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穿越]明朝第一國師 作者: 鱸州魚 (已完結)

mk2258 2012-11-7 21:35:35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46 90421
weichang95 發表於 2013-1-5 13:30
第71章 撐死膽大的

    從內容上來講,為民請命,確實算得上是積善行德,不過鄉紳們並不這麼認為,而接到文書的人更是抖手就將文書丟在了地上,憤怒的咆哮起來。

    「這幫人是不是想出名想瘋了?這種事也拿來說,要是傳出去,本官的官聲還要不要了?瘋子,一群瘋子!」

    崔平宇如困在籠子裡的猛獸一般,焦躁不安的在書房裡來回走動,全然不見平時的沉穩從容,大大有失他知府的身份。好在他身旁也沒有旁人,只有跟在他身邊多年,對他的性情脾氣早就摸透了的周師爺在。

    「東翁,上虞的請願雖說僭越了些,但尚算在情理之中,水災既然已經確定無疑,這秋賦和賑濟的確……」周師爺是個乾瘦的老頭,和上虞那位領銜上書的周員外很有幾分神似,他捻著鬍鬚,眼神有些飄忽。

    「我說周兄啊,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朝廷的賑濟是那麼容易拿的?就算要賑,也得朝堂上自行決斷啊,我這個知府最多也不過是把災情報上去,求天子垂憐不是?現在這算什麼,逼宮嗎?」

    「那,」周師爺眼珠一轉,順著他的話建議說:「乾脆壓下來?」

    「壓?怎麼壓?」崔知府的臉色更苦,「你又不是沒看到,送信來的人那叫一個多,明明剛遭了災,也不知道上虞哪來的那麼多閒人,不趕著去田裡拾掇,都跟來縣城做什麼?一路上還見人就說……眼下這紹興府,連垂髫小童都知道東山出了個小仙師,會呼風喚雨,還會為民請願,唉,這種倒霉事,怎麼就讓我給攤上了?」

    「那……」周師爺都快把鬍子給揪下來了,大人您這是兩頭堵啊,讓老夫這做幕僚的該如何是好?「不若還是順水推舟吧,左右是民間的請願,東翁您只管往上遞就是了,何必如此為難呢?」

    「唉,哪有這麼簡單?周兄,你在我身邊這麼多年,對朝局多少應該有些瞭解啊。江南是什麼地方?大明的稅賦重地!每年京城就指著漕運呢,這裡想免稅,談何容易,談何容易啊。」

    崔知府連連搖頭,苦笑不已,「十三年前那次,也是七月,波及面和損失比今年可大多了,可你知道嗎?那年是直到十月裡,朝堂上才有了論斷,決定要賑災,直到第二天春天,賑濟的糧餉才到位了不到一半,今年才哪兒到哪兒啊?」

    延請幕僚輔佐,是大明官場的慣例,不過一般來說,他們需要幕僚做的,不是分析政局,提供趨利避害的建議,而是幫忙處理衙門內的具體事務。崔知府就是很典型的大明官員,對衙門事務,他是一竅不通,但分析起政局,說起典故來,他一個能頂周師爺十個。

    「成與不成,又不在您,您只管把奏疏遞上去唄。」

    「這東西哪能隨便遞,周兄你也不是外人,我這裡與你說說,千萬莫要把消息傳出去。」崔知府突然壓低了聲音,一副很神秘的模樣。

    「大人放心。」

    「近期內,朝中的局勢可能會發生變化,變化就在文淵閣!」

    「張閣老要致仕?」這消息果然很驚人,周師爺眼睛一下瞪得老大。

    後世說起嘉靖朝的權臣,第一個想到的多半是嚴嵩,但實際上,在嘉靖初期這十多年裡,真正的風雲人物是張孚敬。張孚敬原名張璁,後因避諱嘉靖的名諱,所以由嘉靖賜名孚敬。

    他的經歷頗具傳奇性,他是正德十六年的新科進士,正好趕上了紫禁城易主,隨後,他活躍於轟動一時的大禮儀事件中,成為了力挺嘉靖,掀翻楊廷和的急先鋒。

    時勢造英雄這話,正可應在他的身上。掀翻了楊廷和之後,他又陸續搞定了正德年間的名臣費宏,以及在大禮儀中並肩作戰的盟友楊一清,最後登閣拜相,權傾朝野,從新科進士到當朝首輔,僅僅用了八年時間,堪稱大明之最。

    「不過,前兩年,張閣老也出過狀況,可最後不也起復了嗎?這次……」

    「這次不一樣,張閣老的聖眷衰了。」不知是不是有了兔死狐悲的感覺,崔知府嘆息著說道:「具體的原因不是太清楚,不過,應該和江南這些人私下裡的動作有關……而他們最有效的手段,莫過於銀子了。」

    「這兩年跟前些年似乎沒多大區別啊?」

    「不一樣的,今上初登大寶那會兒,先帝留下的家當不少,內庫和宣府行宮的銀子且不說,那遍佈京畿的皇莊、皇店就是好大一筆錢呢!還有船舶司……先帝要不是養了太多兵,根本就不會缺錢!」他呵呵一笑。

    「這些事,皇上當時還不怎麼懂,被楊介夫劃拉了一大半去,後來被人點醒,所以皇上才那麼恨楊介夫,人都死了,還不肯罷休。這幾年,皇上不養兵,花費沒有先帝那麼大,可他也沒有進項,要花錢,就只能跟外廷討了,可戶部那地方……呵,什麼時候充裕過啊?」

    「前些年,張閣老和桂閣老兩個人一會兒議開海,一會兒改鹽法,早些年還派人跑到山海關去收商稅,你以為他們是在幹嗎?朝堂上下心裡都是明鏡一樣,他們給皇上找錢呢!可找錢哪有那麼容易啊?結果得罪了一大票人,錢也沒找到多少,皇上心裡自然有點不是滋味了。」

    周師爺聽得目瞪口呆,這還是崔知府第一次這麼直白的跟他談論朝局。他萬萬沒想到,東家居然從這種角度來解釋這些年的政局變化,看來環境果然能改變人的觀念,在江南待久了,連算賬都算不明白的讀書人,竟然可以用銀子來解釋朝局了。

    「張閣老其實不擅長搞這些東西,變法啊,鹽政啊,都是桂閣老在世的時候搞的,缺了桂閣老,張閣老這兩年已經漸漸撐不住了。而江南這一派也不是白給的,他們發現了機會,並且把握住了,許尚書也是個有奶就是娘的,哪邊有錢,他就靠到哪邊去,張閣老的日子能好過才怪呢。」

    桂閣老指的是桂萼,這人和張璁在大禮儀中結下了深厚的情誼,而後的十年中,一直共進退。和一考上進士就青雲直上的張璁不同,桂萼早年宦海沉浮,是從底層一步步做起來的,光是知縣,他就在丹徒、武康、成安等不同的地方做了好幾任,閱歷極其豐富。

    相對張璁而言,桂萼更擅實務,對權術反倒不怎麼擅長,屬於情商低智商高的實幹型人物。而且他氣量也不大,因為學術爭論跟王守仁交惡後使了盤外招,心學被定為邪說,就是由他而起。

    與他糟糕的脾氣相對應的,他在政務上的造詣極是了得,名聞後世的一條鞭法,就是他的原創,張居正只能算是蕭規曹隨罷了。

    這對搭檔,堪稱黃金組合,張璁解決人際關係,桂萼專門干實事,將以難伺候著稱的嘉靖伺候得舒舒坦坦的,兩人也因此而青雲直上。不過,桂萼在三年前去世了,在那之後張璁就獨力難支了,兩次致仕,兩次起復,間隔的時間也是越來越長。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張閣老是好景不長了。其實,張閣老也算是江南一脈,鬧到這般田地,還真是……」崔平宇搖搖頭,「這場內亂,江南人算是傷了元氣,眼下朝中已經沒有什麼有力人物了,秦尚書算一個,方御史也有希望……可算來算去,倒是謝家那位希望更大點。」

    「一門二閣老?這可能嗎?」

    「可能不可能我不知道,可以確定的就是,這個時候上疏求免稅,求賑濟,就會被人視為拖後腿,再加上謝家那層因果,張閣老一旦挺不住了,我是肯定要被找後賬的。」

    「要不,您乾脆先給個答覆,隨便敷衍一下算了。」

    「哪有那麼容易?要單是那幾個不識大體的,我至於愁成這樣嗎?關鍵是那個領頭的小道士,這人才是最要命的!兩個月的工夫,他左一個,右一個的,你說他顯露了多少神蹟了?要不是朝局不明朗,我隨便挑兩個啟奏上去,也能使得龍顏大悅啊。」

    崔知府突然激動起來,他抖著袍袖大聲叫道:「祥瑞啊!祥瑞!還有比這更合適的祥瑞嗎?當年張閣老他們怎麼平步青雲的,還不就是看準了皇上的心思?可惜,真可惜,怎麼就趕在這個節骨眼上了?再早幾年該有多好。」

    周師爺暗地裡撇了撇嘴,什麼沒趕上,明明就是你有心沒膽,當年張閣老面對的對手是誰?在文淵閣呆了十多年的楊廷和!光是有名有號的鐵桿就有兩百多,這還是只算在京城的,結果怎麼樣?你這輩子也就是個地方官了。

    崔知府不知道幕僚心裡想什麼,他繼續犯愁,「我要是不理會,他還說不定會怎麼著呢?跟這人沾上邊的,都不怎麼正常,就拿那個馮維世來說吧,原來多會做人的一個下屬啊!察言觀色,例行孝敬,從來就沒出過半點差錯,可你看看現在……」

    他一攤手,鬱悶道:「我已經暗示他了,讓他回上虞,把謝家的情緒安撫一下,不出大事,我就不會追究他。可你看看他幹了什麼?他居然跑到杭州去了!布政司王大人是張閣老的門生,那箴言眼瞅就要通天了,我壓,我拿什麼壓?」

    說到這裡,崔知府已經有抓狂的意思了,周師爺也是茫然無語,他發現,東家不是找他商量的,只是急需發洩,所以才說了這麼多。於是,他決定扮演好自己的角色,耐心傾聽就好了。

    「周兄,你說,我該怎麼辦?」樹欲靜而風不止,崔知府卻不肯放過唯一的聽眾。

    「這……」周師爺犯難了,左也不行,右也不行,話都讓你說完了,我能說點啥?正為難間,外間突然響起一陣喧嘩聲,他馬上就發現了,這是個轉移話題的好機會。

    他快步走出門外,叫過一個胥吏問道:「怎麼回事?」

    「周師爺,您忘了?今天是放榜的日子……」

    「放榜?往年放榜也沒有這麼吵啊?」

    「今年不一樣,東山鎮今年出了兩個舉人!而且有一個還是……」那胥吏兩眼放光,津津樂道的說著。

    「……」又是東山鎮?知府和他的幕僚對視一眼,眼神中儘是震驚和苦澀,事情徹底脫出掌控了。
weichang95 發表於 2013-1-5 13:41
第72章 上面有人

