也由原來的副將王離接管。

  蘇角和涉間,自然也就轉到了王離手下。

  如今聽聞蒙鹽歸來,領兵出戰的消息,蘇角和涉間一商量,便來找王離辭別。

  「我們二人深受蒙恬大將軍厚恩,當初不能救大將軍,已是愧殺;如今蒙小將軍領兵,正是用人之時,王將軍手下人才濟濟,當初收留我們二人乃是將軍仁義……」蘇角性格和緩,話也說得好聽。

  王離已聽懂他二人來意,道:「你們要去蒙鹽軍中?」以蘇角、涉間之能,此刻都統領數萬人馬,自請去隻領三千兵馬的蒙鹽手下,那是降職,足見對蒙氏忠義。

  涉間道:「蒙氏現在就剩蒙鹽一個獨苗,我們二人若再不去相助,偌大的咸陽城中竟沒有能稱之為『人』的東西了。」一句話把上到皇帝下到走夫都罵盡了。

  王離熟知涉間的火爆脾氣,雖感不悅,卻也未計較,只道:「待我奏明陛下。」

  胡亥此前已見過涉間、蘇角,在當初見過王離之後,也不過勉勵幾句,知道他們與蒙氏交情深厚。

  聽王離說了二人請求,胡亥毫不猶豫,點頭道:「那就讓他倆去蒙鹽軍中。」

  王離反倒一愣,猶豫了一下,直言道:「陛下,許多危險的事情,一個人是不敢做的。可若是三五人成群,互相慫恿,說不定就敢做了。」

  「你是說造反這件小事兒?」胡亥調侃道:「讓他們去。朕相信他們。」

  ——相信蒙鹽即使沒有助力,也會給他搞事兒的。

  王離心中對胡亥生出幾絲惋惜——年輕人的率性信任,在帝王身上,顯得那麼不合時宜。

  胡亥又道:「你當初只留了兩萬兵馬戍邊,這不行。萬一匈奴趁虛而入,這兩萬人便是喂了狗的肉包子。這樣,你再調八萬人回防,剩下二十萬人馬修整操練,朕隨時要用。」

  「喏。」

  王離手中這二十多萬人馬,是胡亥節制天下的底牌,不能輕易示人。

  卻說蒙鹽得了蘇角、涉間,如虎添翼。

  他通過二人,詳細瞭解了朝政戰局,擇定了作戰計畫。

  出咸陽那一日,面對皇帝,蒙鹽卻是道:「末將此去,不過隨走隨戰,但有不平之處,便為陛下平之。」

  胡亥哈哈一笑,信了他的邪就有鬼了。他吸取上次送章邯出城卻遇刺的教訓,這次隻送蒙鹽到宮門口。

  胡亥握著蒙鹽的手,懇切道:「朕等你凱旋,與你一同往皇陵祭奠,叫先帝與蒙恬大將軍都放心。」

  蒙鹽借著跪拜的動作,立刻抽出手來,垂首隔絕了胡亥的視線,淡聲道:「末將必不辱命。」這便轉身要走。

  「等等!」胡亥忽然解了外裳,取下裡面的寶甲來,遞給蒙鹽,笑道:「這寶甲刀槍不入,是防身佳品。朕居於深宮,倒不必用它。今日贈給小將軍,祝你旗開得勝,平安歸來。」

  蒙鹽微愣,捧過還染著皇帝體溫的寶甲——他距離皇帝不足五步!皇帝身無防護!

  一陣熱血上湧,蒙鹽指尖微顫。

  就在此時,胡亥拍拍他的肩膀,道:「去吧。」

  蒙鹽如夢方醒,想起還在宮中的家人,盯著皇帝道:「陛下,來日末將有所斬獲,可否答應末將一個請求?」

  胡亥看出蒙鹽方才起了殺意,雖然自己脫了這層寶甲,裡面還有一層寶甲,但還是心中發虛,聞言笑道:「你的請求該不會是『再答應我三個請求』吧?」

  蒙鹽:……剛才為什麼沒動手!

  胡亥打個哈哈,道:「也不是要跟朕皇帝輪流做吧?」

  蒙鹽:……現在動手打死他還來得及嗎?!

  胡亥清清嗓子,道:「朕只是緩解一下離別悲傷的氣氛。朕答應你。」

  他亦盯著蒙鹽,「若你為朕平一方天下,朕便應你一則請求。」

  蒙鹽道:「君無戲言。」

  胡亥笑道:「朕一言九鼎。」

  蒙鹽當即換上寶甲,這次反身出城,再不回首。

  胡亥扯扯嘴角,心道:嘿嘿,朕這鼎,是塑膠鼎,輕飄飄沒分量的。

  胡亥登上宮中內牆,見蒙鹽領著三千人馬,整齊快速出了咸陽城,不禁暗暗點頭。

  李斯說蒙氏子有為一方主將之能,不只是為了私心。

  朝廷劃給蒙鹽的三千人馬,乃是咸陽守衛中最末等的一批,雖然比鄉間游勇強一些,卻也強不了太多。可是短短半月,在蒙鹽的調|教下,這三千人就像是脫胎換骨一般,奔跑之時都帶出了虎狼之師的風範。

