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穿越] 朕的大秦要亡了 作者:青色兔子 (連載中)

 
feline1017 2019-7-26 22:36:1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36 32112
feline1017 發表於 2019-8-30 22:50
第 70 章

  以前胡亥看歷史書的時候,常常會有一個疑惑,這人明明是個大奸臣、大貪官,為什麼還能被皇帝如此信重任用呢?

  譬如嚴嵩之於明嘉靖,譬如和珅之於清乾隆。

  直到他自己做了皇帝,才覺出這疑問的天真來。

  皇帝任用這等「佞臣」,不是因為他們的奸滑貪婪,而是因為他們有別的長處。

  治國就像炒菜,皇帝是廚師,要搭配好百官,才能做出美味的菜肴。

  如果說李斯是肉,馮去疾是菜,那麼趙高就是味精。

  有沒有趙高,那都是一盤能解餓的食物。

  沒有趙高這味精,也許還能更健康。

  但是沒有趙高這味精,這盤菜就不太好吃。

  作為皇帝,想找一個像趙高這樣貼心、會逢迎、能周轉、沒有其它勢力只能依靠皇權的中央官員,也是很靠機緣的。

  李斯能解天下律令,馮去疾能理萬民政務,但是他們都不能像趙高這樣,給他搗騰來黔首的衣裳陪他胡鬧,更不用提細緻得準備好四人份的「驗」。

  不過話又說回來,味精難尋,卻也不是只有趙高一個牌子。

  再找找,總會有新人來。

  可是胡亥有個特點——他是個護短的人。

  對趙高,他自己怎麼作弄是他的事兒。哪怕他明天要殺了趙高,也沒人敢說什麼。

  但是別人要弄趙高,那就不行。

  作為一個男人,他討厭被人威脅。

  作為一個皇帝,他絕對不能被威脅。

  所以蒙鹽這個請求方式就不對。

  這種名為交換,實為威脅的做法,就注定了胡亥不可能好好答應他的要求。

  如果蒙鹽像趙高這樣,打了勝仗之後,淚水漣漣、痛陳親人之殤,那麼胡亥于情於理,都得給蒙鹽個交待,給趙高處罰。

  可是蒙鹽用錯了方式,威脅錯了人。

  胡亥其實已經拿定了主意,既要接回蕭何族人,又要保下趙高。

  不過他難得見趙高哭得這麼誠心誠意,於是慢悠悠看著奏章,讓趙高好好哭了一會兒。

  趙高一開始是真嚇懵了,暈頭轉向哭了一會兒,見皇帝沒有反應,才智商上線——隻哭訴從前的情分有什麼用?該力陳自己活下來,對皇帝的用處有多大才是啊!

  「嗚嗚!陛下,若是小臣去了,誰陪您遛狗?誰陪您賞花?誰陪您背後罵李斯……嗚嗚……」

  胡亥嘴角一抽,走下去,踢了他膝蓋一腳,「行了,起來吧。不過是別人上個奏章,你就嚇成這慫樣兒——朕說什麼了嗎?」

  趙高抽抽噎噎望著他,還不敢起身,「陛下您的意思是……?」

  胡亥踱步沉吟著,道:「蕭何的族人是一定要接到咸陽來的。」

  趙高倒抽一口冷氣,又要開哭。

  胡亥又道:「你是朕的人。朕也是一定要保的。」聲音平淡,然而語氣堅定,自有帝王威儀。

  趙高呆呆望著皇帝,一時怔住了,喃喃道:「陛下……」

  胡亥歪頭想了想,道:「從咸陽到沛縣,如今又戰亂,走上半個月也不是難事。」

  趙高還沒跟上皇帝的思路。

  胡亥忽然俯身下來,盯著趙高左看右看,道:「你左眼角有顆痣——除此之外,面容倒沒什麼特別之處。」他直起腰來,翹了翹嘴角,帶著點頑皮的笑意道:「朕給你三日時間,從死刑犯中找個跟你容貌相似的,取其頭顱,給蒙鹽送去。」

  趙高絕處逢生,大喜道:「陛下真是高明!」

  胡亥自己也覺得這個套路很髒很優秀,得意地撫了撫眉毛。

  不用三天,第二天趙高就把「頭顱」給找好了。

  胡亥瞥了他一眼,淡聲問道:「你是從死刑犯裡找的嗎?」

  趙高笑道:「小臣怎麼敢不聽陛下的話呢?」

  胡亥上下打量著他,道:「蒙鹽要你的頭顱,朕願意保你。但是你要是騙朕,朕即刻就摘了你的腦袋!」

  他聲色轉厲,「再給你一次機會,到底是誰的頭?」

  趙高為難地舔舔嘴唇,跪地低聲道:「陛下明鑒,此人實為無罪黔首。倉促間,死刑犯中尋不出與小臣相貌相仿之人。小臣也怕送到沛縣露了馬腳,壞了陛下大計。陛下放心,此人願意的。小臣以黃金二十鎰購其首,答應安養其老母幼子。」

  雖然這個現實很殘忍,但是人命是有價格的。

  當然我們平時宣傳都說生命無價,但是在法律上,意外事故死掉的人,會規定賠償XX萬元——這個數目就是在國家眼中你生命的價格。

  古辭《東門行》有歌:「出東門,不顧歸。來入門,悵欲悲。蠱中無鬥儲,還視桁上無縣衣。拔劍出門去,兒女牽衣啼。他家但願富貴,賤妾與君共鋪糜。共鋪糜,上用滄浪天故,下為黃口小兒。」

  寫的乃是貧賤遊俠,迫于生計,要為作奸犯科之事,妻子勸導制止的情形。

  對於這樣的人來說,能被趙高以二十鎰黃金購其頭,總比被生活逼迫到去傷害別人好一些。

  胡亥彷彿能觸摸到那獻頭男子的窘迫與悲痛。

  這是他的黔首,這是他的失職。

  胡亥沉默著捏緊了手中墨筆,當有一日,天下黔首不需再為生計犧牲性命。

  趙高跪在地上,俯首不敢言。

  良久,胡亥淡聲道:「趙高,你以後千萬要做個人了。」

  這話,胡亥以前也常對趙高說,不過多是調侃的語氣。

  此刻,同樣的話,卻有了千鈞之重。

  趙高心中一顫,輕輕磕了個頭,也應以十足真心,「喏。」

  卻說泗水郡中,蒙鹽首戰大捷,並不躁進,盤踞豐邑,收攏遊民殘兵,不過旬月間,三千精兵便壯大為一萬人。

  當日劉邦倉皇出逃,留父母妻子在豐邑。

  呂雉原本在驛館見劉螢,要送她出城,孰料橫禍飛來。

  劉螢道:「蒙小將軍占了城。呂姐姐還是在驛館暫避吧!」

  呂雉一擰身子,道:「你是好意,我卻不能留下來。縣衙中,尚有我的一雙子女。做父親的能拋棄他們,我卻不能。」

  劉螢苦留不住,也理解做母親的心情,見呂雉執意要走,只得派護衛相送。

  這已經不是呂雉第一次被丈夫拋棄。

  早在劉邦藏匿於芒碭山之時,呂雉就因為丈夫的緣故坐過牢了,當時的她雖然在吃苦,卻有幾分甜蜜驕傲。

  此時此刻,她的心境卻與從前大不相同了。

  呐喊廝殺聲中,呂雉站在府衙大堂上,將一雙兒女摟在懷中,對眾朝廷士卒道:「逃走的劉邦是我的丈夫。家中父母年邁、膝下兒女尚幼,有什麼罪,我擔著。只求放過我的孩子。」

  蒙鹽邁進府衙,就聽到這番話。

  女人聲音鏗鏘有力。

  蒙鹽因家中不幸,平生最敬重的,便是如他大嫂方氏這般的堅韌女子。

  聞言,蒙鹽大步上堂。

  如摩西分海般,眾士卒讓出路來。

  稚齡兒女在母親懷中瑟瑟發抖。

  母親蓬頭垢面,張開的雙臂細長單薄,卻如鷹隼巨翼般充滿力量。

  蒙鹽望過去,勾起舊事,胸中酸澀。

  他還劍回鞘,伸臂示意,儘量溫聲道:「請夫人上座。我等征戰,無及家室。」


作者有話要說:

  亥亥是個護短的人。 本帖最後由 feline1017 於 2019-8-30 22:51 編輯

feline1017 發表於 2019-8-31 13:37
第 71 章

  蒙鹽果然如他所言,於劉邦家室絲毫無犯,隻將呂雉等人挪出縣衙、另擇宅院居住,使兩隊人馬看住。

  呂雉的妹妹呂嬃也被一起軟禁起來,她的丈夫樊噲跟隨劉邦逃出城外去了。

  呂嬃的兒子還在繈褓中,因城破之日受驚過度,連日來夜裡啼哭不止,攪得呂嬃無法合眼,人也憔悴躁怒起來。

  呂雉與妹妹同榻休息,夜裡幫忙看顧。

  這夜,她哄著一雙兒女睡下,回屋卻見妹妹抱著又驚醒啼哭的孩子掉淚。

  「我來吧。」呂雉說著伸出手去。

  呂嬃讓開姐姐的手,背抵在牆上,垂頭看著兒子的小臉,抽著鼻子擦了擦眼淚,感歎道:「帶孩子真是太難了。當初你自己帶著兩個孩子,怎麼熬過來的。」

  呂雉於自己的苦楚向來是絕口不提的,聞言只道:「孩子大了就好了。」

  呂嬃凝睇著兒子那張小臉,微笑道:「長得可真像他爹。」又歎道:「好在他爹和姐夫都逃出去了。」

  呂雉看著妹妹,就彷彿看到了數年前的自己。

  呂嬃察覺到姐姐的目光,疑惑道:「怎麼啦?」又憂愁道:「你說朝廷會拿咱們怎麼辦?會不會過幾天……過幾天……把我們都殺了……」她目露驚恐。

  這樣驚懼不安的心情,在呂雉第一次坐牢時也是經歷過的。

  她搖頭,低頭收拾著嬰兒的尿布,安慰妹妹道:「沒什麼。蒙小將軍說了,他們打仗,不會為難咱們這等親眷。」她抱了尿布出門,汲出冰涼井水,在月下吭哧吭哧洗起來。

  「姐姐,放著明日再洗吧。」呂嬃隔著窗戶道:「別凍著了。」

  呂雉不答,揉著那尿布,彷彿要揉爛了它一樣。

  污濁的氣味在身邊縈繞,一如她的心情。

  她從前嫁入劉家,總以為像父母教導的那樣,誠心實意為劉家付出,幫助丈夫做個『大人物』,那麼來日自然有她的苦盡甘來。

  可是閱歷隨著年歲漸長,又親眼目睹丈夫的謊言後,她終於明白過來。

  十年付出,換來兩次拋棄。

  她身無所長,只靠男人的良心,是靠不住的。

  其實也不只是夫妻之間。

  這世上,任何一個人,若是想憑著從前為對方的付出,最後隻倚仗對方的良心來換取好的結果,那麼多半是要失望的。

  月亮升到了中天,瑩亮銀白,可愛高潔。

  呂雉以清水蕩滌著洗過的尿布,見盆中月波光粼粼,只覺一顆心也隨之明晰起來。

  劉螢自那日呂雉從驛館回了縣衙後,就一直為她懸著心,等到兩日後城中局勢稍定,便使人打聽到呂雉情況。

  聽說呂雉與孩子們被軟禁起來,劉螢打算親自前往探看。

  然而看住呂雉的士卒卻不許劉螢進入。

  「我們蒙將軍親自下的令,不許出入。姑娘你也別擔心,裡面需要什麼東西,我們都給送到了。」領隊見劉螢品貌不凡,又有護衛相送,不敢怠慢,態度恭敬,然而立場堅定——將軍說了不行,那就誰來也不行。

  劉螢微笑道:「請為我通報將軍——我乃是此地返鄉宮女,有直奏陛下之權。」

  那領隊仔細端詳了劉螢兩眼,笑道:「姑娘稍等。」招手叫了倆士卒,往縣衙報去。

  「返鄉宮女?」蒙鹽把手中旗標往沙盤上一擲,「她要見劉邦妻子?」

  蒙鹽對一切與皇帝關係親近之人,都沒有好感,甚至是厭惡。

  他低頭研究著沙盤,皺眉冷漠道:「我早下了命令,不許出入劉府——你沒跟她說?」

  「說了——她還是堅持,叫我們來通報將軍,說她有直奏陛下之權。我等不敢怠慢……」

  蒙鹽冷笑一聲,還真是拿著雞毛當令箭,把自己當個人物了。

  興許是從前在宮裡,那些小人出於討好昏君的目的,捧著這小宮女,倒是養出脾氣來。

  蒙鹽勾了勾嘴角,冷諷道:「那就叫她上奏唄。」

  「這……」

  蒙鹽厭惡地一擺手,「不見!」

  劉螢直接被撅了回來。

  這在她還是生平第一次。

  自從她見了胡亥,一躍成為皇帝身邊的紅人之後,便是趙高見了她,言談舉止間也得小心捧著。

  便是不看權勢之人,因為她溫婉貌美,相處時也多是善加呵護。

  劉螢還從來沒遇到過這麼不給她面子的,一時大羞。

  她粉臉漲紅,好歹守著禮節,勉強笑道:「是我唐突了。」眼圈裡轉著情緒化的淚水,領著護衛回了驛館。

  回到驛館,她洗了臉,自己也覺得好笑。

  這素未謀面的蒙將軍倒是給她提了個醒——不知不覺中,她是否趾高氣昂起來?是否自視甚高了?