    當崔知府二人在府衙裡犯愁的時候,令他們頭疼的小道士卻在逛街。紹興府乃是歷史名城,繁華熱鬧自不用說,難得來一趟,劉同壽當然是打算好好逛上一圈。

    其實,對他來說,這個地方並不算陌生,從某種意義上來講,也算是故地重遊了。少了後世的高樓林立的現代化氣息,這裡更有江南小城的味道,當然,除了那些之外,還少了不少歷史古蹟,比如百草園和三味書屋。

    此時他正在城北小江橋上看風景,這座橋始建於唐宋時期,歷經數百年至今,卻依然牢固如新;不遠處的大善塔歷史更久,可以上溯到千年前的南北朝時期。

    「小江橋,橋洞圓,圓如鏡,鏡照山會兩縣;大善塔,塔頂尖,尖如筆,筆寫五湖四海。同壽賢弟,這對聯說的就是小江橋與大善塔相映成趣之美。」韓應龍盡職的履行著導遊的職責。

    「看樣子,府城這裡受的影響倒不大。」劉同壽點點頭,後世這兩處景觀依然還在,但卻沒了這相映成趣的意境。大善塔雖高,終究高不過後世的高樓重宇,哪怕它有七層四十米也是一樣。

    韓應龍啞然失笑道:「賢弟說笑了,且不說眼下雨過天晴已有旬月光景,就算是雨再大些,跟十年前的那次相仿,府城內也不會有什麼大患啊。」

    「這話怎講?」劉同壽微一愣神。

    「紹興乃是千年古城,遠的不說,現在的城池,本就是前宋遺留下來的。」一說典故,韓應龍就特別有精神,「靖康之後,高宗退守江南,以越州為都,冠以紹興之名,並以為年號,寄託中興國統之意,後來遷都杭州,依然以紹興府為陪都,更是帝陵所在……」

    「韓兄,拜託你說重點。」劉同壽趕忙叫停,後世的京城還是都城呢,下場雨不一樣水漫金山,甚至還淹死了不少人,紹興府再輝煌,畢竟也是過去了,好像沒啥聯繫吧?

    「咦?賢弟你不知道?」韓應龍有些意外,不過回答的卻是痛快:「《管子》有云:凡立國都,非於大山之下,必於廣川之上;高毋近旱,而水用足;下毋近水,而溝防省……地高則溝之,下則堤之……內為落渠之瀉,因大川而注焉……」

    管子?這書的名字不錯,城市排水,當然需要水管……劉同壽被他繞的有點迷糊,不過大意算是聽懂了,古人對城市排水相當重視,即便是普通的縣城都是如此,曾經作為都城的紹興府就更加不在話下了。

    正如書中所講,到了唐宋時期,中原的城市排水技術就已經相當系統且完善了,韓應龍舉證的也正是從這方面來的。

    「有史可鑑,除了北宋的汴梁,由於舊城新用,導致問題叢生之外,其他如唐代長安,宋代杭州,乃至本朝的紫禁城,數百年來,從未有過水災氾濫的記錄,紹興府同樣如此……之前的水災糟蹋了不少農田,但縣城內卻也沒什麼大礙,就是源由於此。」

    劉同壽對水文歷史沒啥研究,不過韓應龍說的這些應該也沒錯,明朝的紫禁城經歷過不少的災劫,火災,地震,都不新鮮,但水災的記錄卻從來沒有過,想必就是這城市規劃的功勞了。

    「城裡排水這麼好,可外面的水利設施就太差了吧?要是都跟城裡的設施一個檔次,這場雨又能掀起多大風浪?」望著腳下的小橋流水,遠處的青磚碧瓦,劉同壽長嘆了一聲。

    古今都有不如意的地方,能造出屹立千年不倒的佛塔、石橋,以及數百年後,還能發揮作用的城市水利系統,卻被河渠堤壩之類的水利設施所難倒,真是讓人無法理解啊。

    「算了,不說這些,說起來,街上的行人為什麼這麼少?偶爾看到幾個也是行色匆匆的,莫非都是趕集的?」他搖了搖頭,不再糾結,憂國憂民自有人去做,自己還是專心當神棍好了。

    「呃,」韓應龍眉頭微皺,想了想,下一刻卻是恍然笑道:「賢弟,你怎麼糊塗了,秋闈之期已過,若是快的話,也該是放出龍虎榜的時候了。」

    「這麼快?不是十五那天才考完最後一科麼?」劉同壽有些意外。

    「也許是水患影響,應試的人少,所以批閱的就快些吧?」韓應龍猶豫著回答道。

    明代科舉,放榜的日子沒有準確日期,只是規定在八月底之前,具體要看考官的效率和工作量的大小,一般都在二十五日左右,多用寅、辰日支,辰屬龍、寅屬虎,故鄉試正榜也稱龍虎榜。

    眼下才過下旬,按說確實早了些。不過,這時節,除了這件事之外,似乎也沒有其他大事了。

    「崔知府那邊一直沒有答覆,咱們干脆去衙門看看好了。」鄉試是在南北直隸,以及各省布政司進行的,但各府縣得報之後,也會把本地中舉者的名錄貼出來,就像後世高考後,學校也會搞個榮譽榜似的。

    鄉試的影響力和隆重程度,自然比後世高得多。明代鄉試的錄取比率在百分之四左右,比後世考大學可難多了,成了舉人後,就有了做官的資格,說是魚躍龍門也不為過,對劉同壽來說,算是個難得的熱鬧了。

    「還好我爹沒來,不然的話,我肯定又要挨訓了。」李時珍拍拍胸口,很是鬆了口氣。看熱鬧他是喜歡的,不過要是他那個望子成龍的老爹在,好事就變壞事了。

    劉同壽會心一笑,他老爹也是個望子成龍的,小時候經常喜歡拿他跟親戚朋友,甚至電視上的童星之類比,口頭禪就是:「你看看人家的孩子,多……」諸如此類。

    不可否認,其中有激勵孩子上進的一面,但弊端卻更大,會打擊孩子的自信心,李時珍似乎就是這種期盼的受害者。

    「同壽,你別光顧著笑,別忘了,你答應我的,要幫我說服我爹讓我放棄科舉,專心學醫……」

    「放心,放心,我做事你還有啥不放心的?等著瞧好吧。」劉同壽拍拍胸脯,很豪氣的作出了保證。

    小江橋在城北,而府衙在城中心偏西,劉同壽等人一路沿街而行,果然發現越靠近府衙,人就越多。眾人神情各異,但大多都表現得很興奮,偶爾也有幾個垂頭喪氣,甚至泣不成聲的,看樣子,不是考生,就是考生的家人。

    榮耀的背面,往往是殘酷,三年一次的鄉試,錯過了就只能重頭再來,可人生又有多少個三年呢?

    「不過,這人哭的也太凶了吧?聽起來年紀似乎不大,咋就難過成這樣?莫非是第一次,所以特別痛?嗯,心痛……」哭的人很多,越靠近府衙,聲音就越大,尤其是一個大嗓門的,哭的簡直驚天動地。

    「小道士,這你就不知道了吧?你道那哭的人是沒考中才哭的嗎?告訴你吧,不是,那位是考中了,激動的。」旁邊有人接茬道。

    「嗯,還真是第一次……」劉同壽鄭重點頭。

    「科舉真的好可怕,考不中要哭,考中了還要哭,而且還哭得這麼厲害,還是學醫最適合我。」李時珍一副心有餘悸的表情。

    他是嘉靖九年中的秀才,去年已經去過一次鄉試了,結果當然是名落孫山,他自己倒是不在意,可他爹卻難過了很久,於是他的耳朵也遭了很久的殃。

    「這位不光是第一次,還是第一名呢,不過是倒著數的,正榜的最後一名!你們想想,考中解元固然是文聖公保佑,可考中最後一名好像更不容易呢!而且,這位的經歷也很神,他中舉,不光靠自己的本身,而是他上面有人!」那閒漢煞有其事的往天上指了指。

    「……願聞其詳。」衙門口人太多,一時也擠不進去,劉同壽乾脆停下來聽八卦。

    「這位新舉人在這城裡也算是個名人了,不過不是因為他有才名,而是在風月場上,前兩個月,他……」

    劉同壽越聽越覺熟悉,連帶著,那哭聲也有些耳熟了。十六歲中秀才,二十年來六次鄉試一直名落孫山,還很好色……最關鍵的是,還是個患了花柳的,莫非……

    「常言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這位梁舉人也算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了,雖然以後不能人道,但卻有了功名,真是讓人羨煞啊。」常年圍觀鄉試放榜的,肚子裡一般也有點墨水,這閒人一邊掉書包,一邊也是豔羨不已。

    我擦,這你也羨煞?功名又不能拿來吃,比起另外一個功能來,重要性差遠了,根本沒法比。劉同壽心有慼慼的和李時珍對視了一眼,從對方眼中看到了輕蔑的神情,功名是不錯,但這科舉可是太坑爹了。

    「這東山鎮真是好地方啊,一中就是倆,一共也只來了倆,真是了不起!」

    「李二,你羨慕也沒用,人家東山鎮的風水好,又出了奇人,所以才能點石成金,你家祖輩都在這兒,換風水是想也不用想的了。」見李二說得起勁,旁邊有人打趣道。

    「唉,誰說不是呢,早知如此,我爹就應該把祖墳遷到東山去……」李二倒也不惱,只是一個勁兒的唉聲嘆氣。

    真的是梁蕭?他中舉了?聽這意思,姜大嬸的兒子好像也中了,這有點太離譜了吧?劉同壽有些茫然,這事兒太玄幻了,除非自己有傳說中的主角光環,否則怎麼可能會……

    「小仙師!蘇賢弟,看吶,是小仙師來了!」哭聲轉化成了一聲驚呼,隨著梁蕭的一聲大吼,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轉向了劉同壽,帶著驚訝,讚歎,甚至還有一絲狂熱,千百道目光很快變得熾熱起來。
weichang95 發表於 2013-1-5 13:56
第73章 夢想成真

    在府城乃至布政司所在的杭州,劉同壽的名聲並沒有在上虞那麼響亮,但卻更富傳奇性。

    他的名頭是在讀書人之中流傳的。當日梁蕭被蘇子陽依照劉同壽的囑咐擺了一道,此後就被強拖著出入府學,求學上進。

    不過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他那點破事卻是廣為流傳。食色,性也,士子中固然有蘇子陽那種一心只讀聖賢書的,但跟梁蕭有共同愛好的卻也不在少數,很多人當時就在現場,於是,梁蕭很是遭了一番冷嘲熱諷。

    別看在家裡唯唯諾諾的很窩囊,但梁蕭才不是那種能忍氣吞聲的性子呢。他橫眉冷對千夫指,把最強力的法寶——劉同壽給祭出來了。

    先挑能說的,將劉同壽的事蹟講述了一遍,然後樑某人也是得意起來,說日前那是小仙師出於對自己的關懷,才行了非常之法,最後他又扯著蘇子陽作證。

    那封信裡確實是這麼說的,家醜不好外揚,何況又是那種隱私之事,劉同壽打聽過蘇子陽的性格之後,有針對性的用了這麼一番說辭。

    這法寶在上虞,乃至餘姚都很靈驗,可在外面就不大好使了,尤其他的說服對象還是一群讀書人。這些人讀的書多,走的地方也多,見識廣了,對這些鬼神之說都是嗤之以鼻,梁蕭的說辭不但沒起到效果,反而又引起了更多的攻訐,連那些專心讀書的人都加入了。