  胡亥有點遺憾地歎了口氣,若是蒙鹽這小子能像李甲那麼甜就好了。

  正是:世間安得雙全法,菜猛加鹽還能甜。
feline1017 發表於 2019-8-30 14:34
第 67 章

  卻說劉螢出宮後,在朝廷人馬護送下,出函谷關往東,回到了家鄉泗水郡豐邑。

  依照幼時記憶,劉螢找到劉家巷的家門前,卻見銅鎖銹蝕,已是多年未有人居住,爹娘姊妹都不知去向。

  她立在家門前失魂落魄。

  「這位姑娘,你找誰?」巷口的白髮老婆婆靠過來,鄉音濃重。

  「我找這家姓劉的,婆婆你可知道這家人哪裡去了?」

  老婆婆瞅著她,問道:「你是他家親戚?」

  「我是這家女兒。」

  老婆婆訝然,拖長音「哦」了一聲,道:「姑娘你長得真俊。俊得我方才都不敢跟你說話。這家沒人住已經十幾年了,從我們搬到這巷子裡便沒人了。」

  劉螢黯然,看來當初戰亂,她流落入宮,親人也都離散了。

  老婆婆卻又道:「你們劉家出了個大人物呢!你去他家問問,說不得他家知道你親人下落。」

  「什麼大人物?」

  「劉太公的兒子劉季,如今做了大縣令了!」老婆婆一笑,露出光禿禿的牙齦,慈祥道:「我叫我孫女領著你去。我孫女如今給他家做著針線。」

  於是劉螢就這麼入了劉邦家。

  劉邦在外,家中由呂雉主持。

  劉螢見過呂雉,說明身份、來意。

  一來劉螢是返鄉宮女,二來同在沛縣,又是劉姓,說不得真是一家。

  呂雉不敢怠慢,便請劉太公來。

  劉螢把父親、祖父名諱一說。

  劉太公眯眼想了半天,道:「你祖父是我們『招』字輩的,沒錯。你父親是『旺』字輩的,家譜上雖然是這麼寫,可是到底下這一輩,戰亂不斷,也沒個講究,隻劉大、劉二亂叫罷了。只是可惜,咱們兩家從來沒有過往來。想來雖然祖上是一宗,卻是出了五服的。」

  劉螢千里歸來,就是記掛著小時候那個家,一心盼著父母尚在,誰知道親人十幾年前便各自離散。

  這一下打擊非同小可。

  劉螢呆立當場,失魂落魄,守著禮數,勉強笑道:「多謝太公。我也是失了分寸,一心想尋親人下落,莽撞上門來……」

  劉太公上了年紀,心地慈善起來,更見不得美貌小姑娘傷心,溫和道:「你也別著急,說不定你爹娘還在豐邑,只是換了居所。再說了,既然祖上是一宗,劉爺爺我見了便沒有不幫的道理。你若沒有歇腳處,就在我家暫住下。我有個不肖子,雖然不事生產,認識的人卻多,打聽消息也靈通。等他回來,我叫他幫你去尋爹娘。」

  公公發話了,呂雉便也道:「劉姑娘若不嫌棄,就在我家暫住。如今外面世道亂,你一個女子獨居也不安全。」

  劉螢推辭道:「多謝太公、多謝嫂子。這怎麼好意思……」雖然有朝廷給的二十名護衛,然而劉螢從宮中居住,乍然要一人獨居,還是有些不適應。

  劉太公一敲拐杖,故意板著臉道:「就這麼定下了。閨女,你既然來了,就是自家人。縣衙門裡這麼多屋子,還住不下你一個小姑娘嗎?」

  也許劉邦的熱情好客,是劉家骨血裡帶來的。

  劉螢就這麼,入住了豐邑縣衙。

  劉邦正是春風得意之時。

  自從擊敗了泗水郡守兵,劉邦集團信心大增,發現自己竟然有能與朝廷一戰的實力,於是攻胡陵、下方與,把沛縣北邊三五縣城都佔領了,而後領兵南下,又攻佔了蕭縣和碭縣,恰逢冬祭節令,於是暫時修整,領兵回豐邑守著,研究下一步該怎麼做——是留在這裡消化已經攻佔的地盤,還是再去攻打新的地方。