  所謂「吾日三省吾身」,她如今在民間,可是陛下的臉面,萬萬不可行差踏錯,辜負陛下恩義。

  劉螢靜下來心來,給咸陽寫奏章。

  奏章中,她不偏不倚,並沒有因為蒙鹽的態度就故意抹黑他。

  劉螢備述離開咸陽後,一路上所見的民間景象,又具體詳細寫了豐邑之事。此前劉邦等人如何佔據府衙,不知內情的都以為他們是朝廷的官,便是她初來乍到也差點信了,但是此地民眾都知道他們乃是造反之人,卻多擁護他們——民心向背,陛下不可不察。

  當然劉螢也寫了,她堅信是因為黔首還沒能領會到陛下的「仁德」;等她曉諭之後,黔首明白過來,一定會改正錯誤。

  又寫到蒙鹽領兵攻戰了豐邑之事。

  劉螢於軍事上知道的消息有限,隻將自己接觸到的日常寫上去,比如蒙鹽來後,從前給驛館送水的小夥子去投軍了,說是給的條件好,甚至能有肉吃;市集停了幾日,又開起來,賣魚的漸漸多了。當然,她想要探望劉邦家眷被拒絕的事兒也寫了,不過她是以自我反省的姿態寫的,又向胡亥求情,說呂雉能力出眾,可以幫助自己宣講新政。

  胡亥收到劉螢奏章的時候,剛把「假趙高」的頭顱給郵出去。

  他讀得津津有味,好像透過劉螢的眼睛,看到千里之外沛縣豐邑的百姓生活。

  讀到蒙鹽拒絕劉螢探望呂雉一事,胡亥大笑。

  他早已知道,情感上來說,蒙鹽恨不能殺他而後快。

  迫于形勢,蒙鹽只能低頭稱臣,對著他這個皇帝也不能撂撅子,肯定憋得很難受。

  於是這不痛快,就衝著劉螢去了。

  雖然是拒絕的劉螢,可是這臉打的可是他的。

  胡亥忽然有點期待,等蒙鹽日後知道假趙高頭顱一事時的情形——畢竟他打的就是隻瞞一時,先把蕭何族人騙過來再說的主意。

  到時候,蒙小將軍恐怕會氣得跳腳吧。

  胡亥撫了撫眉毛,微笑起來。

  他是很篤定,蒙鹽一定會被騙的。

  「阿南和小團子呢?」胡亥放下奏章。

  隨著每日的請安,小團子漸漸放下了對胡亥的敵意警戒。

  他這情緒倒不是針對胡亥,而是從小不見外人,稍微有一點自閉,又很缺乏安全感。

  蒙阿南則不同。雖然他才是那個失了父親的小孩,但是因為母親方氏照顧到位、愛護有加,反倒活潑開朗。

  兩個小孩同年,都是五歲,雖然小團子慢熱,但玩作一塊之後,也就熟悉起來。

  胡亥便索性叫底下人把他倆一塊養了,每天也一起召見來說幾句話。

  侍者阿圓回稟道:「郎中令趙大人在偏殿教公子與蒙氏阿南認我朝地圖呢。」

  胡亥笑道:「他倆字都不認識,還能認地圖?」他仰起頭,思索著,「是該給他倆找個老師了……」

  誰比較合適呢?這事兒不急,慢慢尋吧。

  果然如胡亥所料。

  蒙鹽收到「趙高頭顱」後,激動而又悲壯,召集了昔日父親的部下蘇角、涉間等人,一起開匣檢視。

  從咸陽到沛縣,郵人走了半個月,雖放了阻止腐敗之物,「趙高頭顱」卻也已經面容模糊。

  而所謂的開匣檢視,其實並沒有人真的本著懷疑的態度去查看。

  只是為了一睹仇人頭顱罷了。

  畢竟在這個君王一諾千金的時代,沒有人能想到,皇帝會送一個假頭顱來。

  如果趙高未死,那麼皇帝肯定還會留他在朝中做事,否則保下趙高便毫無意義。

  而只要趙高還在朝中做事,那麼這個謊言不用別人調查就會迅速告破。

  不只是蒙鹽,便是蘇角、涉間等人看來,既然皇帝送來了頭顱,那就是真的趙高頭顱。

  在他們的認知中,如果皇帝不願意做這個交換,是會明發諭旨,保下趙高的。

  可以說胡亥這一次能騙成功,是以削弱臣子對自己允諾的信任感為代價的。

  然而胡亥覺得很划算。

  因為在蒙鹽恨他恨得牙癢癢的情況下,壓根談不上信任的問題。

  他倆現在雖然是為君臣,將來卻是要做敵人的。

  當然胡亥有信心,雖然中期會成為敵人,但最終蒙鹽還是要做他的小弟。

  不騙敵人,才是奇怪。

  有家族血仇在前,再加一筆欺騙,正所謂蝨子多了不癢。

  估計也就是萬一他落到蒙鹽手中,是會被斬首給個痛快,還是會被淩遲折磨至死的區別。

  見了趙高頭顱,涉間擊掌叫好,大笑道:「好好好!將軍!你為蒙恬大將軍報了仇!當初這趙高小人上躥下跳,因為從前一點小事,誣陷蒙恬大將軍,害死蒙氏滿門男子。我當時若在咸陽,定會提刀殺入他的郎中令府,焉得留他苟活至今?!」

  蘇角感歎道:「天道好輪回。大將軍泉下有知,也該瞑目了。」又道:「大將軍在天之靈,看到將軍如今獨當一面,不知有多欣慰。唉,可惜了大將軍……」

  涉間仍是大笑,道:「取酒來!末將告罪——軍中不能飲酒,可是末將實在高興!」

  與兩名亡父部下的興奮欣慰不同,蒙鹽臉上卻淡得好似沒有表情。

  他靜默地看了兩眼那醜陋腐敗的頭顱,起身道:「許你們飲酒,不要過量。」

  捉起佩劍,他獨自出了府衙,走上了每晚的巡邏路線。

  蒙鹽沿著城牆根,走到護城河,低頭,只見月色清冷如霜。

  與他想像中不同,見了趙高頭顱,並沒有讓他快意大笑出來。

  甚至胸中這股情緒,壓根與暢快二字不沾邊。

  反倒是一種莫名的空虛感,縈繞於他胸腹之間,叫他一時間沒了方向感。

  從驟遭大難,逃出生天開始,復仇就成為了他人生的目標。

  趙高是害死他父親的小人,所以他要趙高的頭顱,是在離開咸陽之前就想好的。

  他奔著這目標,一路披荊斬棘而來,卻驀然發現,不對,趙高之死並不能平息他的痛苦仇恨。

  趙高是什麼?

  趙高不過一隻螻蟻罷了。

  趙高之死,是死于他的征戰殺伐嗎?

  不,趙高死於帝王之無情。

  他的父親兄長,是死于趙高的讒言嗎?

  不,他的父親兄長,同樣是死於帝王之無情。

  猶記得離宮之前,他在殿外所見,皇帝與趙高談笑無忌、君臣相得。

  不過眨眼之間,趙高頭顱便已送到自己面前。

  父親陪伴先帝多年,領兵三十萬,北擊匈奴,戍邊十年,為大秦立下汗馬功勞。

  然而那又如何?

  ——新君繼位,說殺便殺了。

  「吭啷」一聲,蒙鹽拔出寶劍。

  這是父親留給他的遺物,劍身青光閃閃,如霜似電。

  他出手狂亂,似要紓解胸中鬱結。

  漫天劍光中,他一劍急出,狹長雙目一凝,彷彿看到劍尖刺入了帝王喉頭。

  大嫂勸他,那是皇帝,不能與皇帝論恩義。

  他偏就要與皇帝論一番,以生,以死。



作者有話要說:

  評論都在說作者君打通任督二脈,以前的文都是戀愛腦,這本簡直精彩得要飛。

  喂!醒醒!本站開屏語可是「最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盡在晉江文學城」!

  這本明明是作者放飛自我,為愛發電。

  誰知道你們這麼難以捉摸,在言情女頻追著男主爭霸文看o( ̄ヘ ̄o#)

  週末愉快!明天見!
feline1017 發表於 2019-8-31 13:37
第 72 章

  卻說劉邦成了「一隻耳」,倉皇逃出城外,身邊只剩了夏侯嬰、樊噲、曹參、周勃等十數個老夥計。

  蕭何一走,曹參這個獄掾就成了其中原本官職最高的。

  劉邦笑道:「老子這遭沒死,定有領兵再殺回來的時候。現下的問題是,咱們去哪兒弄兵呢?曹參你說說。」

  曹參歎氣道:「若是蕭何在就好了。他一定有好主意。」

  劉邦笑道:「那老小子現在做了九卿之一的少府,吃香的喝辣的,就等著咱們去咸陽會合呢。」他一拍大腿,「等咱們殺入咸陽,個個都做三公九卿。」

  一時想起蕭何族人都在城中,也不知境況如何,心中不免惋惜——這次失了蕭何族人,怕是治不住那老小子了。那皇帝也當真邪門,怎麼就挑了蕭何做少府,用人還真是不拘一格。

  樊噲擼起袖子,道:「姐夫,管他的呢!咱們就在鄉間召集人馬,再殺回去!」

  鄉間召集的黔首,舉著木杆穿著草鞋餓得面黃肌瘦,能打過朝廷的精兵嗎?

  劉邦沒理會樊噲,將手下眾人一個個看過去,見都眨巴著眼望著他,於是絕了等著他們出主意的心思,起身道:「聽說陳王已是事敗,咱們往西不好去了。我聽說東陽縣縣令陳嬰是敦厚長者,縣中少年殺了原本朝廷縣令,推舉陳嬰做了首領。我們不如先去東陽縣暫做修整。」

  曹參眼睛一亮,道:「沛公既然要往東南去,何不依附故楚項氏?聽說項氏江東舉事,從者雲集。」

  劉邦笑道:「我往東陽縣去,便是打著這個主意。不過我們從前沒跟項氏打過交道,不清楚他們底細;先去東陽縣,到了再打聽江東情形。」

  於是一行人計較已定,便上路東去。

  樊噲回望沛縣,有些不捨。

  劉邦攬著他肩膀,笑道:「大妹夫,你歎什麼氣?」

  樊噲道:「你小姨子才給我生了個大胖兒子……」

  劉邦大笑,揪著樊噲耳朵轉了個花,「男子漢大丈夫,婆婆媽媽像什麼樣子?白瞎了你吃的狗肉!等咱們大事成了,你要什麼小娘皮沒有?給你生一屋子大胖兒子!」

  「哎唷,姐夫,耳朵!耳朵!」樊噲也覺不好意思,不再提家事,挑起兵器,大步往東而去。

  沛縣豐邑,涉間、蘇角等人也在防備著劉邦領兵回來。

  與蒙鹽不同,涉間、蘇角等人對皇帝的態度,在收到趙高頭顱之後,都轉好了。

  畢竟這時代,皇權天授。

  在做臣子的看來,即便是蒙氏全族被皇帝冤殺了,可是只要皇帝後來剷除了奸佞、恢復了蒙氏榮耀、為逝者正名,那就還是好皇帝。他們做臣子的,要上進做事,不墮祖宗名望才是。

  皇帝是高於他們的存在。

  所以他們的恨意,一開始就是衝著趙高等佞臣去的,對於皇帝則更是多的是「哀怨委屈」之情。

  現下,皇帝不僅送來了趙高頭顱,還賞賜蒙恬、蒙毅隨葬皇陵,更是讓蒙氏後人任一方主帥。

  在涉間、蘇角看來,皇帝已經做得很到位了。人死不能複生,剩下的只能靠自己看開。

  此刻,蒙鹽站在懸掛的地圖前,在涉間、蘇角的陪同下,研究如今戰況。

  從兩人的言語中,蒙鹽很容易便察覺了他們對皇帝態度的轉變。

  蘇角指著左下角的南陽郡,道:「陳勝起事之後,叫手下宋留領兵攻佔了南陽郡。現在陳勝一死,聽說南陽郡又歸順了朝廷。現在宋留逃出了南陽郡,又不能入武關,斥候說他往東,似乎去了新蔡。」