    盤桓煙花之地,又宣揚鬼神之說,這不是斯文敗類是什麼?不群起而攻之又待怎地?於是,梁蕭悲劇了。

    他口才是不錯,可好虎架不住群狼,就算是蘇秦復生,孔明再世,也架不住這麼多人啊,一人一句,吐沫星子就能給他淹了。

    梁蕭掩面而走,至此算是徹底沒了退路了,既不能去煙花之地瀟灑,又被同道排斥,有家也不能回,在蘇子陽的勸說下,他只能專心讀書備考了。

    而在這場紛亂中,劉同壽的名頭也給士子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能將一個秀才蠱惑得如此死心塌地……不,應該說是兩個,一向拙於言辭的蘇子陽也對那小道士甚是推崇,這樣的神棍,也算是個高級神棍了。

    不少考生都琢磨著,鄉試後,要不要去趟東山,當面戳穿那神棍的騙局。能借此揚名不說,還能順勢給謝家留個好印象,結上這樣的強援,對將來的仕途可是大有裨益的啊。

    鄉試過後,水災的話題浮出水面,但士子們依然不怎麼在意,神棍麼,總是要危言聳聽的,沒見路邊那些算命先生一開口,總是要先嚇唬嚇唬人麼?什麼流年不利,大凶之兆的,江南多水患,蒙上個一次半次的,有啥了不起?

    越是這樣,越是可惡,藉著這等妄言揚名,就更可恨了!若不是還沒發榜,乃至眾士子都心有牽掛,分身無暇,恐怕已經有人去上虞罵街,或者到府衙請願了。

    至於這裡面有多少是出於嫉妒,或者因為小道士挑戰官宦之家,同氣連枝之下,生成的憤懣,又或是謝家的子弟門生們的推波助瀾,就不為人所知了。

    結果就是,哪怕是水災已經切實的發生了,但劉同壽在府城,乃至布政司的名聲依舊不怎麼響亮,偶有人提到,也以負面評價為主。這就是這個時代士林輿論的威力了,讀書人就是這個時代的主流聲音,跟他們的觀點悖逆,多半是討不到好的。

    但事情總有例外,今天這龍虎榜一發,所有人都傻眼了。已經淪為笑柄,被貶低得一無是處的梁蕭居然中舉了!遭了池魚之災的蘇子陽也是榜上有名……

    雖然兩人的名次並不高,梁蕭甚至掛在榜尾,差一點就掉到副榜去,可是,這結果已經足夠觸目驚心了。要知道,這可是中了舉啊!在文才日隆的浙江,三年取士也不過一百出頭,哪怕是最後一名,也是相當了不起的成就了。

    何況,還是這麼一個主兒……

    一時間,士林萬馬齊喑,民間的傳言卻是不脛而走,之前對梁蕭的嗤笑,都化成了驚異和讚歎。科舉,本就是只以成敗論英雄的,落第的哪有資格去嘲笑中舉的?就算嘲笑者豁出去顏面不要,也不過敗犬狂吠罷了,斷然不會有人聽信。

    可是,先前畢竟嘲諷得太凶,太猛了,也有不少人一時轉不過彎,於是乾脆將功勞推到了劉同壽身上,說是他施展了法術令浪子回頭,才有了點石成金的效果。反正梁蕭自己也是這麼說的,這倒也不能算是譭謗。

    這個說法迅速得到了眾人的推崇,有起有伏,峰迴路轉,還有神異的味道在裡面,這樣的故事正符合大眾的口味,同時也符合大多數人的期盼。天上掉餡餅這種好事,誰不喜歡啊?還有比中舉更大的餡餅嗎?這可是魚躍龍門,千金不換的。

    比起梁蕭憂憤之下,苦讀有成,仙人指路更加為群眾所喜聞樂見。前面那種說法已經不新鮮了,隔三年就有那麼百十號人號稱苦讀成才,可數遍天下,甚至上溯千年,又有幾個是受了仙人指點,來個鹹魚翻身呢?

    這就好比後世富豪雖多,但更讓人憧憬的,是中了彩票的暴發戶,而不是所謂白手起家,通過不懈努力致富的天才。前者更加貼近現實生活,而後者聽起來是那麼的完美,形象過於虛無縹緲,同時也不具備多少可操作性。

    梁蕭中舉,就如同灰姑娘的故事一樣,讓人們覺得見證了夢想成真的奇蹟,將其成功歸結於那位小仙師,以及東山的風水上面,也給人留下了實現夢想的希望。

    受眾廣,傳播的就快,嘉靖十三年的鄉試放榜,比往年要轟動得多,直接導致了府城的萬人空巷。人們都聚集在府衙門前,談論的話題全都圍繞在梁蕭中舉上面,連往年最引人注目的解元都無人理會了。

    能引起這等轟動的倒數第一,梁蕭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

    就在這個當口,劉同壽一頭撞過來了,然後又被梁蕭發現,結果吼了那麼一嗓子,引發的效果也就可想而知了。

    第一次,劉同壽感覺到了恐懼,哪怕是穿越前發現道具被做了手腳,導致烈火焚身,他都沒這麼害怕。不分男女老少,數千人用火辣辣的目光望過來,好像在看著一條金光大道,似乎壓抑不住要撲上來的模樣。

    恍惚間,劉同壽幾乎以為紹興城發生了生化危機,所有百姓都變成殭屍了,然後只有他一個活人……他的頭皮開始發麻,這到底是咋回事?

    「小仙師,多虧了您啊!我中舉了,真的中了!您看……」

    梁蕭第一個撲了上來,一手扯住劉同壽的袖子,另一手抖著一張黃紙,激動得一塌糊塗,「都是您的指點之德,大恩大德,來世啣環結草,也難報萬一啊!回去後,我一定供奉您的牌位,告諭梁家子孫,日日拜祭……」

    「停,停,我還沒死呢,你拜什麼拜啊?」劉同壽一把摀住他的嘴,這位感情是歡喜瘋了吧?這亂七八糟的,都是什麼跟什麼啊?想起范進中舉的典故,他開始琢磨,要不要搧對方兩個耳光,「中了舉,也要淡定,榮辱不驚方顯君子本色,再說,你中舉跟我有……」

    「仙師在上,請容學生張清芳一拜,學生家中世代都是信眾,家母吃齋唸佛了半世,學生生平也從未做過虧心事。日前外間紛紛傳言,詆毀梁兄清譽,學生也曾仗義執言……學生也是應試二十載,每每都名落孫山,望仙師垂憐,賜下片言,給學生指點迷津啊!」

    梁蕭的行為像是一個信號,現場的氣氛一下火爆起來,呼啦啦就圍上了一大群人。

    「仙師明鑑,張清芳虛言欺詐,罪在不赦,他明明就是在府學上喊過一聲『安靜,學正來了』,怎麼就叫仗義執言了?學生可是知道,他私下裡沒少說您的壞話,您可千萬莫要受了他的欺瞞啊。學生才是真正的信眾……」

    「仙師容稟,他胡說八道,學生明明就……」話還沒說幾句,這倆人就被後面的人扒拉到一邊去了,再上來的人都學乖了,知道時間緊迫,不敢多說廢話,報了名字之後,直接展示起實際的賣點來。

    「學生王新亮,家中也有悍妻,也是多年不第……」

    「久聞上虞東山人傑地靈,學生正有意舉家移居東山,願為仙師效奔走之勞,只求能在仙師門下聆聽教誨,求學上進……」

    「啟稟仙師,學生,學生藍星洋,家中雖有賢妻,卻多年流連煙花之地,也患有花柳,望仙師垂憐啊!」

    一人一句,無數張面孔在劉同壽眼前一閃而過,聲嘶力竭的話語在他耳邊時起彼伏。第一批衝上來的都是讀書人,這些平時最重儀表的人,如今都是衣冠不整,鞋帽歪斜,一個比一個狼狽,可他們卻恍若不覺,只是拼了命的擠上前來,從各個角度找著自己跟梁蕭的共同點,試圖以此來打動劉同壽。

    讀書人不信鬼神之說不假,但關鍵還是有沒有觸及他們的要害。當日韓應龍在紫陽觀跪求,是因為孝心,現如今,劉同壽的傳說觸及到了士子們最高的夢想,他們再顧不得身外之事了,只是一心盼著,能夠打動劉同壽,使得夢想成真。
weichang95 發表於 2013-1-5 14:07
第74章 忠孝節義新解

    劉同壽眨了眨眼睛,明白了,很顯然,這是陰差陽錯之下形成誤會。

    他惡作劇的整了梁蕭一把,主要是因為馮大嬸的拜託,另外就是他的惡趣味發作,誰想到這麼一搞,倒把梁蕭給整得憂愁發憤了。畢竟是十六歲就考取了秀才的人,他的底子還是不錯的,沒了退路,又被這麼一激,結果就爆發了。

    至於那個蘇子陽,跟小道士更是一文錢關係都沒有。這人本來就是個書呆子,讀書讀的連老娘都忘記了,所謂:書山有路勤為徑,讀書讀到這種程度,中個舉人又有啥稀奇的?

    他並不打算解釋,其實也沒法解釋。

    眼珠轉了轉,劉同壽輕咳一聲,抬起雙手,微微下壓,示意眾人安靜,他要說話了。

    這種場面他經歷的多了,應對起來也是遊刃有餘。說起來,這些士子跟東山鎮民也沒啥區別,求的事雖不一樣,但心情卻是一般無二的。

    要實現他們的願望,劉同壽肯定是沒辦法了,應付鎮民可以組織共濟社,現在呢?難道要開個補習班?那不是跟國子監搶生意麼?不過,既然有人送上門了,不好好利用一下,又怎麼對得起這美妙的誤會呢?

    一群四體不勤的讀書人,體力並不是很好,推攘喧鬧了一陣子,大部分人也都沒了力氣,順勢也都停了下來,眼巴巴的看著劉同壽,屏息聆聽這位神通廣大的小仙師的鈞旨。

    「首先,貧道要說明一下,梁、蘇二位中舉,乃是他二人的福緣,與悍妻、花柳沒有半點關係。而且,那花柳之說,也不過是貧道怒其不爭,略加薄懲,以做警示罷了,與中舉與否,全無干礙。」

    「聽到沒有?聽到沒有!我才沒得花柳呢,這都是小仙師對我的愛護,怕我糟蹋了福緣,以雷霆之怒,行大善之事,這才是仙家高人的大慈悲。」梁蕭這段時間憋悶壞了,哪怕是中舉都沒法盡數宣洩出來,此時聽到劉同壽幫他澄清,立時便感動得熱淚盈眶。

    他跟劉同壽搭檔過,所以這時配合的倒也天衣無縫。眾人一聽這話,都是信了,於是齊齊將同情中帶點鄙夷的目光投向了自稱家有悍妻,以及得了花柳那二位。

    那兩人的臉一下垮了下去,那王新亮還好,家中有河東獅,頂多是個笑柄,沒多大影響,自稱有花柳那位藍星洋就麻煩了。身有隱疾,去青樓被拒,遭人嗤笑是小,被學正認定為行為不端,革除功名才是大問題。

    剛剛他也是被現場氣氛所感染,腦袋一熱,這才喊了出來,冷靜下來已經有點後怕了,再聽了劉同壽這麼一說,他只覺五雷轟頂一般,這真是偷雞不成蝕把米,賠了夫人又折兵啊!