  得知一位獲賞二十護衛的返鄉宮女,此刻就在自己家中,劉邦也不禁起了好奇心,當晚難得早點回了家。

  呂雉見天還沒黑丈夫就回來了,也是驚訝,笑嗔道:「你今日倒沒喝酒。」

  劉邦笑道:「我哪裡是喜歡喝酒呢?不過是陪兄弟們。家裡有你這樣的賢妻,我還捨得不回來嗎?」探頭打量著,問道:「說是來了個本家?」

  呂雉道:「公公說是同宗的,只是出了五服。」

  「人呢?」

  「她一路風塵僕僕回來,人累壞了,這會兒睡下了。」

  劉邦有點失望,對妻子笑語安撫了幾句,一拍腦袋,「喲!差點忘了——夏侯嬰今兒帶人從碭縣回來,我得去看看那小子。」

  呂雉一顆女人心才熱乎起來,丈夫人已不見了。

  可是她知道丈夫是做大事的人,倒也並不哀怨,反倒越發勤快做起手中的活來。

  劉螢趕路辛苦,不見家人又傷心失望,乍換了地方,夜裡受涼,次日便染了風寒。

  家中唯有呂雉能照顧她。

  病了二三日,劉螢身體大好,這幾日中與朝夕照顧她的呂雉也熟悉起來。

  她通過呂雉瞭解外面的風土人情。

  呂雉則通過她瞭解遙遠神秘的咸陽宮。

  「妹妹你如今十六,尚未議親麼?」呂雉問了一句,見劉螢點頭,安慰道:「好姻緣不著急。我當初出嫁之時,也過了雙十年華了。」

  劉螢微笑道:「姻緣倒在其次。我更想做一番事業。」

  呂雉一愣。

  劉螢誠心誠意讚美道:「我住了這幾日,見姐姐你忙裡忙外,手段能力比宮中積年的姑姑也不差。要我說,若是你在外做事,不比四哥差。四哥現在能做到縣令,我看姐姐你能做郡守。」她並不知道內情,還當劉邦果然是歸順了朝廷。

  呂雉倒沒說她異想天開,只笑道:「可惜朝廷不封女子做官。」

  「誰知道呢?」劉螢微微一笑,「陛下屢有新政,將來什麼都說不準呢。」

  呂雉心中一動,看著劉螢,問道:「你見過陛下?」

  劉螢自己的心思,拐著彎想聽人提到陛下,卻又不願多說,垂了睫毛道:「隻遠遠見過一面罷了。」

  呂雉一想也是,小宮女能見皇帝,最多也就是遠遠看一眼了。不過,那也勝過尋常人許多了。

  呂雉現在上有老、下有小,縱與劉螢閒聊,也很有限,每天的時間被不屬於自己的事情填得滿滿的。

  可是只要想到膝下兩個可愛的孩子,想到在外征戰了不起的丈夫,呂雉便覺得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近十年來,呂雉一直覺得,她為劉家的付出,是值得的。

  可是這份值得,隨著劉邦與劉螢的相見,碎掉了。

  呂雉一向瞭解自己丈夫的放蕩不羈。他在婚前就有私生子,婚後與外面的寡婦糾纏不清。

  這些呂雉都知道。

  可是呂雉並不在意。

  也許她心底是有過不舒服的,可是那點不舒服算不上什麼。

  因為她知道,任何一個外面的寡婦,都無法與她相比。寡婦們,是露水姻緣;只有她,是他的妻子。

  她相信,自己的賢慧付出,自己的懂事大方,會換來丈夫更深的愛重。

  劉螢入住的第五日,劉邦白日醉酒歸來。

  半醉中見了劉螢,劉邦只當自己做了一場春|夢,夢見了「旦為朝雲,暮為行雨」的巫山神女。

  「好一個漂亮小仙子。」劉邦說著就去扯劉螢衣袖。

  劉螢入住五日來,醒著時除了劉太公與呂雉,還有幾個僕從,從未見過劉家男子。

  猛然間,一個陌生的四五十歲男子撲過來,劉螢大驚,一聲呼喊,二十名守衛搶進來,把劉邦捆起手腳丟了出去。

  聽得吵鬧,呂雉匆忙趕來,才解開這誤會一場。

  劉邦被這一嚇,酒也醒了,賠罪笑道:「驚了妹妹,對不住!四哥我喝糊塗了。」

  然而他的目光追在劉螢臉上,有種鄉野的放肆,卻又並不過份,反倒像是一種異性間微妙的恭維。

  劉螢從未與此等人打過交道,內心跌足感歎:呂姐姐這樣的好人,怎麼嫁了這樣一個無賴。

  不提劉螢本身的美貌。

  只說她返鄉宮女的身份、隨侍的二十守衛、和正是好時候的年齡,對劉邦來說,便是一劑又一劑的春|藥。

  直接催爆了劉邦的征服欲。

  眼前的女子究竟是誰已經不重要,她已經化成了一個符號。

  不管是生命的本能,還是象徵的意義,都在他腦海中呐喊:標記她!征服她!摧毀她!