  在新蔡與沛縣之間,就是陳勝的根據地陳縣。

  涉間道:「將軍,要不咱們去陳縣看看?沿著新陽過去,到新蔡說不得能抓住逃跑的宋留。到時候把宋留往咸陽一送,又是大功一件!」

  蘇角微笑道:「將軍已經送了少府蕭何族人去往咸陽,到時候再送反賊宋留如咸陽,正是好事成雙。」

  涉間擊掌笑道:「到時候,就是李斯老兒也得點頭承認,蒙氏虎父無犬子!」

  當初蒙恬遇害,與丞相李斯的不作為也有很大關係。

  蒙鹽沉默聽著,手指在地圖上,沿著沛縣、陳郡、許縣、三川郡一路往西,最終按在咸陽。

  垂下睫毛,他淡聲道:「整頓兵馬,擇日西行。」

  「將軍,那位劉姑娘又來了。」士卒傳報。

  蒙鹽目露迷茫,「什麼劉姑娘?」

  蘇角道:「就是此地的返鄉宮女,從前陛下身邊的紅人。」

  蒙鹽眉宇間閃過一絲不耐,道:「她又有什麼事?」

  劉螢這次卻是奉了皇帝旨意。

  胡亥看過劉螢奏章之後,給她下了一道詔令,許她用呂雉宣傳新政。

  劉螢現在就是拿著詔書,上門來要人了。

  蒙鹽聽士卒彙報了來龍去脈,道:「叫兩個人跟著呂雉。劉邦其餘家人不許出院子。」

  「喏。」那士卒領命,愣了愣,問道:「將軍,見不見劉姑娘?」

  「不見。」

  蘇角微笑勸道:「將軍,那劉姑娘可是拿著陛下詔書的。這不見似乎……」

  「說了不見,就是不見。」蒙鹽連皇帝的面子也不給,冷諷道:「什麼《新政語書》,不過是些陳詞濫調,也值得大費周章。」

  涉間與蘇角便都不敢再勸。

  其實蒙鹽這話也沒說錯。

  秦朝本就有《為吏之道》等法律,比胡亥《新政語書》所撰更詳盡許多。

  《新政語書》雖然有幾條利民新政,然而更多的是「新君」「新政」的噱頭,並不是什麼根本性的政策改進。

  胡亥也沒法做什麼根本性的政策改進,除非他要革自己的命。

  那顯然太超現實了。

  於是劉螢第二次求見蒙鹽被拒。

  饒是劉螢這樣好脾氣的人,也被激起了意氣。若說第一次求見被拒,是她莽撞;這第二次她可是代表陛下而來,卻也被拒。

  劉螢微笑著辭別了士卒,遙望著府衙所在的方向,伸出兩根細白手指,咬唇自語道:「兩遭了。不信你一輩子不見我。」

  她帶著護衛,去接呂雉出來。

  呂雉作為劉邦的妻子,在豐邑算是個名人。劉氏又是累世在豐邑居住的,與城中黔首各家都能拐彎抹角沾上點親。

  所以呂雉來做宣講工作,效果是多倍加成。

  再者呂雉本人識字,做事又俐落果決。

  劉螢向皇帝求情,也是出於現實考慮的。

  呂雉被放出來,握住劉螢的手,懇切道:「姑娘大恩,呂雉來日必當償報。」

  劉螢微笑道:「呂姐姐客氣了。當日我病中,若不是你衣不解帶照料,說不定會怎麼樣呢。再說了,我請你出來,可不是讓你享福的。你呀,得幫我做事才行——到時候累了,姐姐別罵我就是了。」

  呂雉忙道:「做什麼事?我不怕累。」

  做事,有一則能安身立命的活計,才是根本。

  於是劉螢取出《新政語書》,給呂雉細細講起來。

  她見呂雉學得認真,道:「呂姐姐,你差事辦好了。我跟朝廷請旨,叫你從劉家脫身出來。」

  呂雉一愣,頓了頓,苦笑道:「姑娘你在宮中日久,如何知道民間情形?大約照你看來,我丈夫待我著實糟糕。實際上,能像我這樣的,在鄉人眼中看來,已是嫁了好人家。」

  劉邦雖然暫時逃亡了,可是他能雲集五千子弟,佔據數所縣城,已經是當地人眼中了不起的人物了。

  而他對呂雉,既不曾打罵,又不曾侮辱,平時家庭氛圍也不錯。

  這樣的夫婿,還不夠好嗎?

  就算是棄城逃走,不顧妻兒,那也是形勢所迫——不然留下來等著一塊被包餃子嗎?

  這又不是言情小說,劉邦先顧著自己活下去才是硬道理。

  劉螢是被胡亥抬高了眼界,出宮乍見劉邦,兩相對比,自然覺得呂雉委屈了。

  其實在當時之人看來,劉邦與呂雉乃是般配夫妻,劉家乃是仁善富戶。

  此前劉邦召集子弟,攻佔縣城,風虎雲龍,做了沛公,更是了不得。

  不只是此時之人,便是兩千多年後,社會主流價值觀中,男人最大的魅力還是他的權力。

  劉螢聽了呂雉的話,也是一愣,然而細思確有道理,歎道:「我乍回民間,許多道理還要姐姐教我。」

  呂雉掩下酸澀,笑道:「這些道理,姑娘一輩子都不需知道才好呢。」

  咸陽城中,胡亥接到奏報,說是蕭何全族已經在路上,不禁微笑起來。

  得意地撫了撫眉毛,胡亥隨手抓起筆架上的一支粗長毛筆來,把它當成蒙鹽扇著巴掌,笑駡道:「蒙氏子,狗東西,上當了吧?你爸爸還是你爸爸!再跟朕談條件呐!談呐!」

  「咳咳……」進來通報的謁者撞見皇帝抽風,好不驚恐,嚇得連聲咳嗽起來。

  胡亥一副無事發生過的表情,自然地把墨筆抓起來蘸墨,清清嗓子,端莊道:「何事?」

  謁者也只能一臉什麼都沒看到的樣子,道:「陛下,少府蕭大人、廷尉司馬大人、御史大夫馮大人一起求見。」
feline1017 發表於 2019-8-31 13:40
第 73 章

  「他們仨一起來的?」胡亥一愣。

  三人分屬三個不同的部門,若是百官議事,當有丞相領銜;若是彙報政務,各部門領導都是單獨覲見。

  胡亥稍加思索,便知道三人為何而來了,笑道:「叫他們進來。」

  原來蕭何、司馬欣、馮劫三人一同前來,是為了爭皇帝從咸陽獄中撈出來的張蒼。

  每個人理由都很充分。

  御史大夫馮劫道:「張蒼原本是就是御史,乃是臣的部下。如今陛下既然免了他的罪過,自然還該回來做御史。」

  廷尉司馬欣道:「張蒼是臣與陛下從獄中救出,這便是他與臣的緣分。況且如今獄吏短缺,臣懇請陛下將張蒼賜予,以解燃眉之急。」

  少府蕭何苦笑道:「小臣托賴陛下洪福,總|理我朝財政,原有兩個臂膀,已被陛下派去了陳郡。張蒼於算術上頗為精通,正適合統籌糧草。只要陛下答應,小臣願意讓出少府之位,給張蒼做手下。」

  聞言,馮劫與司馬欣都不敢置信地瞪向蕭何:……兄弟,你玩這麼大?

  蕭何內心呵呵:哥哥我可是跟著老流氓混過的。

  胡亥在上首微笑聽著,心裡跟明鏡似的。

  張蒼是在算術上很厲害,又精通曆法,能後來做了西漢丞相,自然是全才,至少廷尉、少府、御史三個部門的工作都能承擔起來。

  但是,張蒼也沒厲害到這三個部門主管爭搶得打出狗腦子來的地步。

  關鍵還在於,這個張蒼,是他親自從咸陽獄裡撈出來的。

  這可是皇帝親自下大獄撈出來的人。

  發給三個部門,那麼三個部門領導必須爭!

  必須爭得要打出狗腦子來!

  爭得越凶,就越說明了他們對皇帝眼光的肯定——陛下選的這個人才真是太棒啦!

  司馬欣、馮劫、蕭何都希望張蒼能來自己部門,一來他們是真的都缺人;二來——這是跟皇帝的機緣呐。

  蕭何甩出一句願意給張蒼做手下來,相當於牌桌上□□了。

  馮劫和司馬欣沒想到他玩這麼大,一時猶豫,氣場上就輸了。

  胡亥看在眼裡,笑道:「朕知道你們都缺人。其實何止你們缺人?底下各郡縣的奏報,到處都缺官吏用。現在朝中有戰事,蕭少府所統轄的事務是頂要緊的,委屈司馬卿和馮卿,你們二位稍讓讓。今後再有好的人才,朕一定先給你們倆留著。」

  他們仨人本就是為了邀好來的,並不會真為了個張蒼跟同僚傷了和氣。

  此刻聽了皇帝的話,司馬欣和馮劫裡子面子都有了,便喜滋滋退下了。

  蕭何得了實惠,也要跟著退下。

  胡亥道:「蕭少府,有一則好消息。」

  蕭何聽了皇帝這話,非但不喜,反倒是心中一顫。

  他實在是被皇帝的「好消息」或者「為了你好」給弄怕了。

  上一次皇帝跟他說「朕這是為了你好」的時候,他還以為全族人都要死在沛縣了。

  現在皇帝又對他說「有一則好消息」,蕭何膀胱一緊,險些尿了。

  「陛下?」蕭何戰戰兢兢留下來。

  該不會是「你全族人都死光了,你可以安心了」這種好消息吧?

  難道是他此前與劉邦通信,犯了陛下的忌諱?

  胡亥哪裡知道他給蕭何造成了這麼大的心理陰影,笑道:「你的族人平安往咸陽來了。」

  蕭何於忐忑不安中聽到這麼一句,一愣,道:「這……」他窺著皇帝神色,道:「托賴陛下恩澤。」

  胡亥很高興,走下來舒展著筋骨,調侃道:「不是你的沛公送來的,是朕的蒙小將軍把劉邦打了個落花流水,佔領了沛縣,應朕詔令,這才把你族人送歸咸陽。」

  蕭何聽了來龍去脈,才有了真實感,心中一鬆,道:「這真是……真是……」

  他喜悅于族人平安,卻又莫名惋惜于劉邦之敗。

  劉邦集團,就像是蕭何參股了的創業公司,如果能上市,他就發達了。

  而在朝廷做少府,更像是在國企做高管,做到死,也不是他的基業。

  當然蕭何此時並沒有預期劉邦能做皇帝,所以覺得能在咸陽做少府,已經是此生榮耀的頂點了。

  「朕告訴你這則好消息,」胡亥盯著下面垂手而立的蕭何,聲音轉淡,「是叫你安心。」

  「安心為朕辦事兒。」

  蕭何心中一凜。

  胡亥又道:「從前你家人受制於人,你不免受牽累,有別的想法。」

  「這些朕既往不咎。」

  「等你家人都來了咸陽,你可要收收心。否則,天下之大,朕難道就尋不出第二個蕭少府嗎?」

  言下之意,若蕭何再有二心,便是一個死字。

  蕭何跪地,顫聲道:「小臣絕不敢有異心。從今往後,一定勤勤懇懇為朝廷辦事。」

  胡亥笑道:「你敢有異心嗎?」似是玩笑話,「從今往後,你的族人可是在朕掌心裡了。」

  蕭何額頭冷汗涔出。

  「下去吧。」

  「喏。」

  蕭何一時也不知自己心中,到底是盼著族人來咸陽,還是不要來咸陽。

  最好是半路他們自己逃了……

  胡亥等人走了,摸著下巴想了想,那張蒼可以給小團子做數學老師啊!

  雖然有點大材小用,從學識上來講,有點像是叫博士生教一年級的小孩。

  但是從身份上來說,皇帝的兒子,那還不是想要多好的老師就要多好的老師?

  所謂再苦不苦孩子,再窮不能窮教育。

  胡亥拍板決定了,就讓張蒼教小團子算術啟蒙。

  既然配了數學老師,也別差著語文的了。

  胡亥一時也想不出特別有名的飽學之士,先把叔孫通拎過來充個數。

  叔孫通有個好處,那就是在與女子、小孩相處之時,如魚得水。

  小團子這麼個稍微帶點自閉的安全感缺乏小孩,連他親爹都下口咬,卻願意安安靜靜聽叔孫通講文史。

  於是小團子的啟蒙老師就配齊了,博士叔孫通、少府屬官張蒼。

  叔孫通這段日子以來,頗有些情緒低沉。

  滿宮鶯鶯燕燕散了個乾乾淨淨,皇帝沒啥感覺,他反倒傷春悲秋、害了相思病。

  臘月尾,連佳人劉螢都走了。

  叔孫通只覺,人生在世,還有什麼趣味?

  直到皇帝下了封他做皇子啟蒙老師的詔書,叔孫通才算是活過來。

  從接到消息開始,叔孫通嘴就咧著沒合上過。

  皇帝至今只有一個孩子。

  他能做這個孩子的啟蒙老師,那是多大的榮耀!搞不好,他就是未來的帝師!

  叔孫通彷彿已經看到未來的新君對自己稱「老師」的場景。

  帝師,那是多麼超然的地位!到時候連皇帝都要給他低頭,更何況文武百官!誰還敢提他被「先帝」打屁股的陳年舊事?誰還敢叫他的綽號「孫子」?