    「有隱疾也不要緊,上天有好生之德,世上自有杏林高手懸壺濟世,容貧道向各位介紹一下,這位李師兄家學淵源,行醫以德,妙手回春,專治各種疑難雜症……呃,總之,只要有他在,區區花柳,不在話下,這位藍先生,你的病沒關係的。」

    劉同壽側身一讓,把李時珍給隆重推薦了出來。後者沒想到被打了個突然襲擊,嚇得臉都白了,他是第一次出遠門,更沒有正式懸壺,甚至連老爹的醫術都沒學全呢,哪裡經歷過這種大場面啊?

    「多謝小仙師指點,李先生,在下的病,就拜託你了。」那藍星洋借竿就爬上來了。其實花柳什麼的,根本就是他情急杜撰的,但喊出來的話卻是覆水難收了,就像梁蕭當日在怡紅院似的,他就算找人檢驗,也得有人願意搭理他才行啊。

    好在劉同壽給他留了個機會,既然是小仙師的師兄,又被這麼隆重推薦出來,醫術之高明還能差得了?沒錯,對方年紀不大,可問題是小仙師的年紀更小啊。可今天一過,整個紹興府還能有幾個人不知道小仙師之名?

    「藍秀才真是有福啊,碰上了小仙師,不然他這病可怎麼辦啊?你說這年紀輕輕的,家中還有如花美眷,怎麼就不學好呢?」

    「這位小神醫的年紀看起來還真是……不過既然是小仙師的師兄,應該不會有差了,我說老張,咱們回頭要不要也去……」

    「這主意好,就這麼著。」

    劉同壽肚裡偷笑,李時珍就是要當神醫的人,既然碰上了,當然不能看著他被老爹逼著去考科舉。不過,先前他答應的雖然痛快,可並沒有想到一個切實可行的方案,眼下也是靈機一動,想到了這個生米煮成熟飯的法子。

    就跟後世的廣告一樣,有名人推薦,很容易就能得到眾人的認可。道士和醫生本來就是相性很接近的兩個職業,他推薦李時珍,也有事半功倍的效果。至於那藍星洋的花柳到底是真是假,咳咳,反正又沒人會較真,對方也不傻,這不借坡下驢了嗎?

    「小仙師,這福緣到底從何而來,我等凡夫俗子都是懵懂,能不能請您指點個方向,也好讓我等有個努力的方向啊。」讀書人當中,從來都不匱乏聰明人,聽話聽音,得了藍星洋的提示,那家有悍妻的王新亮敏銳的發現了,劉同壽話裡留下的餘音。

    「東山的風水是不是……」劉同壽否定了福緣和花柳、悍妻的關係,但他對大家嚷嚷的最多的,東山的風水,卻沒有表態,經王新亮這麼一提,不少人都是眼前大亮。

    「風水之道,貧道是不懂的。」劉同壽先搖搖頭,又點點頭,「不過,各位也都知道,貧道的一身本事,都是先師點化而來,尚不足我紫陽一脈傳承的十一。風水堪輿之術,乃是道家的必修法門,想必本派的祖師爺對風水是有些心得的……」

    劉同壽肯定不會承認自己會看風水的,別說他一個魔術師了,就算是後世專業的風水大師,到了明朝也只有吃癟的份兒。所以,誤導才是王道,說話說一半,讓人自己去琢磨好了。

    「原來如此。」眾人都聽懂了他的言外之意,一個個都是恍然大悟,會心的笑了起來。

    「至於福緣麼……」劉同壽拉了個長音,引得士子們都伸長了脖子,好像一群正被喂食的鴨子,「偉大的孔聖人教導們,道德最高的標準就是忠孝節義,這福緣無非就是從中而出的。比如蘇舉人,他先前十數年不中,今年一遭高中,所為何事?無非一個『孝』字。」

    「孝?」眾人面面相覷,不明所以。

    「對,就是孝!」劉同壽法相莊嚴,一臉悲天憫人的開始忽悠,「蘇舉人從前讀書,也是頭懸樑,錐刺股,刻苦的程度毋庸置疑,為何屢屢落第?原因很簡單,福緣不足也。他讀書雖勤,但卻罔顧家中老母,任由老人擔心掛念,卻連一紙片書都欠奉。俗話說: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不孝之人,又怎可能中舉,成為國家棟樑?」

    「娘,孩兒不孝啊!」蘇子陽噗通一下就跪下了,向著東方大哭,梁蕭好說歹說才把他拉起來,他抹了把眼淚,向劉同壽躬身一禮:「若非小仙師點醒,子陽尚在混沌之中,做那不孝無節之人,功名家事兩誤,多謝小仙師指點,學生銘感五內,今日……」

    「蘇舉人思母心切,便速速回鄉去罷。」只見小道士微微一笑,衣袂飄飄,盡顯神仙中人的風采,在眾人眼中,這個不甚高大的身影似乎發出了柔和的光芒,將這秋日的涼風,化成了和煦的春風。

    「學生遵命。」蘇子陽再施一禮,分開眾人去了,留下了無數的歡喜讚歎。

    「誰說忠孝難兩全的?小仙師說的才對,忠孝節義是一體而同的,不孝順,就沒福緣,沒福緣,哪裡又考得中功名?」

    「小仙師的福緣說,與聖人的微言大義暗合,這才是真理啊!想到前些日子,我還在質疑小仙師,將他老人家和那些招搖撞騙的神棍相提並論,如今真是汗顏啊。」

    劉同壽這招並不算多高明,無非順水推舟罷了。提出聖人說,讀書人心裡就不會有牴觸,而梁、蘇二人中舉的結果已經是既成事實了,他又熟知二人的性格和整個過程,當然是怎麼編,怎麼入情入理,連蘇子陽這個當事人都是深信不疑。

    「至於梁舉人,他應的乃是一個『義』字,這個義不是兄弟之義,而是夫妻之義。各位想想,讀書人十年寒窗固然辛苦,可家中妻子含辛茹苦的撫養兒女,又要勞作養家,如何不是更苦?梁家幸甚,家有賢妻……」

    這一次劉同壽說的頗為動情,不少士子聽得心有所感,而四周卻傳來了一陣陣的低泣聲,那是士子們的家眷,劉同壽的話直擊她們心中最柔軟的那一塊,想到多年來的艱辛,女人們又如何不感懷?

    「是我對不起翠花啊。」梁蕭一聲悲鳴,他不得不相信。這些年,就這次鄉試,他沒去青樓逍遙,結果這次就中了,果然是因為從前無情無義,對不起妻子所致,小仙師的指點真的太及時,太精準了。

    「小仙師,那我……」劉同壽的威望越來越高,就算最迂腐的那些書呆子,這時也都動容了。遵循聖人大道的鬼神之說,聽起來很是那麼一回事啊,況且,活生生的例子就擺在眼前啊。

    「貧道只此一身,面對各位,實在是分身乏術,不過,卻也不是沒有辦法,各位若想修福緣,只管往這『忠』字上求,而眼下的紹興府,正有這麼一個機會,那就是……」

    眾人先是失望,然後聽到有轉機,又都打起了精神,正凝神屏息間,忽然府衙的大門傳來了一聲大響,「咣當!」好像是什麼人的腦袋撞在了門上。

    隨後,只見府衙大門洞開,一個留著山羊鬍子的老頭走了出來,他臉色有些發青,但態度卻極為恭敬,老頭向劉同壽行了個禮:「小仙師,知府大人有請!」
weichang95 發表於 2013-1-5 14:19
第75章 目的何在

    「是周師爺!」

    幕僚的作用各有不同,有被當做高級顧問供著的智囊,也有被當做秘書使喚的打雜的,周師爺就屬於後者。所以,他出現在大眾面前的幾率遠遠高過他的東家,在場之人認識他的不在少數,這時紛紛驚呼出聲。

    「崔大人也要拜見小仙師?這又是為何?他不是已經有了功名嗎?」

    「蠢材,小仙師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前曉三千載,後知五百年,你以為他只會幫人取功名?嘿,遠的且不說,上個月的那場水災你總該知道吧,那就是……」

    先說話那人挨了罵,卻也不惱,嘴張得老大,連連點頭,「說的是,說的沒錯,天災可是大事,崔明府這麼著緊也不奇怪。」

    「扯淡!」旁邊又有人插了一句,語氣很是忿忿不平,「崔大人八成是想求卦問卜,以便他陞官發財呢,跟天災又有什麼聯繫?你們也不想想,要是公事的話,他會派周師爺出來麼?隨便找個人不就結了?」

    「好像是這個理兒……」眾人頻頻點頭,深以為然。衙門裡的文吏,大多都有秘書的職責,而周師爺這種自帶的秘書,就相當於貼身的私人秘書,專門處理隱私事兒的。

    「那……」緊接著就有人回過味兒了,「崔大人就太不厚道了吧?就算他身份高,可以不講究先來後到,可總也不能趕在這個節骨眼上啊?小仙師正要指點明路給咱們呢,這可是攸關前程的大事,怎能就此中斷?」

    「周師爺,你莫不是假公濟私,想獨佔好處不成?」一聽這話,有那性急的就開始嚷嚷起來了。

    他們的懷疑倒也不是空穴來風。小仙師道行再高,也不能無中生有,舉人名額是固定的,而在場的士子足有數百,府城這種通衢之地,消息定然也是摀不住的,最後,大家還是在一條起跑線上。

    這一節也不是沒人想到,可這大庭廣眾的,誰也沒辦法將小仙師霸佔了不是?要想辦法,也只能等日後各顯神通了。可誰想到周師爺突然橫插了一竿子,開始被崔知府的名頭所懾,大家一時沒反應過來,這會兒得了提示,眾人立時便嚷嚷開了。

    「說起來,周師爺你也還只是個秀才吧?莫非也是動了心,打算重新科舉?你有心上進無妨,可總不能斷了大家的希望吧?」

    「因私廢公,周長舜,你端的無恥!」

    妨礙人上進,那是不共戴天的大仇,士子們義憤一起,連周師爺的身份都不顧了,有人冷嘲熱諷,也有人怒聲喝罵,周師爺還沒來得及開口解釋,就被憤怒的聲浪給淹沒了。

    老實說,對於劉同壽的神通,他也不是半點沒動心。

    之所以當師爺,還不是因為科舉無望,要混口飯吃?但凡有希望出仕的,又有幾個願意當幕僚的?一個是指揮別人當牛做馬背黑鍋,一個是自己承擔上述的一切,他又不是傻子,怎麼會算不清楚這筆帳?