  劉邦對於美色,原本是無可無不可的。

  就是對方願意,那麼他恭敬不如從命;對方不願意,他也不廢那功夫勉強。

  可是這突然冒出來的劉螢,彷彿成了他的非要不可。

  「妹妹返鄉,還不曾看看外面吧?如今泗水郡大半都是四哥說了算——四哥帶你去逛逛!」

  劉螢看向呂雉。

  呂雉微笑道:「難得夫君有空,我們便一起去逛逛。」

  劉邦立刻反應過來,攬住妻子肩膀,笑道:「那是自然,叫上小妹一起,還有幾個堂妹。」他按住額頭,「今兒是不成了,等我這酒醒了,咱們就去。」

  呂雉仍是微笑著,服侍他睡下。

  這日,呂雉與劉螢不曾再說話。

  次日,呂雉經過劉螢窗前,忽然見門前男子倒影,心中咯噔一下,忍不住躡手躡腳靠過去,附耳聽時,正是自家夫君。

  「妹妹這就要走?」

  「已叨擾多日。代我謝過太公與嫂子。」

  「也好。你出去住哪兒?我叫人給你單獨安排宅院。」

  「不必。朝廷自有驛館。」

  「看來是留你不住了——在外面若遇到事兒,就報我的名字。」

  「……請您讓一讓。」

  腳步聲細碎急促,是劉螢拎著包袱離開。

  呂雉轉身往廚房走去,一時只覺心裡木吱吱的,彷彿紮一針也不會覺得疼。

  這晚,劉邦難得留在府中,燈影下,對呂雉道:「那劉螢也太不像話,我叫她滾蛋了。」

  呂雉不動聲色,問道:「怎麼了?」

  劉邦道:「她一個出了五服的同宗,也好叫你受這些日子的勞累。」他撫了撫妻子的臉,道:「瘦了。」

  呂雉一抬下巴,躲開了劉邦的手——她的臉比劉螢的多了風霜,她的手骨節也比劉螢的粗大,皮膚則更是粗糙。

  劉邦一愣。

  呂雉只覺心裡的冷氣要從口中呼出去,掀開被子,淡聲道:「我累了。」往被子裡一鑽。

  劉邦片刻便響起鼾聲。

  呂雉卻是睜著眼直到天明。

  若只是白日偷聽到的事情,其實也不算什麼。可是他晚上對她說時,卻與事實完全相反。如果她不曾聽到白日那番對話,只怕會被劉邦這番話哄得滿心甜蜜,然後像個傻子一樣,一片赤誠為他付出。

  他騙起她來,那樣純熟。使人一聽便知,這樣的謊言,於他已經是生活的一部分。

  呂雉眼底乾澀,連淚也無。

  這十年的夫妻情深,竟全是謊言嗎?

  劉螢在驛館,卻迎來了呂雉。

  「呂姐姐?」

  呂雉笑道:「怎麼這樣驚訝?你走也不跟我打聲招呼——」她看向劉螢手中包袱,「你又要走?」

  劉螢也不提尷尬事,只道:「此地尋不到父親這邊的親人,我想著,也許母親那邊的親人還在……」

  「你母親是哪裡人?」

  「她是吳中人。我小時候還在外祖母家住過一兩年,依稀記得親人姓名、模樣。」

  呂雉接過劉螢手中包袱,「相識一場,也算緣分。我送你出城。」

  劉螢要走,呂雉到底還是鬆了口氣的。

  可是劉螢沒能走成。

  因為豐邑被圍了——被蒙鹽率領三千兵馬圍了!

  蒙鹽率兵出函谷關後,直奔泗水郡而來。

  他通過蘇角、涉間,詳細瞭解了情況。

  章邯所在的區域,他是不去的。

  他要去的,乃是對皇帝有重大意義,而又能為他全域掌控的關鍵地點。

  蒙鹽選中了沛縣。

  蒙鹽帶三千兵馬,分作十股,扮做富戶守衛,至城下,才揭去偽裝,化零為整。

  于豐邑眾人看來,就像是眼皮子底下突然冒出了三千人馬。

  蒙鹽使蘇角、涉間各領一支千人隊,與已遷入城中的斥候,裡應外合,同時攻入北門、南門。而他親領最後一支千人隊,直奔劉邦所住的縣衙,一路上斬殺淋漓,無人敢擋。

  劉邦自打敗了泗水郡守兵後,屢戰屢勝,一時失去了戒心,被殺得措手不及,上馬逃命,連老父親與親子女都顧不上,更不必提妻子呂雉了。劉邦在夏侯嬰、樊噲等人護送下,好歹逃出了縣衙所在的街道,誰知道才轉過街角,就撞上了滿身殺氣的蒙鹽。

  狹路相逢,劉邦只道要死。

  誰知道蒙鹽長劍揮出,卻是擦著他腦殼落下。

  劉邦渾渾噩噩中,只會本能伏地身子,夾緊馬肚狂奔。

  蒙鹽勒馬,瞥了一眼地上落下的那隻耳朵,淡聲道:「放他走。」

  部下雖然訝然,卻不敢質疑。

  劉邦奪路狂奔,直到奔出城去,才覺出耳朵濕漉漉的,抬手一摸,手裡也濕漉漉的了。

  心臟狂跳中,劉邦看見了滿手鮮血——他被割去了左耳!

  回首只見跟隨自己的,只剩了七零八落幾個熟悉的面孔。

  夏侯嬰望著他的耳朵,哽咽道:「沛公!」

  劉邦撐著滿是鮮血的手掌,仰天大笑,道:「只是去了我一隻無用的耳朵,這是老天庇佑我啊!」

  豐邑縣中,蒙鹽解了戰甲,露出裡面的護身寶甲——那是胡亥親贈的。

  蒙鹽日日穿著,以提醒自己不忘家仇。

  蘇角、涉間清點戰果。

  涉間不解問道:「公子為何放劉邦走?」

  蒙鹽淡聲道:「當初我流浪北地,曾見過農人與糧倉的貓。農人養貓,是因為貓能捉老鼠。可若是貓自己搞錯了,像狗一樣,認了農人做主人,有多少力就出多說力,那麼等到老鼠死光的時候,也就是貓被棄用之時。」