  爽啊!太爽了!叔孫通抖擻精神、約著張蒼上任了。

  學生正主是小團子,還有個伴讀蒙氏阿南。

  兩隻五歲的小娃娃,就這麼一入學堂深似海,從此童年是路人了。

  胡亥卻是安排完兩小隻,部屬好內廷,留右丞相馮去疾鎮守咸陽,便準備啟程東巡了。

  此前「驚心動魄」的小微服,把他自己搞到咸陽獄中去了,雖然最後有驚無險,還撿了張蒼回來,可是卻叫胡亥意識到,他之前想要微服私訪的念頭是很不靠譜的。

  這還是在帝國中心的咸陽,不提敵對勢力,不講刺客暗殺,單是本朝的律令,就能治得他寸步難行。

  胡亥及時轉換了方案。

  從前周朝有專門採集民間詩句的官員,每到春天,這些採詩官就會搖著木鐸,深入民間,把收集來的詩句匯總編著,譜曲後演奏給周天子聽,作為對民情的瞭解。

  據傳這就是《詩經》的由來。

  秦朝沒有這等官員。

  但胡亥是皇帝,他說有,自然就有了。

  秦朝法律不許民眾議論詩書,主要是不許民眾以古諷今。

  於是胡亥從咸陽派出十支官員隊伍,也不採集詩句了,改為採集民間風俗,名為採風郎。

  他自己也混在其中,以採風郎的身份,巡視天下。

  按照計畫,帝王的鑾駕會在晚於他三日,從咸陽沿馳道出發,由左丞相李斯陪伴,底下無人知曉車上是空的。

  而胡亥本人,則早已以採風郎的身份,走在前面。

  這時候,就要感謝先帝信奉方士之言,隱匿行蹤,使得文武百官,都摸不透帝王所在,到胡亥也保留了這一傳統。

  出行之前,李斯與胡亥商量,「這第一站,陛下您想先去哪裡看看呢?」

  胡亥端詳著秦朝堪輿圖,道:「我朝立足之本,在關中沃野千里,朕出行,當先在關中仔細查訪。」

  李斯與胡亥的目光落在地圖上同一處地方:鄭國渠。

  鄭國渠,是以人的名字命名的。

  修渠人的名字就叫鄭國。

  鄭國原本是韓國人,作為間諜來到秦國,想要通過讓秦國興修水利的辦法,削損秦國民力,減弱秦軍戰鬥力。

  那是秦王政元年,嬴政只有十三歲,還是呂不韋當政。呂不韋商賈出身,有種天然的文化上的不自信,很願意做能流傳千古的事兒,比如使人作《呂氏春秋》,比如興修管道。

  鄭國修渠過程中,做間諜的事情曝光了。

  事件曝光之時,嬴政剛剛親政,被利益集團裹挾,不僅要殺鄭國,還要驅逐在秦的六國之人。

  因為鄭國一句話,先帝免了鄭國死罪,並最終修成了鄭國渠。

  鄭國當時說,「我來修建鄭國渠,不過為韓國續幾年國運而已,卻是為大秦立萬世之功。」

  鄭國沒有吹牛。

  修成後的鄭國渠,能灌溉關中四萬頃田地,出產糧食可以供給秦國六十萬大軍,為秦滅六國奠定了堅實的後勤基礎。

  胡亥出巡,怎能不去帝國糧倉看看呢?

  作者有話要說:

  本節課知識點:鄭國渠。(敲黑板)
feline1017 發表於 2019-8-31 13:42
第 74 章

  關中的重要性,不只在糧倉這一點。

  國都咸陽地處在關中,胡亥這皇帝要想坐穩,一定得安撫好關中黔首。

  在他之前,因為沒跟國都百姓搞好關係,而被群眾逐出國都的君主也不是沒有。

  西周的周厲王就開創了歷史先河。周厲王為了改善朝廷財政收入,把京畿的山河湖澤都劃為天子直接控制,不許國都平民進入打獵開採;又派出秘密員警,查到背後誹謗天子的平民就斬殺了,使得人民道路以目——當時的大臣召公虎勸周厲王,還留下了千古名言「防民之口,甚於防川」;沒過幾年,鎬京老百姓受不了了,發動暴亂,把周厲王給趕出了王宮。

  周厲王一直逃到彘,從此成為了流浪兒。

  說起來,也是很棒棒了。

  如果說陳勝吳廣是歷史上第一次農民起義,那周厲王被逐,就是歷史上第一次平民暴動。

  有周厲王之事在前,胡亥剛撲滅了第一次農民起義,可不想一時不查,再弄出個平民暴動來。

  說得難聽點,萬一到時候項羽率領各路諸侯殺入關中,這些關中黔首就是胡亥的最後一道屏障。

  所以安撫關中民心,給黔首發點「忠君愛國」的洗腦包,是胡亥早就計畫好的東巡第一站。

  對於關中,胡亥曾經有兩點誤解,一則在地理,一則在氣候。

  第一點,不知道為什麼,一說起關中之地,胡亥腦海中總是浮現出黃土高坡來。

  其實關中從地理上來說,是由涇河、渭河、洛河及支流匯成的衝積平原,沃野千里。所謂的「八百里秦川」就是指的這裡。

  南橫秦嶺,北依高山,東接崤山,西臨隴山,冷兵器時代,國都士卒只要守好關隘,那麼敵人便無法進入關中。

  以至於範雎會說「利則出攻,不利則入守,此王者之地也」。

  而張良勸劉邦定都於此,更是理由充分,「夫關中,左崤函,右隴蜀,沃野千里,南有巴蜀之饒,北有胡苑之利,阻三面而守,獨以一面東制諸侯。諸侯安定,河渭漕挽天下。西給京師;諸侯有變,順流而下,足以委輸,此所謂金城千里,天府之國也」。

  司馬遷則感慨「夫做事著,必于東南,收功實者,常於西北」,結合秦末漢初這段歷史來看,說得還是挺對的。

  第二點,也是不知道為什麼,後世提起關中之地,胡亥總覺得那是乾旱寒冷的地方,還經年呼嘯著大風。

  實際上,古今氣候是有變化的,在戰國末年到西漢這段時間,關中氣候是溫暖濕潤的,屬於類亞熱帶。以胡亥來了之後這一年的感受來說,雖然夏天也熱,但是比後世北京的酷暑要和緩多了;而他度過的這個冬天,也並沒有很寒冷,隆冬時節結冰的日子也不超過十天。

  這樣溫暖濕潤的氣候,又有河流衝積的肥沃土壤,可以說是農作物種植的天堂了。

  此刻胡亥坐在牛車上,見路兩旁百畝美竹翠色|欲滴,夾雜千樹柑橘嫩葉初吐,一種屬於春天的蓬勃生機自心底油然而生。他伸開雙臂,仰望著雲霞如火的天空,手中的木鐸鈴鈴作響,不知名的鳥雀婉轉和鳴,伴著碌碌的牛車聲,是獨屬於春郊的樂音。

  為他挽牛車的,是尉阿撩和趙高。

  趙高原本就是從中車府令升上來的,雖然當時的日常工作不需要他去趕車,但是作為基本技能還是掌握了的——所以也算是幹回老本行了吧。

  四隊最精悍的郎官,化作販夫走卒,散落在田塍巷陌,每個人的目光都追著胡亥的牛車。

  胡亥等人出咸陽,往東北走,進入關中平原,過了一望無際的良田千畝,才是為大秦立萬世之功的鄭國渠。

  走到半途,胡亥口渴,見路邊田地裡有農人閒坐,既為尋水,也為走訪民情,下牛車,抱著小二郎走過去。

  老農人獨自坐在一株大桑樹下,一身樸素的短打扮,正給耕田用的老牛洗刷身子,腳邊堆著鐵犁、斗笠、半碗麥飯、半瓢水。

  老牛安靜地站在泥濘中,半睜著一雙溫順的眸子。

  夕陽灑在老農人飽經風霜的安詳面龐上,打亮了古銅色的肌膚,有種叫人想要靜默流淚的力量。

  這片田地剛放水灌溉過,風把泥土的腥氣、水的濕氣、植物的清香裹在一起,送到胡亥鼻端,讓他嗅聞真實生活的味道。

  胡亥彎腰道:「老伯,藉口水喝。」

  老農人聽得胡亥一口雅言,驚訝地回頭。

  只見年輕俊美的男子,肌膚雪白,與下地勞作者黝黑的模樣截然不同。

  他穿著長過膝蓋的寬大袍服,配著花紋精美的腰帶,與田間農人不同。

  他束髮帶冠,腳蹬舄鞋,一副貴人裝扮。

  老農人笑開來,露出豁口的牙齒,「呐,呐,令長……」在他的認知中,令長便是一切高官貴人的統稱,「您要水麼?」

  他捧起那半瓢水,羞慚於瓢底沾著的泥土,用粗糙的掌心摩挲著擦乾淨,試探著遞給胡亥。

  胡亥毫不在意,接過來痛快喝了兩口,遞還回去,笑道:「甘甜!」也在桑樹下,席地而坐。

  老農人瞪大了眼睛,「啊,啊,令長……」

  胡亥咧嘴笑道:「我不是什麼令長,我是採風郎。」

  「啊,啊,什麼郎?」在老農人看來,既然稱為「郎」,一定也是貴人。

  胡亥笑道:「採風郎,我是來記故事的人。」他衝著趙高招手。

  趙高忙捧著竹簡墨筆上去,一眼瞅見陛下喝過的水——死了死了,陛下萬一生病了怎麼辦?

  胡亥攤開竹簡,先記了個日子,笑問道:「老伯怎麼稱呼?」

  老農人還處在震驚中,露著豁口的牙齒,道:「啊,啊,小的叫張伯。」

  看來是姓張,排行老大了。

  「張伯,」胡亥笑道:「我叫趙十八。」

  一旁的趙高劇烈咳嗽起來。

  「啊,啊……」老農人茫然無措,看向突然咳嗽的趙高,見他還站著,不自在地搓著手也要站起來。

  「都坐,都坐。」胡亥一聲令下,趙高立馬也坐了。

  趙高內心發抖:……伴駕微服,太挑戰承受能力了。

  「張伯,此地有什麼故事嗎?」

  張伯迷茫而又不安,「啊,啊,故事?沒有故事……」

  「比如狐妖山神之類的故事,也沒有嗎?」胡亥本意是想跟老農人拉近距離。

  誰知道張伯更緊張了,道:「啊,沒有,沒有。」

  胡亥及時更換路線,目光落在腳邊雜物上,笑問道:「今日吃的麥飯?」

  「啊,是,吃的麥飯……」

  「幾天能吃一頓麥飯啊?」

  這個時代不比後世,黔首們一天隻吃兩頓飯,而且多數情況下吃不上幹的蒸飯,多半都是熬粥,這會兒叫羹飯。

  像老農人這樣扎實的麥飯,能吃上一頓,就算是美餐了。

  說到熟悉的日常生活,張伯慢慢放鬆下來,伸出兩根手指,道:「兩天能吃一頓。」他在碗上面比劃著,「能吃一頓滿尖兒的……」說著,滄桑的臉上露出了滿足質樸的笑容。

  胡亥笑問道:「怎麼還剩了半碗?吃不下了?」

  張伯也笑起來,道:「啊,慢慢吃,慢慢吃。」

  畢竟,每一粒麥飯都是那麼珍貴。

  「今年年景挺好的?」胡亥笑著,又道:「你接著幹你的事兒,你看那牛等著呢——我就是跟你聊聊天。」

  張伯重新拾起毛刷來,順著老牛的黃皮輕輕刷著,笑道:「呐,呐,年景好啊。自從二十年前,鄭國太公修了渠,我們鄉里的田再沒旱過。」

  胡亥來了興趣,笑道:「張伯你還知道鄭國太公的事兒呢?」

  張伯露著豁口的牙,道:「啊,知道,知道——小的年輕那會兒,去修過渠。」

  「你去修過鄭國渠?」

  「呐,呐,現在是這麼叫了。」

  胡亥身子前傾,笑道:「當初徵調徭役修鄭國渠,你們鄉的人去了不少吧?」

  「不少,不少,那時候修渠是個好活計,小夥子都爭著去。」

  胡亥不禁對先帝大感佩服,看看當初調動的民眾熱情!