    可天地良心,他這次可是被東家硬推出來的,半點私心雜念都沒有,誰想到竟然被這麼大的一口黑鍋給砸到了,幕僚的命運,果然賤如狗啊,他在心裡暗嘆道。

    不過,眼前的情景讓他更加確信東家的判斷了,這幫士子已經瘋了,連自己這個師爺都敢罵,還有什麼他們不敢做的?要是自己不出來打斷,恐怕……想到那個最可怕的後果,他不由打了個寒顫。

    「小仙師……」他不再理會那些喧囂咒罵,又沖著劉同壽躬身一禮,眼中儘是祈求之色。解鈴還須繫鈴人,這種局面下,也只有這位能發揮足夠的作用了。

    劉同壽微微一笑,這下不是我逼你了,而是你求我,這竹槓麼……嘿嘿,就別怪我敲得太響了。

    水災的善後工作結束後,他就來府城了,已經呆了十多天,可要辦的事兒卻一直沒辦成。衙門負責接待的吏員都很客氣,但那位崔知府卻就是避而不見,對他的要求也只是敷衍,顯然還在猶豫不定。

    他提那些要求能不能解決,並不是最主要的,劉同壽最大的目的,其實是想藉著官方渠道,把上虞的消息報上去。

    摀蓋子這種勾當,並不是後世官員發明的。報喜不報憂,大事報小事,小事不上報,至少在嘉靖朝很流行,因為當今天子是個好面子的人,若非如此,他也不會在即位之初,就搞出大禮儀那場風波了。

    此外,謝家的根底和勢力實在太強了。

    災後,劉同壽也一直在關注著餘姚的動靜,士紳們的聲討很快就銷聲匿跡了,謝家或者許以好處拉攏,或者以勢力強壓,一套分化瓦解的組合拳打得是相當的流暢,效果也很好,謝家很快就從眾怨所歸的窘境中脫身出來,寶樹堂也恢復了往日的寧靜。

    連群起攻訐都能擺平,田地裡的損失更是不在話下。

    千畝水田顆粒無收,更多的旱地損失過半,哪怕是放在普通的大富之家身上,都足以讓他們傾家蕩產,可對謝家來說,顏面的損失比實際的損失更大,完全算不上傷筋動骨。

    劉同壽現在已經知道了,謝家並非傳統意義上的鄉紳,他家財富的來源,不完全來自於土地,否則他們也沒必要養著柴家那條惡狗。

    在這場對抗中,謝家最嚴重的損失,就是那位謝二公子倒下了。連氣帶失望,使得他心裡遭受了極大的打擊,如今事情已經過去了近兩個月,可謝敏行依然半死不活的纏綿病榻,別說管事,連生活都沒法自理了。

    能把謝家未來的家主,太常少卿謝敏行搞成這副德性,劉同壽的戰果還算是不錯,至少餘姚全縣都為之側目了。

    可劉同壽並不這麼想,他根本不知道謝敏行是哪瓣蒜,未來有什麼地位或成就,他只知道,謝家的子孫多著呢。倒了一個謝二,還會有謝大、謝三站出來,不從根基上傾覆他們的話,那就等著接連不斷的報復吧。

    而對抗謝家最好的辦法,不是依靠民間力量,而是盡快上達天聽,借助皇帝的力量解決問題,所以才有了他的府城之行。

    因為崔知府一直打馬虎眼,劉同壽這幾天已經在考慮,是不是乾脆鬧到布政司去算了,不過,越級上訪的風險有點大,他一時也下不了決斷。誰想到梁蕭中舉卻給他帶來了新的契機,並且,他也及時的把握住了,現在的主動權又回到了他的手裡。

    見周師爺臉上已滿是討好求懇的神情,劉同壽也不以為過,他再次抬起了手,隨即,吵嚷聲戛然而止。將這情景看在眼裡,周師爺的眼皮子又是一陣猛跳,這威望也太高了點吧?別說知府大人,就算布政司那幾位大人,恐怕也未必有這本事吧?

    劉同壽朗聲道:「各位,貧道本就是為了八縣百姓,向崔明府請願而來,與各位的福緣,其實也不無關聯。貧道在東山紫陽觀清修,隨時恭候天下有心之人,何必急在一時呢?若是不然,各位也可在此稍候,貧道去去就來。」

    「小仙師客氣了,您只管去,咱們就在此恭候。」眾人一下子變得好說話起來,看得周師爺心中悲喜交集。

    「小仙師,請隨在下來。」周師爺在前領路,劉同壽扯了韓、李二人跟在後面,談判麼,總是要有人幫襯才好。

    一邊走,他還向梁蕭使了個眼色,後者微微一怔,隨即明白過來,小仙師是讓自己穩住外面的人,不讓他們就此散去。

    「各位,小仙師的事蹟,大家或多或少都聽過一些,不過這裡應該沒人親身見證過吧?如果不嫌棄的,就讓本人給各位講講好了。」梁蕭最拿手的就是這個,稍一思考,他就有了主意。

    「好,請梁舉人給咱們講講,大夥兒都開開眼。」應聲如潮,劉同壽的決定沒人敢違逆,但大夥兒心裡面卻都是癢癢的,從以往的事蹟中找些線索也是個好辦法呢。

    周師爺腳下一個拌蒜,好懸沒摔著,他回頭看了眼劉同壽,見小道士臉上似笑非笑,眼神中似有深意,他心中不由暗嘆,東家的盤算終究還是被識破了,這小道士確實不愧仙師之名啊。

    崔知府這會兒也在暗暗叫苦,劉同壽能忽悠住那些士子,卻忽悠不住他。崔知府並不比外面的士子聰明多少,但他的身份和信息量擺在那裡,如何又猜不到劉同壽的心思?

    他很清楚,那忠孝節義什麼的就是扯淡,而且關鍵就在於最後的那個『忠』字!

    怎麼解釋?很簡單,無非就是士子要忠於朝廷,忠於江山社稷,朝廷是舟船,百姓是水那套說辭,然後再把上虞鄉紳聯名的那文書拿出來,再多找些人簽名上去……也就是說,小道士要煽動士子聯名請願!

    這事兒可是非同小可,鬧大了的話,別說他這個知府,連布政司衙門都要吃瓜撈。他還不能強壓,大明的規矩是不因言治罪,適用的範圍就是有功名的讀書人,哪怕只是一個秀才,也有直接上疏天子奏事的權力。

    當然,這權力只是書面上的,沒有哪個不開眼的敢冒這個大不諱來搞事。但所謂法不責眾,如果有人領頭,其他人跟進就沒什麼壓力了,現在這個領頭的又是這麼一個角色,等消息傳開後,以這位的號召力,沒準整個浙江都會鬧起來。

    想到那個可怕的後果,他不敢繼續打太極推手了,哪怕要得罪謝家,他也必須跟小道士當面談談,爭取達成諒解。

    若是能拖一陣子,等士子們冷靜下來,說不定還會有其他轉機,可現在被梁蕭這麼一搞,士子們算是冷靜不下來了。

    得報之後,崔知府連連搖頭,嘆息不已,只覺未來一片灰暗。
weichang95 發表於 2013-1-5 14:31
第76章 機鋒

    有時候,生活就是這樣的不盡人意,即便高居一府太守也是一樣,片刻之後,崔知府終於見到了麻煩的源頭。

    「本官素聞劉道長之名,今日一見,果然非凡……」崔平宇的稱呼還算客氣,只是話裡沒什麼營養。

    「不敢當,貧道拜會來遲,倒讓崔明府久候了。」劉同壽就直接多了,不痛不癢的點了對方一句。

    「好說,好說……」崔平宇暗自稱奇,小小年紀竟然也會打這種機鋒,看他舉重若輕的樣子,跟官場上的老油條也差不多了。

    本來他還想提點意見,把礙事的韓、李二人趕走,一時卻是說不出口了,只能乾笑兩聲,請對方落座,吩咐奉茶。

    隨後,花廳內陷入沉寂。

    依崔平宇的心思,他是想拖延一下時間的,最好能等外面的士子們散去了,這樣他多少也能挽回點主動權。拖延時間,說垃圾話,兜圈子自然是最好的選擇,可是,面對劉同壽這個怪胎,他卻不敢這麼做,所以一時間只能瞪眼發呆,佯裝品茶了。

    劉同壽沒那麼多顧忌,他單刀直入的問道:「崔明府,俗話說:民心如鐵,災情似火,貧道與上虞眾家士紳的請願書,如今應該已經到了京城吧?」

    「這個嘛……」崔平宇啜著牙花子不肯回答,只是苦笑。這小道士還真是有夠直接,不過你這詞兒好像用錯了吧?

    周師爺會意,接著說道:「劉道長,您有所不知,知府大人雖然官居五品,有上奏之權,可這奏疏終究還是要通過通政司的,左通政使張大人與故謝、楊二位閣老,以及費閣老都有故舊之誼,這奏疏怕是通不過的。」

    「哦?」劉同壽眉頭一挑,用審視的目光看著周師爺。

    「通政司掌內外章奏和臣民密封申訴之件,建言、陳情申訴及軍情、災異等事皆囊括其中,這一關過不得,上呈天子自是無望……」周師爺感覺壓力很大,不過該說的話還得說,能糊弄過去最好,糊弄不過去,幕僚背雷也是應有之義。

    「崔明府,我可不可以這樣理解,你的意思就是,只要那位張大人從中作梗,上虞的請願書就到不了皇上的御案上?而那位張大人跟謝家淵源很深,作梗是一定的,所以,你就決定放棄了?」

    「一定是說不上,只是有些顧慮。」劉同壽的口氣咄咄逼人,但崔平宇一時也無暇計較,因為他聽出了蘊含其中的不以為然之意。

    他確實是打算糊弄人的,從紙面上來說,通政司這個衙門的權力確實很大,但實際上這個衙門的權威只能因人成事。

    首先,通政司內部,也有大小制衡的設置,雖然只有通政使有敷奏封駁的權力,但左右通政使都有掌受理內外章疏的職責,也就是說,通政使封駁沒問題,但要想不為人所知就不可能了。

    明朝皇帝最討厭事情之一,就是有人騙自己,所以才設下了錦衣衛以及東西兩廠這些密探機構。通政司內部做不到鐵板一塊,又沒辦法讓上奏疏的人閉嘴,若是不經皇帝的許可就封駁奏章,很可能會捅出大簍子,風險極大。

    只有執行權,而沒有決策權,這個衙門的權威只存在於紙面上。

    不過,在一些特殊情況下,通政司也能發揮出巨大的作用。每有權臣當政,通政司就是必須掌握的一個衙門,比如後世的嚴嵩當政,就以乾兒子趙文華為通政使,達成了隻手遮天的效果。

    所以說,這是個因人成事的衙門,其權威遠遠沒有紙面上說的那麼誇張。

    周師爺代說的這些話,沒有一句是假的,張瓚的確和謝遷那一派交好,是打入通政司的一枚釘子,制衡張孚敬用的。崔知府之所以敢於拿來糊弄人,就是認為劉同壽不可能知道朝中那些潛規則。

    朝廷高高在上,離民間的距離遠著呢,要不是崔平宇在京城當過兩年官,朝中也有些淵源在,他也不可能知道這些。一個民間的小道士,就算有些神通,知道點朝中秘事,可內裡的玄虛,總是不可能理解的吧?他這樣想。

    下一刻,他的期待被打破了,只聽小道士冷笑道:「看來,崔知府還是沒有為民請命的誠意啊,難怪讓貧道苦等了這麼多天,也罷,俗話說得好,強扭的瓜不甜,貧道還是自行設法吧。」

    崔平宇大汗,合著在你眼裡,我就是那個被強扭的瓜?拜託,我好歹也是一方太守好不好?不待這麼瞧不起人的。

    心裡雖不以為然,可見劉同壽作勢要走,他也不能干瞪眼的看著。他很清楚,對方在談判桌上得不到理想的結果的話,八成就要出去繼續未盡的事業,去煽動士子了,那個比上疏還可怕。

    「劉道長此話怎講?」他故作愕然的扮起了無辜。

    「通政司之權果如你所言?哼,崔知府,你真當貧道年幼無知不成?」劉同壽一臉忿忿不平,配合著他的年紀,確實很像是一個撒嬌的少年郎,但崔、週二人卻被嚇得滿頭大汗,幾乎失聲,他竟然真的知道!