  「在成長為老虎之前,一定要確保這世上還有老鼠。」

  涉間聽得愣住。

  蒙鹽收回神思,拉回到眼前現實來,冷漠道:「給咸陽寫信,就說我們已佔據劉邦原有地盤,接管了蕭何全族。」

  「當日咸陽宮送別,陛下曾答應我,若我平一方天下,他便應我一則請求。」

  「如今泗水郡已平。咸陽若需要,蕭何全族亦可送上。而我所求也很容易。」

  「我要——趙高的項上人頭。」
feline1017 發表於 2019-8-30 15:49
第 68 章

  蒙鹽走後,胡亥的注意力暫時轉移到即將開啟的東巡上。

  皇帝出巡,需要做的準備工作是很宏大繁瑣的;而胡亥又要求「微服私訪」,還不能引人注意,實現起來就更刁鑽艱難了。

  就是李斯這樣辦事兒老成的能臣,也得忙上幾個月,還不能保證萬全。

  胡亥決定就在咸陽,先小小「微服」一次。

  來了快一年了,他還沒真正體查過民情呢。

  辦這種小事兒,趙高是最好用的。

  胡亥把趙高叫來,如此這般交代了一番。

  趙高一聽就明白了,笑意殷勤,掐著手指數道:「小臣都記下了。陛下您要私下出行,穿黔首的衣裳,叫兩隊郎官也都換了裝束、遠遠保護。咱們……具體去哪呢?」

  胡亥道:「出去隨便逛唄。」

  趙高也就不敢再問帝王行蹤,躬身下去,第二天一大早就把東西都置備齊全了。

  胡亥瞅著趙高弄來的黔首衣裳,因為新奇,便忽略了上身之後的不舒服。

  其實以胡亥現代人的眼光來看,這叫什麼衣裳?根本就是麻袋片嘛。

  麻布的質感比他平時穿的絲織物更是差遠了。衣袖窄窄的,不是他素日穿慣了的寬袍。頭髮也不像平時那樣束起來,而是用髮簪綰上,再來一塊黑布纏頭,腳上蹬一雙草鞋——活脫脫就是下地幹活的勞動人民形象了。

  胡亥扯扯窄衣袖,突然換了短打扮,雖然材質不夠細膩,可是行動起來卻是方便多了。

  他伸伸胳膊、踢踢腿兒,感覺還行,叫眾郎官也都換了衣裳,帶著趙高、尉阿撩還有阿圓,上馬車出了咸陽宮,過了宮門前的馳道,才下了馬車。

  胡亥走在前面,身邊是尉阿撩、趙高,身後跟著阿圓。

  離他們五十步到百步,兩隊郎官分散在人群裡,不讓皇帝走出自己視線範圍。

  而在這兩隊郎官之後,還有王離親率三千人馬,隨時待命。

  所以說,胡亥想要「小小的微服」,那是很不容易的。

  秦朝重農抑商,市集文化並不發達。

  也許是因為胡亥一行人出來得太早了,路上行人隻三三兩兩,像胡亥這樣一行四個人的已經比較引人注目了。

  畢竟此時律令,黔首無事三人以上聚會的,那可是要誅全家的。

  路邊商鋪也多還沒開門,倒是一家逆旅旗幟招揚。

  胡亥一步進去,就見店家婆婆正在灑掃地面。

  那婆婆見一下進來四個人,愣了一愣,目光落在胡亥臉上,神色微妙起來。

  胡亥問道:「店家,我們四個人住店,怎麼算錢?」

  那婆婆沒回答胡亥的問話,反倒是衝著他一伸手。

  胡亥一愣——什麼意思?看著給?