  他笑問道:「大家知道修渠有利於種田,所以才踴躍前去嗎?」

  「嗐,那不是——那時候小的們都不懂,只知道是出力氣的,爭著去那都是給朝廷騙了……」張伯一句話順嘴講出來,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嚇得人都僵了,惶惑不安抬頭望著胡亥。

  胡亥笑容也消失了,一面思索著,一面追問道:「被朝廷騙了?怎麼被朝廷騙了?」



作者有話要說:

  感覺在以寫論文的態度來寫這篇文了…… 本帖最後由 feline1017 於 2019-8-31 13:43 編輯

feline1017 發表於 2019-8-31 13:45
第 75 章

  張伯一不小心說出了「大逆不道」的話,還是當著貴人的面,一時間嚇得面色蠟黃,不管「趙十八」怎麼問,都不肯再繼續剛才的話題了。

  他悶頭收拾著地上的農具、碗瓢,撿起放牛的鞭子,似乎打算這就回去。

  胡亥笑道:「張伯你別怕,我只是個寫故事的人。」

  張伯可不管他怎麼說。

  對於老實本分了一輩子的種田人張伯來說,胡亥既是陌生人,又是貴人,怎麼都意味著危險。

  張伯又不敢不回貴人的話,只能悶著頭,訥訥道:「嗐,嗐,小的只會種地……」

  「那咱們就聊聊種地的事兒……」

  雖然老實,可是張伯並不傻,他甚至有種農民式的狡黠。

  「呐,呐,貴人,天晚了……小的得回去喂豬。」

  胡亥卻是什麼都能順著聊下去,「你家裡還養著豬?」

  張伯已經收好了雜物,捨不得讓辛苦了一天的老牛馱,自己用包袱掛在肩上,撫摸著老牛的脊背,不安地挪動著雙腳,訥訥道:「啊,啊,鄉里家家都養著豬。」

  胡亥複又笑起來,看來關中黔首生活還是不錯的嘛。

  「貴人,小的真得回家了……」張伯看著天色,「家裡的豬懷著崽子,餓不得。」

  胡亥跟在他身邊,微笑道:「那你就回家喂豬嘛。我又不會攔著你不讓你回家。」

  張伯明顯鬆了口氣,卻也不會說什麼討好的話,只是一遍又一遍重複著,「家裡豬懷著崽子。」彷彿這樣,可以減輕他回避貴人問題的罪責。

  胡亥也不著急,閒聊般道:「你這日子過得還可以啊——有牛,有田,還有懷了崽子的豬。」他看了看張伯那張滄桑的臉,怎麼還說被朝廷給騙了呢?

  張伯走到田塍上,卻見貴人也跟了過來,他還沒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撫著老牛脊背,鬆了口氣,道:「啊,啊,令長……小的走了……」

  胡亥微笑道:「走吧。」

  張伯走出數丈,卻發現貴人還跟在他身邊,「啊,啊,令長?」

  胡亥慢悠悠笑道:「對不住,要在老伯家借宿一晚。你看這鄉間,前後都不見驛館,我們今晚是走不出這片田地了。」

  張伯愣住,半響,手中的水瓢「咣當」落在路邊石頭上,把裡面的水撒了個乾淨。

  胡亥就這麼「仗勢欺人」地跟入了張伯的家中。

  國家現在鼓勵成年男丁婚後自立門戶,所以都是小家庭;畢竟如果三世同堂或者四世同堂,那賦稅交起來可是翻著倍得長,很恐怖的。雖然是兩千多年前的秦朝,卻已經像後世一樣流行小家庭了。

  張伯家中,只有老妻與幼子在;成年的兒子們都出去自立門戶了。

  張伯家在鄉間,面積很大,一進院子迎面就是五棵桑樹,前院的大黃狗撲出來,衝著胡亥吠叫不停,引得後院的母豬也哼|唧起來。

  「大黃!回去!回去!」

  張伯斥退了大黃狗。

  張伯的老妻聽得狗叫,已是一路小跑趕出來,一見胡亥等人,登時愣住了,與張伯一樣滄桑的臉上露出惶惑不安之色來。

  老妻靠到張伯身邊,搓著手悄聲問道:「這是怎麼了?你別是惹了什麼事兒吧?」

  張伯眉頭緊皺,簡單道:「路過的貴人,在咱家借宿一晚,你去弄點吃的……」

  胡亥忙道:「嬸子不用麻煩了。我們自己帶了口糧。」

  此時每歲收的糧食,按人口留下一部分之後,全部都上交國家統一調度。

  所以除了皇家,誰家都沒餘糧。

  胡亥打量著乾淨整潔的農家小院。

  老妻用胳膊肘捅著張伯,「你這個老東西!咱家這麼簡陋,怎麼能給貴人住?你咋不給村頭富戶張貴家帶過去……」

  「哎呀,你知道什麼?」張伯沒法說,是自己一時口誤,被這個貴人給纏上了,正是自己擔心不耐煩之時,聽老妻絮叨,低聲呵斥道:「大兒送來的臘肉還有嗎?給貴人烤了。」

  老妻埋怨道:「你也是糊塗了,就那巴掌大小一塊肉,冬祭的時候早給孫子們分完了。」又道:「那晚上怎麼睡?正屋給這幾個貴人,只怕還不夠睡的。」

  胡亥聽他們老夫妻嘀咕,既覺得有趣又有點可憐,笑道:「不必麻煩,我們自己帶了肉。」指著柴火堆旁邊的東屋道:「這間就挺整潔的,我們晚上住這裡。你們不用麻煩,照常吃喝睡下就是。」

  胡亥體驗一回民間生活,覺得挺有意思。

  趙高卻是快瘋了。

  什麼!皇帝要住那間看起來快倒了的小土屋!那屋子能住人嗎?裡面沒有蜘蛛毒蟲嗎?

  不對,他們怎麼會變成來這農家小院過|夜!放著好好的驛館不住來找刺激嗎?

  趙高看著一臉坦然自在的皇帝,只能忍下想要捂鼻子的手——懷念宮中燃著蘭膏的香氣。

  饒是如此,張伯還是讓老妻送了兩個雞蛋過來。

  胡亥握著那煮熟的雞蛋,小小的,還滾燙。

  這樣兩枚雞蛋,不知道是老夫妻珍藏了多少是日捨不得吃的。

  他讓趙高送了兩塊白水煮肉與醬料過去。

  老夫妻接了肉食,又激動又惶惑,趕過來謝恩。他們兩人卻並不吃,要留給小兒子。

  張伯的幼子張蠶直到暮色四合才回來。

  張蠶是個單薄的少年,閃身進了柴門,倒像是怕被人看到似的,快步跑進堂屋,關上了門。

  尉阿撩身負皇帝安全重任,對一切可疑行徑都不放過,他的目光追著那道少年的單薄身影,直到門板隔斷了他的視線。

  「看什麼呢?」趙高晃過來問道。

  尉阿撩盯著堂屋,道:「他家小兒子回來了。」

  「哦。」趙高也不在意,打個呵欠,伸伸老腰,趕了一天牛車,他也累壞了,「我服侍完公子,也去睡了。咱們明兒早點走,早到下個驛館好好歇息。」

  尉阿撩道:「那得看公子的意思。」

  趙高歎了口氣,道:「公子剛出來,看什麼都新鮮著呢。」又道:「我不放心,得去看看這屋子角落裡。我跟你說——絕對有蟲子。」他一縮腦袋又進了屋。

  尉阿撩盯著堂屋門板看了半天,看不出異樣來,又環視起院子四周,盡著一個護衛的本分。

  胡亥的確是剛出來有點興奮,夜裡一面燙著腳緩解身體的疲乏,一面跟趙高感慨著民間的不容易。

  「平時咱們在宮裡,日常飲食用度不覺得奢侈。可是到這民間來看看,一粒米要費八瓣汗,才知道要珍惜民力。從前朕說,要遣散宮女姬妾,朕的叔叔子嬰還不高興,說是傷了皇家體面。叫朕說,這次真該把他一起帶出來,叫他看看民生之多艱。」

  「就是這老伯夫妻,說起來養著牛、養著豬,還種著田地,算是鄉間過得不錯的了。可是怎麼樣?兩隻雞蛋就能當成寶了。」胡亥說著搖頭。

  趙高在一旁應和著,在胡亥看不到的角度,手指沾了唾沫往眼圈一抹,叫自己提提神。

  夜色已深,外面狗都不叫了。

  胡亥也打了個哈欠,道:「明兒得想個法子,把那張伯隱瞞的事兒給問出來。」

  趙高見皇帝還惦記著這事兒呢,不禁又是好笑又有些佩服,小意解勸道:「陛下也不用太放在心上。小臣看那老伯也就是隨口一說,如今他有田有牛,日子過得如意著呢,朝廷能騙他什麼?陛下是剛出來,以為民間人都質樸。其實鄉間之人才最是狡猾,刁鑽起來比江洋大盜也分毫不差,朝廷但凡給了別人好處,沒給他們好處,他們就能鬧得要捅破天……不過是看別人過得更好眼熱罷了。」

  胡亥笑道:「你這說到點上了——正是不患寡而患不均。長進了。」

  趙高笑道:「都是陛下教導的好。」

  「朕教導的好?」胡亥睨了他一眼,「朕可沒說過拿黔首比江洋大盜的話。你能說出這種話來,從根兒上就瞧不起黔首。你既然瞧不起他們,自然也不會盡心盡力為他們謀福祉。」

  趙高也不否認,笑道:「小臣盡心盡力服侍陛下便是。一心為民,那是陛下才能做到的。」

  胡亥大笑,談興盡了,也的確乏了,合眼便睡著了。

  卻說胡亥正睡得香甜,卻猛地聽到一陣嘹亮狂亂的狗叫聲。

  他迷迷瞪瞪醒過來,望著發黑的屋頂愣了愣,才意識到這已經不是在宮中,他是借住在一位老農家中。

  外面狗叫聲、怒斥聲、哀泣聲響成一片,後院母|豬哼唧,而前院大黃狗一叫,滿村的狗都叫起來。

  胡亥擁被而起,啞聲問道:「出什麼事兒了?」

  趙高持燈進來,小心道:「驚了陛下,小臣死罪。是兩個鄉間的遊徼,趁夜來捉這家的幼子張蠶。咱們的人在外面看著,因陛下叮囑除非傳喚不許現身,所以沒敢動手。這會兒是那倆遊徼已捉了張蠶,張伯夫妻倆在那裡撕扯哭訴,不許他們帶人走。」

  胡亥披上外袍,帶著被吵醒的不悅,問道:「游徼是抓盜賊的——這張蠶犯了什麼事兒?」

  趙高「嘶」了一聲,道:「說來也奇怪,小臣聽著不像是張蠶犯了事兒。那倆遊徼是來捉張蠶去修水庫的。」他放下手中燈,趨步上前,低頭為皇帝系腰帶。

  胡亥雖然習慣了有人服侍,這會兒卻急著出去查看,嫌趙高動作慢,一手擋開他,自己胡亂一系,搶出門去。

  趙高被皇帝推開,愣了一愣,有點小受傷——他這服侍人的本事竟然被嫌棄了!活見鬼!



作者有話要說:

  難受!我要把張伯這塊劇情寫完!
feline1017 發表於 2019-8-31 13:58
第 76 章

  胡亥一步出了東屋,就見柴門外,好一幕人間慘劇。

  少年張蠶被反剪雙手捉住,垂頭對著父母哭泣。

  張伯夫妻扯著倆遊徼的衣裳膝行跪求,哀聲連連。

  張伯老妻捶胸頓足,哭道:「我的兒!我的兒!」又求道:「令長!我的小兒子還不足十六歲,從小就身子弱,哪裡能去水庫上做活?呵呵!你這是要了我的命啊!」

  張伯則是哀求道:「屋後還有一頭好豬,懷著崽的。令長只管牽去!我這小兒子著實不中用。」

  那倆遊徼跋扈道:「朝廷的徭役,叫你去你敢不去?走走走!惹惱了官爺,把你這老頭子也綁了去!」一腳把張伯踢了個倒仰。

  張伯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身。

  老妻撲到丈夫身邊,「老伴!老伴!」一轉眼見官吏綁著幼子就要走,一人顧不上兩頭,軟倒在地上,嚎哭道:「老天爺!你不叫人活了啊!」

  張蠶含淚,安慰老父親與老母親,「你們進去吧。不過就是去修水庫,過兩個月,我就回來了。」

  張伯歪在地上,長歎道:「我的兒,你哪裡知道兇險呐。」

  張伯老妻則是大哭道:「不該你去啊,我的兒,你還不到十六歲!」

  胡亥聽得滿腹怒氣。

  秦時律令,男子服徭役,當在傅籍滿十七歲之時。

  這張伯老妻口口聲聲張蠶還不到十六歲,怎麼就要被捉走去修水庫?