    年幼無知?連通政司的玄虛都知道,誰還敢說你無知?倒是自己二人這一把年紀,幾十年閱歷算是活到狗肚子裡去了。

    他當然不知道,劉同壽的神情舉止都是裝出來的,通政司對於他來說,是個相當陌生的名詞,要不是周師爺解釋過一番,他都不知道那個衙門到底是做什麼的。

    不過,正因為不知道,他才能反推回去,通政司紙面上的權力這麼大,可歷史上的那些權臣卻沒有一個是做通政使的,由此可見,這裡面肯定是有點說法的,所以他佯怒詐人,而且還成功了。

    「劉道長息怒,本官也只是出於擔心,唉,你知道的,其實不單是通政司,朝中……」崔平宇和周師爺對視一眼,知道混不過去了,他也不再隱瞞,把先前對師爺說過的那些話重複了一遍。

    這些東西很敏感,本是不能亂說的,但眼前這位的能耐太大了,超出了崔某人的想像,前知三千載,後知五百年可能有點誇張,可不出門而知天下事的評價,則一點都不為過。跟這種人還有必要保密嗎?藉機吐苦水,裝可憐才是真的。

    這招似乎很有效果,剛剛還暴跳如雷的小道士很快平靜下來,凝神靜聽,還露出了思考的神情。

    有門!崔知府心中大喜,說的更來勁了,「劉道長,天下官僚,多有因私廢公者,若是以您的名義上疏,與您有隙的那些人肯定要拚命阻撓,而朝中如今又是這麼個局勢,就算本官拼著前程不要,也是無力回天啊。」

    劉同壽緩緩坐下,沉聲反問:「那依崔知府的意思呢?」

    我的意思?我的意思就是當什麼都沒發生,不過看這架勢,這提議肯定是要被拒的,乾脆還是退而求其次吧。

    崔平宇揪了揪鬍子,很是犯嘀咕,躲是躲不過了,最要緊的是把握好尺度,既不過於開罪謝家,也不會把眼前這位小爺給惹急了,那麼,關鍵的問題就是,這位小爺到底想要什麼?

    慈悲心懷,為民請命?這原因太假了,世上不是沒有聖人,可是,只有死了的聖人才是好聖人,他才不相信自己好死不死的就撞上一個活著的呢。

    完全無私的那種人,不是聖人,而是蠢材!多年的閱歷告訴他,小道士聖人言行的背後,肯定有私心在,現在他要做的,就是把這個原因給找出來。

    「治下發生天災,本官自應上奏天子……」他緩緩開口,用和後世總理發表外交辭令差不多的語態說道:「最終如何,還要看朝中公議,天子聖裁……」說話的同時,他還在觀察劉同壽的神情,以隨時應變。

    見劉同壽不動聲色,他暗自鬆了口氣,看來對方對結果並不是很在意,又或已經明白結果如何,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總之,這位小爺還算講道理。

    「以鄉紳聯名的方式上奏,未免有脅迫之意,若是引起誤會,殊為不美,不若以本官的名義上奏,具言上虞諸事可好?」想來想去,崔平宇把最有把握的那個推測說出來了。

    做官要上進,做道士也是一樣的,邵真人那待遇,別說道士了,就連他這個科舉正途出身的官員都是眼熱,要說小道士為啥一定要領銜上疏天子,恐怕也就是為了這個一步登天的機會吧?

    按照常理,這個猜測確實很不靠譜。一個民間的小道士,哪裡的這份心思和膽量,做出這種計划來呢?可放在劉同壽身上,常理什麼的就不是問題了。天賦異稟也好,醍醐灌頂的法術也罷,反正這位小爺肯定有這個資格想,也有那個能力做!

    劉同壽的答覆驗證了他的猜測,只見小道士微一展顏,鄭重說道:「無量天尊,崔明府果然深明大義,不懼權奸,犯顏為民請命,貧道代紹興府萬千百姓謝過大人。」

    「不敢當,不敢當,這都是本官應該做的。」崔平宇這顆心總算是落回了肚子裡,他突然話鋒一轉:「其實,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有關於劉道長的事情,很可能已在路上,很快就要到達京城了呢。」

    「哦?」劉同壽微微一愣,民間的渠道有這麼快?

    「劉道長真是貴人多忘事,您當日說了一條箴言給馮知縣聽,然後……」崔平宇心情放輕鬆了,也樂得多扯幾句閒話,「新任的浙江按察使李崧祥李大人,和布政司右參議熊榮熊大人,都是張閣老的門生,馮知縣既然去了布政司,這消息又豈有傳不到京城之理?」

    說著,他如釋重負的嘆了口氣,心裡也是腹誹,自己這也算是遭了場無妄之災,早知道小道士就是為了這件事,自己又何必擔驚受怕這一場呢?

    「既然如此,那上奏朝廷之事就沒問題了。」劉同壽點點頭,也是話鋒一轉,「不過,另一件事,就應該屬於大人的該管了吧?擇日不如撞日,乾脆就在今天,一併拿出個章程來如何?」

    「您是說……」崔知府悚然而驚。

    劉同壽雙目如炬,看著崔平宇,一字一句的說道:「上虞典史項某及其爪牙,以公謀私,以職權殘害百姓,給朝廷臉上抹黑,罪在不赦!崔明府,這可是大大的不忠不義啊,您身為一府父母官,代天子牧民,豈能視而不見?」

    「……」崔平宇心中大叫不妙,高興的太早了,怎麼就把這茬給忘了呢?很明顯,這是明明白白的威脅恐嚇啊,不忠?自己若是不答應,這位小爺不出去嚷嚷才怪呢,偏偏自己又剛剛把布政司的事兒告訴人家了,這不是自作孽嗎?

    他恨不得抽自己一個耳光,可事到臨頭懊悔遲,他也只能硬著頭皮和劉同壽商量了,「劉道長,這事兒還有轉圜的餘地嗎?」

    「沒有。」劉同壽斬釘截鐵的回答。

    「此事……」崔平宇搓著雙手,心中千念百轉,臉色也是變幻不定,最後在劉同壽目光的逼視下,他終於下定了決心。

    「也罷,便依劉道長!」
weichang95 發表於 2013-1-5 14:39
第77章 亂糟糟的嘉靖朝

    出了府衙,不但那群士子還在等著,連看熱鬧的百姓也在。不得不說,比起舉人,梁蕭更像個說書先生,尤其這會兒,被各種崇拜的眼神包圍著的新科舉人很是沉醉。

    自打他十六歲中秀才那年以後,已經許多年沒享受過這等待遇了,所以,儘管他也知道,那崇拜中,大部分是衝著劉同壽去的,但他一樣有榮與焉。他可是小仙師門下的首席弟子,慧眼識仙比韓應龍還要早上那麼一點點。

    不過,劉同壽接下來的舉動卻讓他有些失望,小道士並沒有繼續用那些神鬼之事,鼓動士子們的情緒,而是淡淡的講了些正正經經的愛國忠君理論,讓眾人大為失望。

    梁舉人很有一種未盡全功之感,在回客棧的路上,猶自唸唸不休。

    「我說同壽,你給我打眼色的時候,難道不是讓我穩住他們,然後共襄盛舉的意思嗎?雖然我也不知道你要做的大事是什麼,可總歸不是現在這樣吧?你之前督促我的那個辦法雖然有效,後遺症也不少,杭州那邊……唉!總是要去澄清一下才好,不然我這……」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中舉的激動過後,某人也是故態萌發,想著在蘇杭這樣的地方被列入了黑名單,他心裡就是一陣陣的難過。

    雖然劉同壽已經幫他澄清了,可傳聞這種東西,負面消息總是比正面消息傳的快,也更容易讓人置信,能不能恢復在風月場上的名譽,要用多長時間,那就不好說了。

    劉同壽皺著眉頭,沒搭理他,梁蕭討了個沒趣的同時,也有些詫異,這種反應可不是上虞小仙師的作風。

    李時珍倒是看出了點端詳,「同壽,剛才的事不是很順利麼?怎麼出來後,你卻一直皺眉不展的樣子?莫非事情還會有波折?」

    沒有功名在身,卻能以言詞魄力折服一府太守,全程見證了整個過程,李時珍也是佩服的無以復加,只覺劉同壽說的行行出狀元果然不虛。

    李言聞之所以逼兒子讀書,就是因為有感於醫生的地位太低,常受欺壓和白眼,若是能和劉同壽一樣,棄文從醫又有何難?

    一時間,李時珍也是信心大增。

    「沒什麼,只是突然想到了些事情罷了。」劉同壽搖了搖頭。

    「賢弟想必是在憂慮黎民之苦吧?」韓應龍感嘆一聲,「賢弟放心,如今國泰民安,雖及不上弘治年間眾正盈朝的氣象,可也不遑多讓,賑濟之事,朝廷自有公論,無須多憂。倒是賢弟身處江湖之遠,而不忘天下疾苦,這份心胸著實讓人欽佩。」

    劉同壽啞然,這怎麼又誤會了?