  一旁趙高上前一步,遞了四份竹簡在那婆婆手中,笑道:「這是我們的『驗』。」

  胡亥這才想起,秦朝這種相當於身份證的玩意兒。

  當初商鞅就是因為沒有這玩意兒,結果無處投宿,最後被自己制定的法令給害死了。

  胡亥贊許地看了趙高一眼——趙糕糕是真的好用。

  那婆婆眯著眼看過四份傳,見上面寫的形貌體態年齡都與眼前的人相符,目光落到胡亥臉上,不知為何露出遲疑之色來。

  胡亥問道:「店裡住滿了嗎?」

  那婆婆把「傳」遞迴趙高,垂下眼皮,一面繼續灑掃,一面道:「只剩一間房了,住不了你們四個人。你們去別家看看吧。」

  胡亥莫名其妙離開了這家逆旅,問趙高道:「我臉上怎麼了?那店家看我的神色好生奇怪。」

  趙高笑呵呵道:「公子您乃真龍天子,天生異相。那店家算是有點眼光的。」

  「是麼?」胡亥摸著下巴,思索道:「她那表情看起來,可不像是見了真龍天子的。」

  趙高笑道:「升鬥小民,哪裡見過貴人呢?一時被鎮住了吧。」

  胡亥背著手,道:「走,去黔首住的地方看看。」

  他也是興致來了,好奇什麼就去看什麼。

  黔首住在封閉的裡巷內,看門的人就叫「裡間門」。前文提到的張耳、陳余,被秦朝重金求購之後,就逃到陳郡,隱姓埋名做了裡間門,的確是小到不能再小的職務了。

  裡牆並不算高,跟胡亥肩膀差不多高,他稍微踮腳便能看到巷裡情形,只見裡面一戶戶住宅井然有序,偶有狗吠人語。

  忽然這祥和中,破出來一道女子高亢尖叫聲。

  胡亥循聲望去,卻見那戶人家大門敞開,兩名男子正拖著一名裹著薄被的女子出來。

  「光天化日,豈有此理!」胡亥扯扯窄袖子,帶著三名小弟,衝進了裡巷,往那戶人家奔去。

  巷裡人家也都聽到了動靜。

  按照秦時法律,若是鄰居出了事兒,隔壁聽到聲音卻不救援,也是要處罰的。

  所以片刻間,這戶人家宅子裡就聚滿了人,連院裡桑樹枝丫上都坐上了小孩子。

  混亂中,一時無人注意胡亥這幾個生面孔。

  那被拖出來的女子,掙扎著要往院中水井裡跳。

  隨後,屋子裡又被拖出來一個裸|身男子,卻是連條被子都沒給他留。

  那拖人的男子,揚著一枚竹簡,高聲道:「大家不要慌亂,我是咸陽獄吏。此前,我們接到報告,說是這家男子胡田和他的表妹周市,有不|倫之戀,多次通|奸。這次,我趁著他倆做事之時,帶隸臣來捉拿他倆,正拿住他們於交歡之中,這便扭送官府,查驗懲處」。

  原來是捉姦!

  秦時法律對於亂|倫、婚外性行為,都是零容忍。

  黔首們見是官府辦事兒,便不敢再瞧熱鬧,照著吩咐退了出去,有好事者還踮腳攀著牆往裡看,要聽那女人怎麼哭。

  胡亥沒料到自己看了一出捉姦記,還是表兄妹通姦,很像三流狗血小說。

  他初到民間,看得有趣,又不像真的黔首懼怕于官員,多看了兩眼,就走到了最後面。

  那獄吏一眼掃過來,忽然招手,道:「你,過來。」

  胡亥一愣,做皇帝久了,突然被人這麼拿手指一點,還真……挺新奇的。

  「就是你。」那獄吏板著臉,看胡亥走近,問道:「你犯了什麼事兒?」

  胡亥是真迷茫了,他看向趙高——朕應該犯了什麼事兒?

  趙高從那獄吏手指胡亥開始,就恨不能即刻亮出身份,打不死這沒眼色的狗東西。

  然而見皇帝還真就走過去了,顯然是要繼續演下去。

  趙高只得陪著皇帝,衝那獄吏諂媚一笑,問道:「不知大人的意思是……?」

  那獄吏一抬下巴,衝著胡亥,不耐煩道:「這不是才受過『耐刑』嗎?」

  胡亥恍然大悟。

  這時代的人,以鬍鬚為美;男人鬍子長得好看,都值得史書裡記一筆。

  比如寫漢高祖劉邦,是「隆准而龍顏,美須髯」;比如《陌上桑》裡羅敷癡迷的美男子,是「為人潔白晰,髯髯破有須」;此後的關羽、蘇軾也都是大鬍子。

  又因為「身體髮膚受之父母」的理念,對於這時候的人來說,剃掉頭髮鬍鬚乃是很重的懲罰。

  所以秦朝法律中,有剃頭髮的髡刑,剃鬍鬚的耐刑。

  胡亥作為一個現代人,一開始接受不了美須髯這回事兒,照著自己的習慣都給剃了。

  他是皇帝,又是個殺光了所有兄弟姐妹的「暴虐」君主,剃了自己的鬍子,大臣近侍也沒有敢問的。

  所以胡亥一直也沒覺得哪裡有問題。

  這還虧得時間短,時間再久一點,只怕會成為風潮,從宮中往民間傳播。

  這一點,古今中外都一樣的,特權階級行事與通行法律往往不那麼吻合。

  而特權階級的不同之處,往往會為民間效仿。效仿不到位,民間百姓還會為自己感到羞愧。

  作為特權階級的胡亥剃了鬍子沒事兒,可是作為黔首的胡亥沒了鬍子,就是告訴大家,他是個犯罪剛被處罰了的人。

  那獄吏做夢也想不到這個受了耐刑的遊蕩兒會是皇帝。

  獄吏板著臉,叫了裡監門來。

  裡監門來一看,「不認識這四個人呐。」

  獄吏眼睛一瞪,「無故遊蕩,犯『將陽』之罪——把他四個人給我綁了,帶回官府問清楚!」

  這一下變故陡生,胡亥身在其中,倒不擔憂,只是覺得新奇有趣。

  趙高卻是快瘋了——綁皇帝?你莫不是失了智?

  然而看一眼束手就擒的皇帝,趙高只能繼續瞞著身份,上前笑道:「大人,您通融一二。您看,您今兒辦了通|奸這樣的大案子……」趙高摸出隨身攜帶的一塊美玉,背著人遞過去。

  誰知道那獄吏卻很是清廉耿直,高聲道:「再加賄賂罪、阿諛罪!」

  是的,在秦朝,歌功頌德也是觸犯法律的。

  只不過在宮中,人人阿諛,大家都習慣了。

  趙高在宮廷間混得順風順水,誰知道一來民間,差點被法律給治死。

  他灰頭土臉,扭頭去看皇帝,哀聲道:「公子……」

  ——公子,咱別玩了!