  胡亥從月影下走出來,身後跟著尉阿撩與趙高。

  那倆遊徼猛地見三名壯年男子從張伯家走出來,嚇了一跳,叫道:「好你個張伯,還在家中埋伏了人。」

  張伯回頭見貴人出來,卻也知道朝廷征徭役,便是貴人也無法,仍是轉過頭去垂淚,道:「他們不過是借宿的過路人,令長莫要誤會。」

  胡亥走過去,伸手扶張伯起身,問道:「可摔著了?」

  張伯木愣愣的,這會兒哪裡還顧得上摔傷不曾,一雙眼睛隻盯著幼子張蠶。

  那倆游徼見胡亥根本不把他們看在眼裡,叫道:「你們是什麼人?」

  胡亥冷笑道:「問得好。朕……真……真正要問,你們是什麼人?朝廷徵發徭役,自然要按律令,查傅籍,哪有像你們這樣半夜捉人的?況且張蠶年不足十七,你們是奉的哪條律令,半夜前來?捉人不成,還要傷人,身為朝廷官吏,卻欺辱黔首,著實可恨。」

  夜色中,那倆遊徼看不清胡亥等人具體形容,只當是投宿在張伯家的閒漢,聞言怒道:「你算什麼狗東西,倒教訓起爺來?我看你們幾個不像好人,正該捉了去做苦工!再不走,爺就綁了你們!」

  胡亥冷笑道:「阿撩,聽到了嗎?給他們個教訓。」

  「喏。」尉阿撩上前兩步,長臂伸出,也不見他如何動作,那兩個遊徼已被捏著後頸提了起來。

  「哎唷!哎唷!」兩名遊徼痛得大叫起來。

  尉阿撩輕斥一聲,「去」,將他二人高拋出去。

  那兩名遊徼只覺騰雲駕霧般就飛了出去,不等回過神來,便已經臉朝下直直砸在泥地上。

  「有妖法!」

  「快跑!」

  兩名遊徼爬起來就跑。

  尉阿撩看胡亥沒有指示,便沒有追趕。

  那兩名遊徼跑出半條路,不見人追來,才放了心,回頭又跳腳叫道:「張老頭,你等著!有本事兒都別跑!等爺明日帶人來,把你們都綁了去水庫上!」

  尉阿撩作勢要上前。

  那倆遊徼當即閉嘴,拔腿就跑,生怕比對方跑得慢了落下。

  張蠶擦去眼淚,左手扶著父親,右手扶著母親,看著胡亥,道:「貴人,你快帶著人走吧。你今晚打了遊徼,那是大罪。明日他們帶人來,你也跑不了。」

  張伯猛地掐了兒子一把,叫他噤聲,道:「啊,啊,令長,進院裡說話吧。」

  原來張伯見貴人打了游徼,雖然暫時保下了兒子,可是明日遊徼再來,若走了這「趙十八」等人,那麼他全家便是滅頂之災。也許他年輕時也曾是個善良勤懇的小夥子,生活卻給他以狡詐自私的技能。

  父子倆的小動作,胡亥都看在眼中,不動聲色。

  於是一行人聚在堂屋裡。

  張伯老妻點了平時捨不得用的油燈。

  一燈如豆,映得屋子裡鬼影憧憧。

  趙高問道:「此地遊徼怎麼如此大膽?而且還管征徭役的事兒?」

  張伯苦著臉,道:「小的哪裡知道。朝廷征徭役一貫凶得很。」

  胡亥道:「皇帝明明頒發了新政,減輕了許多徭役,怎麼還這麼凶?」

  張伯待著一雙眼睛,「減輕了什麼徭役?嗐,嗐,小的哪裡知道皇帝的事情。徭役是一年比一年凶了,新君繼位後就更凶了。」

  張蠶猛地道:「皇帝頒了新政又什麼用?閭左不願服徭役的,有的托人免除了,空出來的缺就找我們這等農戶去補——弄得鄉間民不聊生。」

  胡亥看向張蠶,道:「你讀過書?」

  張伯道:「嗐,嗐,從前家裡光景還行的時候,送他去跟著鄉里三老學過幾個字。」

  調換服徭役之人,這等權力徇私,當是監察部門的失職。

  胡亥記下這一樁,又問張伯,「你此前說朝廷騙了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張伯搓著手,低頭不安。

  胡亥道:「都到這時候了,你還有什麼顧忌呢?」

  張伯歎了口氣,道:「不過是從前給鄭國太公修渠時候的事兒……」

  「鄭國渠修了十年,你是哪一年去的?」

  「小的是先帝元年去的。」

  「那就是從第一年開始了?」

  「嗐,嗐……」張伯陷入回憶中,終於打開了話匣子。

  「那一年我二十,應徭役到北邊修渠。修渠苦得很,身板不結實的都扛不住……」

  「起初說是修三年。鄭國太公是想修到清河就算完了。誰知道後來都說鄭國太公是朝廷派來的間諜,壓著他,一定要修到東邊洛水。令長,您知道,那洛水離著清河可太遠了。鄭國太公一開始壓根就沒想修到洛水,可是都說他是間諜。說是不修到洛水,就要殺了他。沒辦法,修吧。」

  「這一修,就是十年。」

  「那十年裡,先是蝗災,我爺爺餓死了。」

  「再是先帝九年的寒災,我記得清清楚楚,四月裡,修渠的裡面,凍死好多人。」

  「修渠哪裡有不死人的呢?寒災毀了莊稼收成,家裡吃不飽飯,把我小弟弟也送來。他那時候剛十七,常年吃個半飽,單薄得很。來了三個月,搬石頭的時候出了事兒,腳底打滑把自己栽到水庫裡去——沒了。才十七歲呐。」

  「十年,鄭國太公的渠好歹是修起來了。」

  「渠修好了,田裡有水,莊稼收成也好。」

  「可還是要人。年年要人。要人修水庫。」

  「年年修洛水水庫。」

  「沒辦法。這都是當初埋下的病根。不聽鄭國太公的話,非要修到洛水,結果怎麼著?洛水水庫年年決堤。」

  「新君繼位後,又說是修皇陵,又說是修阿旁宮,徭役凶極了。」

  「我一共五個兒子,四個服徭役都還沒回來,兒媳婦們自己拉扯著孩子,艱難,艱難極了。」

  「只剩這一個小兒子,才十六歲不到——怎麼能去修水庫?」

  「我那小弟弟走的時候才十七——餓得人都飄著。小的有時候夢見他,他因為餓,一雙眼睛格外大,凸在眼眶外面瞪著,可是不嚇人,就是可憐。十七了,還跟個孩子似的,瘦得只有一把骨頭……」

  張伯說著埋下頭去,粗糙黝黑的大手捂住了雙眼。

  滿屋寂然,眾人都面色沉重,張伯老妻啜泣起來。

  胡亥頓了頓,問道:「朝廷騙了你……」

  張伯仍是埋著頭,道:「當初鄉里青年都搶著去修渠,說是去修渠的,等回了鄉里,優先分良田,優先分好牛,還免除家裡人徭役。」他苦笑起來,「等小的修渠完,十年之後,什麼都變了,一條都沒有兌現。也是小的們當初年紀輕,人傻,都給哄著去了。家裡老的勸都勸不住。」

  胡亥一愣,臉上燙起來。

  張伯吸吸鼻子,抬起頭來,道:「令長,你的人打了遊徼,留下去要出大禍的。趁著天還沒亮,你趕緊走吧,帶著我這小兒子。叫他給你趕車,給你喂牛,他都能幹。」

  「爹!」張蠶叫道。

  張伯擦乾了眼淚,天性裡的良善還是戰勝了生活賦予的狡詐自私,「小的和老妻也到歲數了。他們若來捉人,就叫他們捉小的去。修渠這活,小的幹過,熟得很……」他露出個勉強的笑容,想給幼子以安慰,卻是比哭更慘。

  胡亥咬牙獰笑道:「令長我哪裡也不去。就怕他們明日不登門!」



***
我個人非常喜歡張伯這一段
feline1017 發表於 2019-8-31 13:59
第 77 章

  次日清晨,遊徼等人還沒來,倒是張伯的幾個兒媳把孩子送了過來。

  家中丈夫出外服徭役未歸,幾個兒媳既要養蠶,又要照顧孩子,平時兼顧已經艱難,這幾日正是春蠶「上山」的關鍵時期,幾個兒媳與鄉鄰一起,忙得不得合眼;於是白日裡把孩子送過來,托給婆母照顧。

  幾個孩子裡,最大的還不到六歲,卻已經會背著小簍子,到田塍巷陌去撿牛糞、羊糞等,回來燒火取暖用。

  胡亥醒來的時候,大孫子已經去撿了一趟糞回來了。

  小孩子背著背簍進柴門的時候,胡亥正在院子裡看小二郎跟大黃狗嬉戲。

  趙高在一旁苦勸道:「公子,咱們走吧。回頭讓有關部門狠狠懲治那些狗東西。公子,咱們犯不上……」

  正勸著呢,柴門一響,張伯的大孫子進來了。

  大孫子忽然見了外人,嚇了一跳,順著牆根溜進來,瞅著胡亥不敢說話。

  胡亥倒是有點不好意思——人家這麼小的孩子,都幹了半天活回來了,他卻才起來。

  他衝著小孩招手,「來。」

  張伯大孫子挨挨蹭蹭過去。

  胡亥想了想,怎麼跟怕生的小孩子聊天呢?

  他把正跟大黃狗嬉戲的小二郎拎了起來,抱給小孩看,道:「你看它的小狗牙……」

  於是按著小二郎看狗牙。

  小黑狗掙扎著,不肯張嘴,然而它就是四腿兒也難敵胡亥一隻手,還是被胡亥掀開嘴唇,露出了一旁的犬牙。

  尖尖的、堅實的犬牙後面,一側已經長好,一側卻還殘留著半透明的乳牙。

  胡亥摸著那枚半透明的乳牙,對小孩道:「看到了沒?這是小狗的奶牙。等它滿八個月,連這顆奶牙都掉了,就長大了。」

  因為小二郎的配合演出,張伯大孫子放下了對胡亥的戒心,蹲在一旁,好奇地瞅著小黑狗。

  二郎神在宮中不顯眼,可是放到這等鄉下地方,所有的狗幾乎都吃自己出門覓食、日常吃屎、毛髮髒亂。於是毛色黑亮,渾身整潔,神氣活現的二郎神,就像是天狗下凡似的。

  張伯大孫子小心翼翼問道:「我能摸摸它嗎?」

  胡亥笑道:「可以。不過你要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張伯大孫子仰頭看著胡亥。

  胡亥仍帶著笑意,神色卻正經起來,他問道:「你每天能吃飽飯嗎?」

  張伯大孫子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小聲道:「我能。」頓了頓,又道:「不過趙大眼子不能。」

  「趙大眼子是誰?」

  張伯大孫子笑起來,「是村口跟我一起撿糞的小子。他眼睛特別大,我們都叫他趙大眼子。」

  胡亥眼前立刻浮現起,一個小孩餓得枯瘦,隻瞪著一雙大眼睛的場景來。

  他問道:「那趙大眼子為什麼吃不飽?」國家都是按人頭算口糧的。

  張伯大孫子年紀雖小,懂得卻不少,道:「他說是因為他爹去服徭役,但是到了農時也沒放回來,地裡的田荒了。司空來要糧食,他家給不足數,所以分給他家的糧食也少。」

  黔首被帶走服徭役,竟然到了農時也不給放歸,這明顯違背了國家律令。

  先有昨晚遊徼捉人,又有剛聽到的事兒,胡亥氣得臉色雪白,無意識中,按著小二郎乳牙的手一用力。

  小二郎尖叫一聲,掙扎著翻身逃開,夾著尾巴跑了。

  胡亥低頭,卻見自己把小二郎那枚已經半活動的乳牙給按下來了。

  張伯大孫子小心翼翼問道:「那個……能給我嗎?」他指著小二郎掉下來了的乳牙,小聲道:「據說帶著狗牙,鼻子就能跟狗一樣靈,我以後出門撿糞,就能又快又准了。」

  胡亥聽得心酸,道:「我叫人打磨了,給你串成鏈子帶在脖子上。」

  張伯大孫子眼睛一亮,至此才露出一個屬於孩子的笑容。

  張伯夫妻倆不安地守在柴門旁邊,不時地向門外張望。

  張蠶在院子裡劈柴,想做出鎮定自若的樣子,然而一連幾斧頭下去,都劈歪了。

  除了幾個孩子,張家大人的心都跟滾在油鍋上一樣。

  忽然大黃狗警覺地衝著柴門外吠叫起來。

  很快,嘈雜的人語聲、腳步聲響起。

  「就是這家!那張伯真是膽子大了!昨晚還在家裡埋伏了人。」

  「埋伏了至少三個人!」

  「把他們都綁了去!」

  那行人推開柴門,正是昨晚逃走的那兩名遊徼,帶著一眾嗇夫,足有十幾人,又來找麻煩了。

  那兩名遊徼一眼看見院子正中的胡亥,愣了一愣。

  昨晚是夜裡,隔得又不算近,兩名遊徼並沒有看清胡亥的裝扮,只當他是普通的黔首。

  可是現在白日裡一看,就算不看胡亥寬袍束髮的貴人打扮,隻他那一身肌膚,不是達官貴人,絕對養不出來。

  後面跟著的嗇夫也都愣住了,問那倆遊徼,「你們要抓的人呢?」

  那倆遊徼望著胡亥,疑惑不安。

  胡亥站起身來,拂去袍角塵土,哂笑道:「你們要抓的人,不就在這兒站著嗎?」

  他一開口,那倆遊徼立刻認了出來。

  「就是他!」

  「昨晚就是他!」

  「小心!這人會妖術!」

  認出了是昨晚頂撞他們的人,那倆遊徼怒氣上來,其中一人叫道:「閃開!我有治妖法之物。」他抖開一個包袱,衝胡亥甩過來。

  尉阿撩劍未出鞘,橫掃隔開。

  那包袱裡的東西半空中散開,惡臭漫天,卻是一包狗屎。

  張伯的大孫子站在牆根角落裡,盯著落在地上的一灘灘狗屎,摸起了他的小背簍,有點興奮,卻不敢上前撿。

  嗇夫中有人不安道:「我說,看他們打扮,不像是一般人呐……」

  遊徼中有一個機靈點的,眼睛一轉,道:「你怕什麼?若真是貴人,怎麼會借宿在黔首家中?上好的驛館不住,卻要來這裡受罪!我看啊,他們的身份一定見不得人。」

  眾人一想也是。

  胡亥聽得好笑,道:「我的身份怎麼見不得人了?」

  那機靈點的遊徼上下打量著他,忽然福至心靈,叫道:「這小子肯定是反賊!看他那身細皮嫩肉,說不得是六國後人,趁機造反的!了不得!給反賊跑到了咱們地界!兄弟們捉了他去,做徭役做苦力都是便宜了他!」

  事已至此,就算胡亥真是朝廷貴人,他們也只能下狠手把人給弄沒了。

  否則來日追究起來,隻昨晚的事情就夠他們掉腦袋的。

  那機靈點的游徼給胡亥安好了罪名。

  這一下師出有名,原本還擔心的嗇夫們也都踴躍起來。

  「綁了他!綁了他!」他們叫嚷著。

  那倆遊徼還記得昨晚被摔出去的慘痛,雖然叫著,人卻往後退,慫恿眾嗇夫上前。

  「公子!」趙高急得跟熱鍋上的螞蟻似的。

  陪皇帝出宮一趟,真是折壽十年!