    他確實在考慮廟堂的事兒,不過不是為了天下蒼生,而是為了他自己的前程。

    崔知府被他連唬帶詐,很是說了些朝局方面的事,除了他自己的分析之外,其他事都是合盤托出,很是讓劉同壽漲了番見識。

    結合後世的資訊,他算是對眼下的局勢以及嘉靖初年以來的變化都有了譜,這些東西也給他帶來了不小的煩惱。

    他原先就知道嘉靖年間的黨爭頻繁,可他沒想到會複雜到這種程度。他想像中的皇黨和士黨之爭是不存在的,那只是張孚敬和楊一清的那場江南內鬥的延續罷了。

    實際上,除了這兩派之外,正德朝飽受壓制的江西士人正在重新崛起,河南、直隸這些傳統勢力正在鞏固自身的地位,再加上廣東、福建士人和江南一脈的合縱連橫,朝中各方勢力犬牙交錯,遠非單純的皇黨士黨標準能加以區分。

    如果一定要區分的話,只能以有節操與否來區分了。逢迎皇帝,以皇帝喜好為處事原則的,是沒節操一派;專門跟皇帝做對的則反之;其他人都歸為中間派,張孚敬算是逢迎派的翹首,但卻不是首腦,比如同樣靠拍皇帝馬屁上位的夏言,跟他就不是一路人。

    還是東林黨的時代好啊,若非同道,皆是仇寇,朝堂上的形勢一目瞭然,想找一方投靠也容易得多,哪像現在這麼複雜啊?劉同壽很鬱悶,面對這樣的朝堂局勢,他的計劃完全就不夠看。

    折騰聲望容易,但想在紛亂如許的朝堂上找出一條明路可就難了。

    找張孚敬算是對口,可這人眼瞅著就要失勢了,來不來得及推薦自己就是個大問題,推薦了之後會不會有後患同樣很難講。可是,聽崔知府的意思,上虞的事很可能已經通過張孚敬的渠道往京城去了,也就是說,這很可能是既成事實了,這豈不是糟糕?

    但是,就算沒有這個意外,劉同壽也沒別的辦法,除非是朝中大臣,否則想靠近嘉靖,是不可能繞過張孚敬的。畢竟這人不單是首輔大學士,而且還是天子駕前的大紅人,夏言之流現在還沒成氣候呢,就算劉同壽真的找到了後者的門路,恐怕也只有被扔出去當炮灰的命。

    想簡單了,自己真是太天真了,劉同壽又嘆了口氣,事到如今,想後悔也來不及了,只能聽天由命,把希望寄託在嘉靖身上了。自己搞的那些東西,應該還算是很對朱厚璁同學的胃口吧?

    劉同壽很有挫敗感,其實他給別人帶去的挫敗感更大。

    兩天後,餘姚謝府。

    「什麼?」謝家二少爺的臥房內,傳來了久違的咆哮聲。

    遠近的下人們都嚇得臉色發白,人人自危。近日來,謝家的境遇可以用屋漏偏逢雨來形容,倒霉事一件接一件,家中輿論將其盡數歸咎於謝二少,他的心情能好得了才怪呢。

    不過這位二少爺也算有大將之風,在這種情勢下,倒也還沉得住氣,連病都一日好過一日了。誰曾想今天他又喊得這麼大聲,不用說,肯定又有壞消息了,同時,也又有下人要倒霉了。唉,下人就是命苦啊,但願不要鬧出人命才好,眾人都是戰戰兢兢的默默祈禱。

    「大哥呢?他怎麼說?」謝敏行氣急敗壞的問道。

    自打水災之後,他就已經退居幕後,將家中的主事權交卸了出去。他倒不是就這麼死心了,只是這場交鋒中,謝家的損失實在太大了點,他雖是長房嫡孫,也一樣難辭其咎,在京城的謝丕做決斷之前,他也只能暫時偃旗息鼓了。另外,他的病也確實很重。

    最重要的原因卻是,他怕了,儘管他自己不會承認,但每當想起上虞那個小道士,他渾身都會泛涼。他不認為自己是輸在智謀上,對方只是有心算無心,然後又總是搞出些不合常理的事來,不過,就是這樣,反而更可怕。

    所以,他乾脆藉著這個機會退下來,免得損失越來越大,以至於難以收場。此外,他還可以從旁觀者的角度,來觀察對方,尋求解決之道。

    但今天這件事卻由不得他不理會,這事兒對謝家的傷害太大了,比水災造成的影響還要大。後者影響的只是謝家在民間的聲譽,前者則是在官場上,孰重孰輕還用說嗎?

    「大少爺說……」老管事有些遲疑,最終還是抵不過自己少爺的逼視,期期艾艾的回答道:「府城命令已下,連人都已經抓了,再做什麼也來不及了,且由他去,他自有計較。少爺,您也別生氣,聽說那小道士在府城……」

    「我知道,點石成金,廢柴變舉人麼!東山風水好,宜家宜居宜讀書麼!小道士道法高,神通廣大麼!」謝敏行咬著牙,恨聲道:「哼!那些愚夫愚婦也就罷了,可那崔平宇的十年寒窗難道讀到狗肚子裡去了嗎?居然會被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孩耍得團團轉,真是斯文敗類啊!」

    老管事心中暗嘆,少爺這是氣急了,把自己都給罵進去了,被那個小屁孩耍的團團轉的,又何止崔平宇一個?

    「大哥還是存心看我笑話呢,以他的精明,又怎麼會想不到,此事對謝家聲望的傷害更大?項興丞那幾個落得這般下場,以後還有誰敢幫咱家奔走效力?損失了他幾個幫襯不要緊,關鍵是寒了人心啊!他自有計較?他還能有什麼計較,哼!」

    「要不,少爺您和大少爺商量一下……」

    「沒用的,我要說了,他反而會更來勁,」謝敏行頹然搖頭,「忠叔,這事兒就跟朝爭一樣,我做什麼,大哥就得反對什麼,他到底怎麼想不重要,關鍵他要把立場擺出來,事情做出來,上,是給幾位爺爺看,下,則是讓人有個站隊的依據……」

    「那就先隨他去吧,咱們謝家可是千年世家,二老爺他們會有分寸的,少爺您還是安心養病為好。」

    提到謝丕,謝敏行憂愁更甚,雖然這位二爺爺對自己相當看好,但大哥終究是他的嫡親孫子,他的胳膊肘能往外拐?他皺著眉頭一擺手,突然問道:「德美叔有沒有送信來?」

    權勢迷人眼,這一點上,少爺和大少爺又何嘗有什麼不同了?一個罔顧大局,打壓兄弟,另一個韜光隱晦,卻暗自定計,玩起了反間……

    罷了,自己只是個下人,又何苦操心這些主家的事呢?老僕暗嘆一聲,應道:「有的,柴員外說,大少爺讓他找些綠林道上的生面孔,要的很急,他想問問您的意見。」

    「綠林道的生面孔?」謝敏行手指輕叩,忽然陰陰一笑:「釜底抽薪?大哥還真是好算計,那小賊正在府城,剛好在路上……呵呵,忠叔,你告訴德美叔,一切就依大哥的意思,不過事成之後,讓他在現場留下點東西……」

    「要留什麼?」

    「他懂的,你只管這麼跟他說就是了。」以那小賊如今的聲望,橫施暗算的人肯定是要惹得一身騷的,若是順利的話,這一次說不定能一石二鳥,將內憂外患一起解決呢!

    想到得意處,謝敏行嘿嘿的笑出聲來,笑聲中帶著一股陰森恐怖之意,連從小看他長大的老僕都嚇出了一身冷汗。
weichang95 發表於 2013-1-5 14:41
第78章 同壽是個好名字

    嘉靖十三年九月,深秋時節。

    夜色籠罩下的紫禁城倍顯巍峨。

    這裡是大明的中心,天下人仰望的所在,顯露出的,本該是莊嚴華貴之氣。

    然而,此刻,不論身在其中還是遠遠眺望,都能感受到裡面的寒冷肅殺之意,讓人不寒而慄。

    其實,這種情況持續了不止一天兩天了,從新皇登基,並且逐漸掌握了權柄,開始推行有嘉靖特色的政策之時,紫禁城內的煞氣就日益高漲了。雖然道法通神的邵真人盡心盡力的做鬼降妖,但情況依然沒有好轉。

    到了上個月,這種情況達到了巔峰,剛出生兩個月的皇子朱載基夭了!

    按說以這個時代的條件,幼兒夭折是比較尋常的,哪怕是皇家也不例外,區區一個皇子,應該造不成多大影響才對。不過,這位皇子其實很不一般,他是皇長子,而且是皇帝即位以來的第一個皇子,意義非同尋常。

    當今天子和先皇即位時的年紀差不多,又是兄位弟及,所以,皇帝也常以先皇為鑑,暗自加以比較。當然,先皇是朝野上下公認的昏君,而今上即位以來,盡數革除了前朝的弊政,孰優孰劣,自是一覽無遺。

    不過,自從嘉靖七年,陳皇后小產而死之後,一層陰影就籠罩了皇宮後院,皇帝雖然勤奮耕耘,卻和先帝一樣,一直無所出!眼見著自己年齡日長,一點一點向正德駕崩時的年紀靠近,嘉靖也是心急如焚,認為是某種非自然現象造成的惡果,比如先皇的詛咒之類的。

    為此,他極力在宮中掃蕩著前朝遺蹟,他廢了嘉靖元年,張太后為他選的皇后陳氏;殺了張太后的弟弟張鶴齡;將宮中內宦清除了一大半。

    包括有後台,早早棄暗投明的張永在內,盡在革除之列。運氣好的如被抄家守皇陵的谷大用,運氣不好的直接被趕出皇宮,流落街頭,凍餓而死,比如魏彬。

    舊生命的結束,不一定代表著新生命的誕生,所以,嘉靖的努力並沒有受到回報。不過,他也沒有氣餒,因為這些都是附帶的,他真正寄予厚望的,是那位致一真人邵元節!

    在邵真人,朝中大臣,以及皇帝本人的共同努力下,終於,在嘉靖十三年的六月,令天下眾望所歸的皇子誕生了!

    皇帝很高興,邵真人也很開心,但大臣們心裡卻多少有點不是滋味。

    厚熜同學是個認真的人,他詳細評估了自己和元節,以及大臣在這事上所付出的努力與所取得的成就後,把媳婦受孕的功勞盡數歸於道士,給元節在京師修府,在家鄉修觀,發祿米,賜莊田,封爵賞賜,及於曾孫……

    老實說,皇帝這事兒做的有些不地道,要知道,皇子降生,大臣們也是做了不少努力的。去年,在禮部尚書夏言夏大人的帶領下,文武百官全體齋戒,以求感動上蒼,這麼多人,這麼大的誠意,難道還比不上一個道士嗎?

    昔年晉元帝生了兒子,還賜過群臣湯餅宴呢。為此殷羨還曾發表感言說:「賀陛下祠嗣之有人,愧臣等無功而受祿。」倒是皇帝的應答比較有趣,他大笑曰:「此事豈可使卿等有功!」

    嚴格來說,這種事兒要麼就功勞盡歸皇帝和他媳婦,要不就大夥兒人人有功,把功勞盡歸邵道士,肯定是不科學的啊!