  胡亥難得見趙高在討好人上栽跟頭,正瞧得有趣,配合著隸臣,被捆起雙手,笑道:「還沒見過大牢什麼樣呢。」

  因為剃鬍子這件小事兒,引出入了監獄這樣的大事兒,還真是有趣。

  於是,獄吏在前,後面通|奸的表兄妹捆做一串,胡亥等四人又捆做一串,隸臣殿後,一行人浩浩蕩蕩往官府而去。

  在他們身後,兩隊郎官緊緊跟隨。

  郎官中又要派人去知會王離——將軍,陛下坐牢啦!
feline1017 發表於 2019-8-30 22:49
第 69 章

  到了官府衙門,胡亥一臉新奇,左看右看,問啥不答啥。

  他不回答,趙高、尉阿撩、阿圓便也都不敢開口。

  於是胡亥順利地被暫時押入咸陽獄。

  咸陽獄是中央監獄,真實歷史上關過李斯等重臣。

  就胡亥此刻黔首的身份,只能就近在這裡關一會兒,等罪名定了還沒資格在這久留呢。

  監牢裡光線陰暗,氣味也不甚美妙,木柵欄隔開的小間像一個個鴿子籠,裡面關著被剪了翅膀的「鳥兒」。

  胡亥邊走邊挨個「鳥兒」看過去,只覺一幅世情百態的畫卷在自己眼前展開。

  忽然,他的目光凝住了……

  就在他走過的這間牢門內,細泥塗抹的牆壁上,以尖銳物刻著錯落有序的幾何圖形:圓、直角三角形、多邊形……

  如果不是旁邊隸書寫就的題目,胡亥真懷疑自己回到了中學數學課堂上。

  牢房裡的高大男子,背對牢門,叫人看不清面容。

  撿、撿到了秦朝的阿基米德?

  在胡亥激動于發現人才的同時,趙高卻是快急瘋了。

  獄卒已經將阿圓隨手推到一間牢房裡,又來推趙高入另一間牢房——看來是要將四人分開收押。

  把皇帝單獨跟那些真正的罪犯們關到一個牢房裡!

  趙高一想就覺得頭皮發炸,不行,不能再繼續了!就算皇帝還想玩也不能在繼續了!

  萬一皇帝出了閃失,前有李斯狡詐如狐,後有蒙鹽虎視眈眈,他這條小命也別想要了。

  趙高摸著袖中官印,抵住那獄卒推來的手,高聲道:「大膽!你可知我等是何身份?」

  皇帝身份不宜張揚,他這個九卿之一的郎中令也能鎮住場子了。

  誰知道那獄卒見他四人一幅貧寒打扮,嗤笑道:「你就是天王老子來了,該蹲牢房也得蹲。」跟同伴對視一眼,兩人同時手上用力,把趙高推得一個趔趄,摔入了牢房中。

  趙高顧不上摔疼的屁股,衝到牢門前,抓著木欄杆,哀聲叫道:「公子!公子!」

  胡亥正看那牆上的幾何題入神,聽慣了「陛下」,一時間沒意識到是在叫他,直到那倆士卒上來推他。

  尉阿撩上前一步,擋住那倆士卒。

  場面一觸即發。

  胡亥對那牢房內的高大男子,說出了牆上幾何體的答案,「圓的面積等於三角形面積與多邊形面積之和。」

  那高大男子一愣,轉過身來,卻見他膚色白皙,頗具富態,一看便是政|治|犯。

  胡亥還沒認出那人來。

  那人卻已經認出了胡亥,愕然到了極點,叩拜道:「罪臣張蒼見過……見過……」他見皇帝穿著黔首衣裳,一時混亂極了,不知是人有相似,還是另有內情。

  那倆獄卒也是愣了——這張瘋子每天寫寫畫畫,卻是正經御史進來的,怎麼就給這黔首跪了?

  忽然奔進來一位獄卒,對那獄吏報到:「大人,不好了!外面有人領了上萬兵馬,要、要、要劫獄!」

  「何人如何大膽?這可是咸陽獄!」

  「大人,您快去看看吧!黑壓壓全是兵!」

  胡亥有點遺憾地摸了摸腦袋上的黑布,看來今日份的微服私訪要結束了。

  而牢房裡的趙高卻是長出一口氣,終於騰出手來,拼命揉著摔成八瓣的屁股——這群不長眼的狗東西!

  不一刻,那獄吏便見到了自己機構最大的領導——廷尉司馬欣。

  跟胡亥喝了一回酒,就扶搖直上成了九卿之一的司馬欣,聽說皇帝被關進了咸陽獄,感覺比上次被皇帝灌酒還暈。

  司馬欣連滾帶爬衝進來,滿頭滿臉都是汗,抓住獄吏就問,「陛下人呢?」

  壓根沒注意到一旁做黔首打扮的皇帝。

  獄吏被嚇得僵直,出現了假死反應。

  胡亥清清嗓子,把包頭的黑布揪下來,笑呵呵道:「朕在這兒。」

  「陛下!」司馬欣差點把手中的獄吏給搖死。

  胡亥仍是笑呵呵的,道:「沒白來。」他指指張蒼,「給你們找了個幫手。」

  歷史上,張蒼原本是秦朝御史,因犯罪逃離咸陽,投奔了劉邦,做到西漢丞相之職。他與李斯、韓非等人是同門師兄弟,也是跟著荀子學習過的。然而準確來說,他應該算是古代的一位科學家,制定過曆法,校正過《九章算術》,可以說對世界數學都做出過貢獻。