  胡亥卻站在原地問道:「你們要綁了我去哪兒?殺了?」

  那倆遊徼卻並不傻,叫道:「殺人?我們安分守己,從來不幹違法的事兒!你們本就是罪犯,綁了去修水庫,才是正當!我們不過是忠於職守,盡自己的本分罷了。」

  眾嗇夫聞言,頓時覺得自己占了大義,也都叫道:「乖乖跟我們走!」

  胡亥道:「修洛水水庫嗎?好,我跟你們走。」

  趙高抓住腦袋,感覺自己要瘋了。

  然而胡亥不喊停,誰都不能出來中斷這境況。

  胡亥道:「我正想去看看洛水水庫。」還有水庫上,服徭役的黔首。

  張伯夫婦昨晚見胡亥堅持不走,還抱著萬一的希望,期待這貴人能有什麼辦法。

  誰知道卻是遊徼一來,他便束手就擒了。

  張伯老妻抱著幼子胳膊哭喊不已。

  張伯捶胸道:「嗐,嗐,令長……早知如此,你昨晚何不跟我兒走了算了……嗐,嗐……」

  胡亥笑道:「張伯勿憂,我保你兒平安回來。」

  張伯一愣,歎道:「嗐,嗐,令長……說什麼也晚了……」

  那遊徼從後面給了胡亥一拳頭,罵道:「狗東西好大的口氣!能不能活著到地方都不知道呢!還保他回來?」

  這一拳頭下去,胡亥還沒如何,趙高和尉阿撩齊齊倒抽一口冷氣。

  尉阿撩當即就想掙開繩索。

  趙高跳腳罵道:「你們你們你們!你們這些不長眼的狗東西!早晚有你們哭的時候!」

  胡亥挺直了脊背,默默挨了這一拳,掃了蠢蠢欲動的尉阿撩和趙高一眼。

  他倆都安靜下來。

  胡亥感受到被捶的腰間痛楚,他閉目去清晰感受。

  這遊徼會這樣動手,顯然不是只對他一人,也絕對不會是第一次。

  從前那些成千上百的黔首,被他們召集送去服徭役的,是不是也都有這樣的經歷?

  有過這樣的屈辱恐懼,黔首又怎麼會對大秦生出忠愛之心?

  日夜兼程,徒步走了兩日,胡亥與張蠶等上百黔首,被押送到了洛水水庫。

  春寒料峭的夜裡,水庫上眾黔首無處避寒,於是數百人縮在乾涸的河岸下,好歹是個背風處。

  那河岸上層看著已經很是驚險,稍有動靜就像是要崩塌的樣子。

  胡亥踏上水庫,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數百人縮在即將崩塌的河岸下,極度危險。

  然而那些人全都像是習慣了一樣,每個人臉上都寫著麻木與疲累,橫七豎八躺在泥地上,只有起伏的胸膛證明他們還活著。

  這就是關中黔首們過得日子。

  難怪歷史上劉邦攻入關中,鄉里民眾三老會集合起來迎接,還送上酒肉糧食。

  天下苦秦久矣。

  趙高瑟瑟發抖,順著胡亥目光看過去,小聲罵道:「底下人太不是東西了……」

  忽然小二郎一聲倉皇吠叫。

  「哪裡來的狗子?正好煮了吃!」水庫上的長官走過來,一眼就相中了毛色鮮亮、肉嘟嘟的小黑狗,俯身去捉。
feline1017 發表於 2019-8-31 14:02
第 78 章

  二郎神這等「神犬」,豈是凡人能捉住的?

  它一面吠叫著,一面從那水庫長官的腳邊躥了出去,回頭再叫兩聲,彷彿在嘲笑他的動作緩慢,不等人反應過來,它已經鑽到路旁灌木叢中去了。

  那長官摸著嘴唇笑道:「好傢伙!這狗的肉一定很有嚼勁。」

  押送胡亥等人的嗇夫上前,跟那長官交接,又指著胡亥,低聲道:「這批人裡面,隻他是個刺頭。要是裡面有不服管教的,您把他拉出來,捶打一頓,保證個個都聽話。」

  那長官目光落在胡亥身上。

  胡亥換了黔首衣裳,況且經了這兩日的奔波,風塵滿面,又無處洗漱,已經看不出來原來的貴人膚色。只是脊背挺直,雙目平視前方,與真正服徭役而佝僂了的人不同。

  這副姿態落在那長官眼中,果然便是個刺頭模樣。他把胡亥記下來,哼道:「管他什麼脾性,到了這裡,還不是任咱們搓扁揉圓?」說著,又往後看這一趟送來的一眾勞力。

  一看之下,這長官滿意地點點頭,道:「這批還不錯,體格健碩。以後都照著這個樣子送來。別老找些單薄鬼,光吃白飯不出力,死了還耽擱事兒。」

  聞言,混在這批勞力裡的上百「便衣」郎官都不約而同縮起了肩膀,不不不,他們的體格一點都不健碩。

  原本押運服徭役的黔首,是要按照名冊,對好「傳」「驗」來執行的。

  但是阿圓見皇帝被抓了去,沒辦法,只好領了眾郎官、分作三隊,都扮做服徭役的力夫模樣。

  領頭的嗇夫見了阿圓,問道:「你們哪裡來的?」

  阿圓在胡亥身邊伺候久了,深得皇帝的精髓,面不改色氣不喘,道:「我們是北鄉來的,也要去洛水水庫。前兩天路上耽擱了,沒趕上我們縣的隊伍。勞駕您帶我們一程。」

  這年頭聽說過假扮富戶騙女人的,聽說過假扮山匪劫糧物的,誰見過假扮黔首服徭役的呀?還是這麼上百人的三隊。

  那領頭的嗇夫不疑有他,就叫阿圓帶人跟在他們隊伍後頭了,內心還可憐阿圓,誤了期限,到時候可就慘了!

  到了水庫上,長官翻出名冊來,也大感奇怪,北鄉的力夫明明該十日後才到,怎麼這就提前來了?不過早到總比晚到好,於是大筆一揮,把阿圓帶來的三隊人也都編排下去。

  胡亥和趙高、尉阿撩、張蠶四人,被編入原本挖土的隊伍,每人領了把鐵鍬,把河岸上淤積的泥土鏟起裝入板車裡,再由人把板車推到指定位置,填埋水庫潰堤之處。

  胡亥問隊伍中早就在的人,「你們來多久了?每天能吃飽嗎?家是哪兒的?」

  那些人耷拉著眼皮,只是機械地鏟土,對胡亥的問話充耳不聞——他們只是幹完每天的苦差就已經拼盡全力,哪裡還有心情去滿足這新來小子的好奇心呐。

  趙高在旁邊急了,瞪眼道:「哎,你這人!問你話呢!」這可是皇帝問話,這廝向天借膽了敢不回話?!

  胡亥擺手,止住趙高的詰問。

  上首監工已經看到他們在私自講話,快步衝過來,老遠就甩起鞭子,罵道:「說什麼說什麼!今兒的活做完了?再給你們加十車土的活!」見他們不敢再說話,四散開幹活,那監工才收了鞭子,卻是盯著胡亥,道:「你小子再耍滑頭,我抽你個滿臉開花!」

  胡亥低頭做恭敬狀。

  那監工又盯了他兩眼,「手腳麻利點!」這才慢悠悠走開。

  一直到放飯時分,眾勞力才能喘口氣,排著隊去領飯。

  輪到胡亥了,卻見只是一碗羹飯,清湯似的粥而已,裡面有幾粒米都能數出來。

  「這、這就是給孩子也吃不飽啊……」胡亥端著這碗羹飯,找到那監工,道:「令長,這點子東西怎麼吃得飽?」

  那監工正與幾個同僚喝酒烤魚吃,聞言不耐煩拿起鞭子,叫道:「不揍你一頓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了是吧?」

  趙高忙攔在中間,陪笑道:「令長,令長,犯不著生氣。您瞧,魚烤好了——真香……」

  夜裡,眾力夫歪歪斜斜睡在乾涸的河岸下,胡亥盤膝坐著,對著墨空中一輪朗月出神。

  趙高小聲道:「您睡吧。明日蕭少府、司馬廷尉等大人來了,自然能治理這些小人。您千萬不要一時衝動,以身犯險。」

  那日在張伯家,夜裡出事兒,遊徼亂抓人;次日核實之後,胡亥便讓趙高傳話給阿圓,讓宮中相關部門領導都趕來洛水水庫。

  此刻,不只有上百郎官潛伏在力夫中保護,水庫週邊還有王離的軍隊。

  但是趙高還是擔心,萬一皇帝氣急了,就算能保性命無虞,可不免吃一鞭子挨兩腳的,所謂「主辱臣死」——到時候他趙高是死還是不死呢?

  胡亥陰鬱道:「天子腳下,關中之地,上令都不能達下,更何況關外各郡?」

  他想起自己《新政語書》與返鄉宮女的政策,只覺不自量力。

  如今看來,改變關中情形,這一件事做成,已經是不世之功了。

  他倒是有改變世界之心,卻至此才直面了殘酷的現實——終其一生,能改變自己,已是不易。

  就算是現在,他還要每天跟原主薄弱的自制力搏鬥。

  趙高囁嚅道:「您想得深了。」變著法子安慰道:「其實外面郡縣反倒不敢違背律令,只是天子腳下……難免燈下黑……」

  「胡扯!」胡亥冷笑道:「這話你自己都不信。」

  趙高閉嘴了。

  這卻注定是個不平靜的夜晚。

  半夜時分,淅淅瀝瀝下起雨來,眾力夫更深地縮在河床凹進去的地方,避雨取暖。

  胡亥看著危險,叫趙高去勸說了一趟,無人聽他的。眾力夫只管找暖和避雨之處,畢竟在這水庫上,若是淋雨受寒病了,那基本上也就活不成了。

  趙高回來勸道:「公子,咱們別招人注意了——等到明日蕭少府等人來了,再做計議吧。」

  胡亥於是獨自臥在雨中。

  趙高用自己的外裳給他搭了個簡易的棚子,聊勝於無。

  阿圓帶的人也隨胡亥在岸上。

  雨勢漸大,眾人半夢半醒中,只聽「哄」的一聲巨響。

  原來是上面河岸伸出來的那層土崩塌了,直落下來,還有上面原本堆放的泥土石頭等物。

  眾力夫,有的被石頭砸個正中,有的胳膊腿兒被壓住;千百人性命危在旦夕。

  一時間,黑夜裡哭喊呼痛之聲大作,兼著風聲雨聲,直如人間煉獄。

  胡亥翻身坐起,也顧不上旁的了,當即指揮阿圓與手下上百郎官,上前搬石挪土救人。

  等到水庫上的長官聽到動靜,點著火把跑下來,就見到一副熱火朝天的救人場景,而白日那嗇夫說的「刺頭」站在高處指揮著,而他旁邊那身軀高大的中年人明顯是要追著為他遮雨。

  水庫長官心中一顫,這人到底什麼來頭?

  胡亥卻是被趙高追得心煩,奪過他舉著的外裳,道:「這點雨有什麼關係?朕就能被雨澆死了?下去救人!」又道:「王離的人呢?」

  趙高先是「呸呸」了兩聲,表示胡亥咒自己的話不會靈驗,又回答道:「阿圓已經發了信號,王將軍頃刻便至。」他鬆了口氣——陛下終於要亮身份了!再不亮身份,他就要給嚇死了!