  關於張蒼,最著名的一件事,應該因為一身白肉被免除死刑了。

  張蒼到了劉邦手下後,又犯罪要被斬首,行刑的時候,他脫掉衣服,伏在刑具上。

  恰好王陵路過,見他「身長大,肥白如瓠」,於是向沛公求情,免除了他的死罪。

  當然故事是這麼講,長得美是個引子,有真才實學的底子,才是張蒼得到重用的根本原因。

  而博學的張蒼此刻被關在咸陽獄中,則是受原主秦二世屠戮忠臣時的禍患波及。

  胡亥絲毫沒有就是他把人下獄的愧疚感,示意獄卒放張蒼出來,對司馬欣道:「你看他牆上做的題目。這人算術這樣好,從前又是御史。你回去和馮劫、蕭何商量商量,誰最缺人誰用他——可別為了搶人打起來。」他調侃了一波,笑起來。

  於是眾人都附和著皇帝笑起來。

  你講的笑話究竟是否好笑,跟笑話本身沒有關係,跟你與周邊人的地位高低很有關係。

  外面王離卻是真為了搶人,差點跟咸陽獄守兵打起來。

  胡亥被叫破了身份,索性就以皇帝之尊,光明正大繞著咸陽獄參觀了一圈,大略問了問看到的人都是犯了什麼罪。

  看著看著,他心思沉重起來。

  這趟微服出行,跟他想像中很不一樣,壓根不像後世《康熙微服私訪記》那種電視劇中的歡樂多彩。

  秦朝實行的制度,其實一直是一種全民軍備狀態。

  凡是讓人娛樂、消遣的,都是不好的,要抑制的。

  只有讓人勇戰、耕作、桑織、生子納稅的,才是好的,要鼓勵的。

  人民多艱,不是說說而已。

  如果說後世的民間是彩色的,那麼秦末漢初的民間就是黑白的。

  連音樂都摒棄了讓孔子「三月不知肉味」的《韶》樂,隻允許演奏慷慨激昂的助戰曲樂。

  然而這是兩千多年前的世界,所謂的自由、平等、博愛,沒有生存的土壤。

  而他作為皇帝,只有鼓勵黔首勇戰、耕作、桑織、生子納稅,才能讓政權穩固,從而抵禦外侮、平定內亂,更好地反哺於天下子民。

  按照馬斯洛需求層次論來說,他治理下的民眾,絕大多數還處在拼盡全力解決最底層生理需求的階段。

  為君之路,既阻且長呐。

  胡亥從陰暗的咸陽獄中走出來。

  大盛日光下,他駐足伸手,握住這光明,又灑回乾坤間。

  回到宮中,胡亥梳洗過後,換回帝王裝束。

  王離、趙高等人都還等著。

  胡亥一看王離那難看的面色,未語先笑,道:「今日多虧王將軍在,不然朕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王離面色稍緩。

  胡亥不等他說話,又自我檢討,「朕以萬乘之尊,竟然以身犯險,真是荒唐!下不為例!下不為例!」

  王離沒話可說了,告退離殿。

  胡亥一面拆著奏章,一面對趙高道:「你今兒也陪著朕受累了,早點歇著吧。」

  趙高笑道:「能陪著陛下,這點累算什麼?」

  胡亥哼了一聲,一面看奏章,一面笑道:「整天拍馬屁,沒想到今兒拍在鐵板上了吧?那獄吏給你定的什麼罪來著?阿諛罪?賄賂罪?這兩樁罪,你對朕可是都犯了呐。」

  趙高笑道:「小臣對陛下,一片忠心敬慕,純出於天然……」

  卻聽上首陛下古怪地笑了一聲。

  趙高莫名心中一寒。

  胡亥把蒙鹽的奏章遞過去,「來,你自己看看。」

  趙高一目十行掃過去,看到蒙鹽以蕭何全族、泗水一郡奉上,求索自己頭顱,不禁大驚失色,跪地顫聲道:「陛、陛、陛、下……」毫不作假,那眼淚唰的就下來了。

  蓋因為趙高心中清楚,他不過仗著與陛下從前些許情分,如今那情分也淡了;而陛下如今何等重視少府蕭何,又是何等掛心泗水郡局勢。如今蒙鹽以此二者奉上,陛下若是心狠些,當真便也就換了。

  他的性命,此刻只在皇帝一念之間。

  「陛下!」趙高淚水汩汩而出,顫聲道:「小臣服侍陛下多年,從陛下尚未登基……」

  胡亥面對著趙高那張滿是淚水的臉,目光焦點卻落在遠處的虛空。

  刹那之間,他腦海中閃過無數個念頭。

  此前劉邦扣下蕭何全族並善待之,蕭何已私下寫信給過劉邦,雖無洩露機密之事,可是想要保持交情、以保全族人的想法卻是一覽無餘。胡亥不喜歡這種狀況,總覺得腦袋上方隨時會綠雲罩頂。

  現在有機會把蕭何全族接來咸陽,使蕭何徹底歸順,當然不能錯過。

  蒙鹽年紀輕輕,初次作戰,就打了這樣漂亮一仗,可見他沒看錯人。

  以他立下的功績,以蒙氏與趙高的舊怨來說,蒙鹽的要求不算過份,甚至有點「血債血償」的遊俠味道。

  至於趙高本身……

  胡亥的目光在趙高臉上聚焦了。 本帖最後由 feline1017 於 2019-8-30 22:52 編輯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 51

    主題

  • 2308

    回文

  • 5

    粉絲

200 字節以內<br /> 不支持自定義 Discuz! 代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