  趙高一眼看到下來的水庫長官,既然皇帝不打算繼續演戲了,那他也就恢復了郎中令該有的氣場,一招手罵道:「傻看什麼?召集水庫上的嗇夫,下來救人!」

  那水庫長官迷迷瞪瞪的,不由自主就矮了三分,照著趙高的吩咐回去叫人去了。

  王離率領三千人馬當先全速而來。

  黑壓壓的士卒在堤壩上,跑成一條蜿蜒的長龍。

  王離奔到近前,棄馬步行,至胡亥身前,拱手道:「末將聽令。」

  胡亥道:「分兩隊人馬去救人。再把這裡的官員都綁了。」

  水庫上的監工、長官,還有押送的嗇夫,昨夜圍著柴火烤魚喝酒,好不歡快,這會兒人大半還在醉夢中,忽然間就被從熱被窩裡拖了出來,咒駡恐嚇之聲響成一片。

  雨水衝刷掉胡亥面上塵色。

  趙高小心翼翼覷了皇帝一眼,只見他面色雪白,也不知是氣得,還是凍得。

  「阿圓,」趙高在後面小聲安排,「給陛下換身乾淨暖和的衣裳來。」

  天色未明,蕭何、司馬欣等人已趕到洛水水庫;隨後,皇帝御駕與李斯等人也到了。

  水庫長官被綁了跪在堤壩上,先見了將軍與三千兵馬,已是嚇得抖如篩糠,後見了黑色的六駕馬車,皇帝出行的儀仗等,更是連話都說不出來,幾乎懷疑自己在做夢。

  臨時搭起的帳篷裡,胡亥已經換回了黑色寬袍,濕髮束起,喝著驅寒的姜湯,道:「給底下人也都送一碗去。」見蕭何、司馬欣、李斯等人進來,沉著臉仍是慢慢喝姜湯。

  李斯等人路上便已接了消息,進了帳內,都躬身請安。

  見皇帝沉著臉不說話,李斯第一個跪下道:「老臣死罪。」

  他一跪,蕭何、司馬欣也都跪了。
feline1017 發表於 2019-8-31 14:04
第 79 章

  胡亥壓下脾氣,對阿圓道:「三位大臣冒雨前來,著實辛苦,給他們也都上一盞姜湯。」

  他起身,走動著沉聲道:「都起來了吧。要論死罪,朕是頭一份。朕在宮中,真沒想到外面吏治敗壞到了如此地步。農耕是我朝之本,從先帝到朕是何等重視。各郡縣,何處下了及時雨、穀物抽穗多少頃、未播種的田地又有多少頃,但凡有蟲災、雨災、或是冰雹,都要細細寫入奏章。朕每日看到眼睛都要瞎了。」

  「朕如此重視,卻萬沒料到災患不在老天,在人。」

  「《司空律令》裡面寫明瞭的,就算是勞役抵債、貲贖債務的力夫,到了農時也要放他們回去二十日。為的就是不耽誤農時。可是你們猜猜怎麼著?朕借宿的農戶村子裡,就有一戶家裡男人農時未歸,孩子餓得只剩一雙大眼睛,給旁人起了個綽號叫『趙大眼子』的。」

  聽到「趙大眼子」這個綽號,趙高明知不合時宜,卻還是嗓子眼裡悶笑了一聲。

  胡亥盯了趙高一眼。

  趙高忙一臉沉痛低下頭去。

  吏治敗壞,屬於監察部門失職,按道理應該是御史大夫馮劫來請罪。

  但是馮劫沒被皇帝傳召。

  於是沾邊的廷尉司馬欣只好叩首道:「此乃臣之罪。」

  胡亥擺手道:「朕叫你們來,不是要你們來請罪的。趕緊商量個辦法出來才是正經事兒。」

  便是閱歷豐富如李斯,面對這種從底下生出來的普遍違法行為,一時間也有些無從下手。

  胡亥沉吟著,見三人都面有難色,便道:「你們想不出來,那朕倒是有個辦法。蕭何,朝廷現在存糧、用糧情形如何?」

  蕭何躬身,對答如流道:「回陛下,我朝儲量豐足,咸陽糧倉有十萬石為一積,櫟陽二萬石為一積,中原積粟數千萬石,昌邑存谷十余萬斛,更有敖倉為天下漕運周轉之處,其粟取之不竭,存糧甚多。」

  「儲糧來源,一為田賦,按畝徵收。一為納粟拜爵。一為罰沒之糧食。」

  「用糧之處,一為官吏俸祿。一為軍隊開支。一為刑徒口糧。一為驛站傳食。一為糧食種子。餘者則為朝廷釀酒或內庫開支。」

  他最後總結道:「如今每歲朝廷所收之糧遠超每歲需用之糧。若以存糧計,可供朝廷全部用糧三年充足。」

  頓了頓,蕭何又道:「如今緊缺的,乃是甲胄兵矢之物。」

  胡亥道:「好。你們聽著——朕要免除關中黔首三年賦稅。」

  李斯等人大吃一驚。

  胡亥面色冰冷,道:「朝廷用兵,修水利,築甬道,都需人力,徭役免不得。既然存糧可供三年之用,朕免除關中黔首三年賦稅,當是無礙。此前朕減了賦稅,他們底下人欺瞞黔首,照常徵收。朕索性不收了。」

  李斯撫著白鬍鬚,道:「底下惡吏傷農,著實叫人寒心。不過陛下……」

  「不必再勸。」胡亥道:「關中乃是國都所在,乃我大秦命脈。」

  他道:「周文攻入函谷關,也不過就是數月前的事情。此後又有宋留領兵,自南陽郡而來,想要西扣武關。你們不要以為反賊還遠在天邊,他們說到就到了。」

  「到時候,關中黔首民心向背,就能決定你們和朕是生是死。」

  真實歷史上,距離關中父老簞食壺漿迎接劉邦,也不過就還有一年時間。

  「司馬欣、蕭何,朕要你們二人,每旬抽十日,下到關中各縣各鄉,以九卿之尊,親查吏治。」

  「若還有冒名收稅,強征徭役的惡吏,統統綁了來做力夫。」

  胡亥道:「你二人可能做到?」

  司馬欣自做了廷尉,還著沒怎麼辦過大事兒,忙道:「小臣肝腦塗地!」

  蕭何也道:「陛下賜了張蒼來少府,小臣可以將手上雜務移交部分給他,騰出時間來,先查關中吏治。」

  提到張蒼,胡亥冰冷蒼白的臉上終於綻出了一絲笑意,「他的數學教得如何了?」

  蕭何笑道:「他說,皇子舉一隅而以三隅反,聰明極了,學得極好。」

  見是話縫,阿圓上前道:「陛下,張家人帶到了。」

  「叫進來吧。」

  那日遊徼綁走胡亥、張蠶等人之後,張伯和老妻原本在家中抹淚,忽然來了一隊人馬,把他倆和大孫子也帶了上,說是要帶他們去洛水水庫。

  老夫妻惶惶然中,就跟在胡亥後面來了這裡,等了一夜,天亮時才見了幼子張蠶。

  張伯老妻撲上去,抱住兒子,「你怎麼自己出來了?我的兒!」

  張蠶還處在恍惚中,他昨夜親見了胡亥指揮救人的場景,又見了好些高頭大馬、達官貴人次第而來,見了父母,問道:「爹,你領回來的那個人,他究竟是做什麼的?」

  一家人都想不明白,忽然就又被傳召到了大帳中。

  進了大帳,只見裡面的人,一個個寬袍束髮,著絲履戴高冠,張家人只覺如登天宮,正渾渾噩噩間,就見最上首那黑袍高貴的年輕男子低頭看來——那眉眼模樣,可不就是借宿的採風郎!

  「啊,啊,令長……」張伯叫道。

  趙高斥責道:「什麼令長?這是陛下!」

  張伯驚得僵住了。

  張蠶緩了緩,反應過來,扯著父母跪下去,「草民……張蠶……見過陛下。」

  胡亥微笑著,沉吟道:「張蠶,一個男子卻名蠶,雖是農家人樸素,兆頭卻不好;莫若『璨』字,起于美玉之光澤,盛于乾坤之明亮。」

  張家人還沒反應過來。

  趙高道:「還不謝過陛下賜名。」

  張蠶,如今叫張璨了,忙頓首再拜。

  只除了才六歲的張伯大孫子,餘者都一時間驚呆了,只會本能反應,不知該說什麼做什麼好。

  胡亥衝著張伯大孫子招手,道:「這是答應你的狗牙鏈子。」

  二郎神褪掉的乳牙,被打磨光滑,串在一根銀鏈上。

  胡亥給張伯大孫子掛到脖子上,那枚色澤溫潤的小狗牙就垂在小孩子胸前。

  「戴著它,你就能像朕的小二郎一樣聰明,讀書識字,將來給朕做官兒。」

  張伯大孫子摸著那枚小狗牙,「做官?」

  「做個好官。」

  忽然帳外一陣吵嚷,卻是那倆冒犯過胡亥的遊徼,押送胡亥的眾嗇夫,與水庫上的監工、長官,都被綁在帳外,彼此一照面,互相攻訐,吵了起來。

  胡亥掀開簾子走出去。

  外面瞬間安靜下來。

  胡亥緩步走著,一個個人看過去。

  那倆遊徼抖得篩糠一般,其中一人承受不住,伏在地上,涕泗橫流道:「陛下,小的實在不知是陛下……」

  「你們捉張家兒子去,是為了頂替原本該去服徭役的閭左,是不是?」

  那倆遊徼不敢撒謊,慌亂叩頭,道:「小的們也是沒辦法,上頭長官交待下來……」

  胡亥眯眼,他知道不只是底下人吏治敗壞的問題。

  原本城市中的平民是不需要服徭役的,可是自原本的秦二世繼位後,修築皇陵、阿旁宮等大工程同時開啟,於是連城市中平民裡比較貧賤的也都徵發了。

  這是上面的律令太過嚴苛了,催迫底下的人,有關係的就找人頂替了。

  「朕知道了。」

  胡亥沒有跟他們論私人恩怨,而是對司馬欣道:「這些官吏,按照律令該判什麼樣的罪,朕交給你下放給眾獄吏去評斷。」

  「喏。」

  凝滯的氣氛中,張伯的大孫子問道:「我們能回家了嗎?」

  胡亥笑道:「怎麼不能?不但你們能回家,你的小夥伴趙大眼子以後都能吃飽飯了。」

  「真的?」

  「當然是真的。朕免了關中三年賦稅。」

  張伯的大孫子眨著眼,問道:「我們不用交糧食了嗎?」他還不明白這其中的意味。

  張伯與老妻卻是對視一眼,給胡亥跪下來,激動道:「啊,啊,令長……啊不,陛下……這真是……這真是……」

  直到胡亥的鑾駕遠到都看不清了,張伯與老妻還在跪地相送。

  「啊,啊,這真是……真是……好皇帝呐。」他終於找到了自己想說的那個詞兒。

  一旁的士卒笑道:「張太公,您快起來吧。我們這得送您家去呢。」

  胡亥剛出宮,就在關中受到了這麼大的打擊,心情很不美麗。

  連關中都如此,更何況外面呢?

  胡亥暫時歇了微服的心,快馬加鞭趕往下一個目的地,李由所在的三川郡滎陽。

  李由原本在東邊,幫助章邯大軍圍堵陳勝餘黨,接了皇帝要駕臨三川郡的消息,忙星夜趕回來。

  胡亥在滎陽見了李由,屁股還沒坐熱,就接到了咸陽轉送來的蒙鹽奏章。

  蒙鹽奏章裡寫道,他已經捉住了反賊宋留,要以此功勞,再向陛下提出一則請求。

  他請求胡亥問責李斯。

  這當然也是蒙氏那點舊事了。

  當初殺蒙恬、蒙毅,始作俑者是趙高,放任不管是李斯。

  蒙鹽卻也很有分寸,比如對趙高他的要求是殺,對李斯卻是問責了,剛好踩在皇帝敏感的界限上。

  胡亥把蒙鹽的奏章給李斯、李由父子傳閱著看了。

  李由笑道:「蒙小將軍立了大功。」

  李斯則是撫著白鬍鬚道:「老臣當日的確有罪。」他是看出陛下要給蒙氏翻案來了。

  胡亥瞅著老神在在的李斯。

  「秦之文章,唯李斯一人」——BY魯迅《我真的說過》。

  於是瞅著瞅著,胡亥對李斯問了個哲學問題:「你說,為啥你一做丞相,就天下大亂了呢?」



作者有話要說:

  關於生日福利,大部分要求雙更,已奉上;另外要求的小劇場、番外也都挺有趣的。

  今天先選「黃粱撒」指定的「想看秦始皇和真正的胡亥看主角日常發表評論」的小劇場來寫啦。

  小劇場:

  胡亥初來乍到,要殺趙高。

  真二世:爸爸!他要殺我老師!55555……

  秦始皇:該殺!

  胡亥送章邯出城,遇刺昏迷。

  真二世:爸爸!我好像能回去了!耶!

  秦始皇:小崽子你做夢。朕的基業不能給你毀了。

  胡亥遣散宮女姬妾。

  真二世:爸爸!我的小美人們呐,55555……

  秦始皇:……別哭了,越漂亮的女人越會騙人。來,爸爸給你講講,當初你奶奶的故事……

  聽完後的真二世:目瞪狗呆.jpg 本帖最後由 feline1017 於 2020-6-21 13:12 編輯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 51

    主題

  • 2308

    回文

  • 5

    粉絲

200 字節以內<br /> 不支持自定義 Discuz! 代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