    大臣們倒不是稀罕那頓面條,只是覺得熱臉貼了皇帝的冷屁股,有些哀怨罷了。

    大概是皇帝不公正的論功行賞觸怒了上天,於是,好景不長,新出生的載基只在人間停留了兩個月,然後,大明皇室就再次恢復了令人恐慌的無嗣狀態。

    姑且不論有多少人會為此而幸災樂禍,又或有沒有人想入非非,總之,皇帝的心情非常之糟糕。兩月來,宮人們的杖斃率比以往高出了五成有餘,連平時還算得寵的那些人,也是人人自危,不敢稍有踰越。

    黃錦就屬於後者。

    比起宦官威武的正德朝,嘉靖朝的太監們都很低調,別說權閹了,就算稍微出名點的都沒幾個。直到嘉靖末年,老皇帝徹底沒精力折騰了,諸如馮寶、陳洪之流,這才有機會冒頭。在那之前,最得嘉靖寵信,在紫禁城內還算有點權柄的,也只有黃錦了。

    黃錦的受寵有很多原因,他和堪稱有明一朝,權柄最大,最令人側目的那位錦衣衛提督陸炳陸大人有著相似的出身。後者是皇帝奶媽的兒子,嘉靖平時都以奶哥哥稱之,而黃錦則是嘉靖龍潛時的伴讀。

    說是伴讀,但大明的規矩並不推崇藩王讀書,而是鼓勵他們有點其他的業餘愛好,最好是在室內就能進行的。嘉靖的拜神醮齋的愛好就是從老爹興王爺哪兒一脈傳承下來的。

    所以,黃錦這套業務熟練得很,再加上從小伴著嘉靖長大,對其心思的把握,也遠在旁人之上,因此,成為了嘉靖朝萬千宦官中,最為特殊的那一個。

    不過,黃伴讀能脫穎而出,靠的可不光是出身和智慧,他深諳低調才是生存之本的道理,從不敢侍寵而驕,反而一直保持著良好的危機意識。十三年來,王府舊人倒了一個又一個,而他卻一直屹立在紫禁城,並且一步步的向上走著,直指司禮監秉筆的寶座。

    「張閣老,萬歲爺今天很累了,有什麼事,您明天早朝再說不行嗎?」看著眼前這位老者一臉堅決,黃錦搓著手,很是為難,「您也知道,萬歲爺最近的心情很不好,您……」

    張孚敬微微一笑,溫言道:「黃公公,所謂主憂臣憂,主辱臣死,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老夫,難道還不知道老夫的為人嗎?化解聖上的煩惱,才是老夫要做的,觸怒龍顏……嘿,老夫何曾做過這種不知輕重的事?」

    「張閣老,您真有把握?」黃錦眼睛一亮,十年換了三位皇后,這麼一位主子真心不好伺候,尤其是在這種非常時期,他巴不得有人能安撫嘉靖的情緒,將其從暴走狀態拉回來呢。

    可是,想到現狀,他心中的疑慮卻絲毫不減,「張閣老,您應該知道,最近連邵真人都不敢輕易驚擾聖駕,除了做法事的時候,他都不敢跟萬歲爺多說話,您真的要……」

    不怪黃錦囉嗦,實在是事關重大,若是張孚敬失敗了,惹得龍顏大怒,他這個通報的也是要跟著倒霉的。小心駛得萬年船,哪怕張某人從前的記錄一直很不錯,他也不敢輕忽,何況……

    身為天子近臣,他如何不知道嘉靖的心思?張閣老聖眷漸衰,眼見著就風光不再了,萬一對方要孤注一擲,自己可犯不上陪綁。

    沒見邵真人對張閣老都避而不見了嗎?在天子身邊想過得安穩,這種程度的謹慎是必須的!

    「也罷,黃公公,你且附耳過來……」張孚敬能縱橫朝堂十多年,對宮內事又何嘗不是瞭若指掌,對黃錦的心思更是洞若觀火,他知道今天要不說出點什麼,對方是定然不會去通報的。

    但是,他今天要說的事兒又豈能在早朝上說?

    「二龍……」只聽了兩句,黃錦的眼睛就瞪圓了,他不敢置信的瞪著張孚敬,「張閣老,此言當真?」

    「君前豈有戲言?老夫是那麼不分輕重之人嗎?何況,浙江布政司、按察使,以及上虞知縣的奏疏盡皆在此,又豈是老夫的空口白話?」張孚敬兩手一攤,順便把證據也都亮出來了。

    他語重心長的說道:「黃公公,想化解皇上的心結,非此不可啊!」

    「……咱家明白了,張閣老且稍待,容我去通稟!」黃錦咬咬牙,下定了決心。

    做決定的時候很猶豫,但黃錦做事的效率卻很高,沒多一會兒,他就返回來了,帶來的是皇帝召見的口諭。

    乾清宮內,香煙繚繞,帷幕低垂,沒有皇宮內院的莊肅,倒有幾分名山大觀的氣氛。

    「老臣參見陛下!」從張孚敬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帷幕後模糊的人影,但他並不覺為異,見多了,也就習慣了。

    「白水繞東山,逢災更有難。水火分南北,二龍不相見……還有這些奏疏上說的,孚敬,這些,到底是什麼意思?」語聲低沉,人也未露面,可張孚敬心下卻是大定,別人聽不出,可是,以他對嘉靖的了結,又如何聽不出對方心中的急切與期盼?

    「敢教陛下得知,東山即是奏疏中所述,有異人出的地方,這箴言中的南北,說的是京城和江南,至於水火之災……」

    「江南水患,宮中失火,」帷幕後的那個身影緩緩點頭,接著說道:「這二龍,說的莫非就是朕和載基?」

    「……」張孚敬躬身一禮,卻不說話,在嘉靖面前,不是表現得越聰明越好,只有懂得藏拙,才能保持聖眷。當然,這只是個細節,起不到決定性的作用,但若是不懂這個,悲催的下場卻是注定的。

    「有道理,很有道理,果然不是朕觸怒了上天,而是大明應有此劫!」珠簾後的聲音激動起來,聽在黃錦耳中,幾如仙曲綸音一般動聽。

    萬歲爺找到原因了!然後他就不會繼續糾結了,這一劫總算是過去了,果然不愧是張閣老,確實能人所不能,激動過後,他又是暗嘆一聲,唉,真是可惜了……

    「陛下如此虔誠,上天又豈有降罪於陛下之理?江南水患也好,京中大火也罷,若非有陛下在,又豈止現今的規模?陛下不光是大明的天子,還是萬家生佛啊。」張孚敬的成功果非僥倖,一番話說得嘉靖心結盡去。

    龍顏大悅,簾子一掀,一個身著黃袍,身材瘦削,臉色蒼白的中年人走了出來,「孚敬果是朕的貼心人,要不是你探得此事,朕還要惶恐多日呢。對了,這位東山異人道行頗高,朕欲親見請益一番,孚敬,此人如今何在?」

    「鄉野傳聞,此人名為王一仙,身前只是個普通道士,在生死彌留之際,卻突然……如今仙蹤已渺,卻是無處可尋了,倒是他留下了一名弟子,年紀雖幼,卻也有一番際遇……」張孚敬慢吞吞的回答。

    「弟子也行,名師出高徒麼,劉同壽,同壽……」嘉靖反覆將這個名字念叨了幾遍,越念越覺得滿意,最後拊掌而笑道:「好,很好,這名字不錯,很吉祥,朕很喜歡。」

    「陛下有旨,老臣自當用心尋訪。」張孚敬躬身一禮,臉上露出了一絲神秘的微笑。
weichang95 發表於 2013-1-5 14:42
本帖最後由 weichang95 於 2013-1-5 21:34 編輯

第79章 風起紫禁城

    出了乾清宮,黃錦看著張孚敬,一臉便秘似的神情,欲言又止。

    「黃公公,你且去,老夫省得。」張孚敬善解人意的笑笑,一派輕鬆自若。

    「宰相肚子裡能撐船,張閣老這宰輔氣度真是讓人欽佩啊。」黃錦神情一鬆,進而又欷歔道:「咱家入宮十多年,見過的大臣不計其數,張閣老這份心胸卻是少見,今日之情,咱家記下了,日後旦有所命,只消在我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張閣老儘管開口便是。」

    「好說,好說。」張孚敬撚鬚微笑,擺擺手,告辭離去。

    呆呆的看著人影消失在夜色之中,黃錦長長吐了口氣,雙肩就像垮下去了似的,憑空矮了半截,他轉身吩咐道:「走吧。」

    他身後的小黃門一愣,「爹,去哪兒啊?」

    「還能去哪兒?去元福宮見邵真人。」黃錦冷哼著回答。

    「見邵真人?」小黃門一愣,繼而恍然,「原來……爹您跟張閣老打的機鋒是這個意思啊?」

    「呵,不然還能是什麼意思?」宮中的宦官之間的關係,以義父子的名分最為緊密,黃錦也不吝和心腹多說幾句,「張閣老聖眷雖衰,但得了這張寶牌,他未必不能反轉;邵真人雖老,但虎死威風在,現在就小覷了他,那就太過短視了,何況……」

    黃錦嘿嘿冷笑:「邵真人也不是全無準備,遼東的那位陶道長,萬歲爺已經念叨過好幾次了,等邵真人一退,就是水到渠成之勢……嘿嘿,真要鬥將起來,鹿死誰手還未可知呢。」

    「所以……」小黃門稍一思索,輕聲道:「咱們就兩面下注,哪邊都不得罪?」

    「白痴!」黃錦抬手就是一個爆栗,恨鐵不成鋼的罵道:「你這小崽子就是不學無術,教過你這麼多次了,咱們中官的靠山只有一個,那就是萬歲爺,萬歲爺指哪兒,咱們就打哪兒,在別人身上有什麼好下注的?」

    「那……」小黃門迷糊了。

    「萬事和為貴。」黃錦抬頭看看天,陰云正在退散,他意味深長的說道:「萬歲爺就喜歡身邊安安靜靜,消消停停的,最好誰都不要找彆扭,什麼韃子啊,天災啊,太子夭了啊,這些煩心事最好都沒有,有也別提,提也別鬧騰,這才是萬歲爺的心願。」

    他撇撇嘴,不無鄙夷的說道:「朝中那些大臣總是誤解萬歲爺的意思,一天到晚鬥來鬥去的,今天你彈劾我,明天我密奏你,鬧得不可開交,只有張閣老才能體會到皇上的心思,將朝堂那點破事兒理得順順當當的,而且鬧的動靜還不大。」

    「可是……」

    「天心難測,光是能讓皇上耳根子消停是很好,可還不夠,俗話說:民以食為天,這紫禁城裡偌大的用度,總是半飢半飽的怎麼成?哪裡還有天家的顏面?張閣老能春風化雨,卻不能點石成金,所以,我才說可惜了……」

    眼見著元福宮已經不遠,黃錦無暇多說,簡略的總結了一下:「藉著上虞之事,張閣老的確可以再掙扎一下,可根子上的問題不解決,他終究是無力回天的,與其賴在位置上不走,心存僥倖,到頭落得眾怒臨身一場空,還不如趁著聖眷尚存,借此功成身退呢。」

    「原來如此,爹英明!」小黃門恍然大悟,「要是他硬要舉薦那江南小道士,必然要跟邵真人碰上一碰,無論誰勝誰負,萬歲爺心裡都不會痛快了……爹您說不定也要吃點掛撈,他這樣拖上一拖,不但平復了皇上的心境,而且還賣了所有人一個清面,高,果然是高,不過爹您更高,張閣老多方準備,苦心籌謀,卻被您轉眼間就看破了,要我說,爹您才是……」

    「就你個小猴子會拍馬屁,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千穿萬穿馬屁不穿,要不是對方馬屁拍得好,會伺候人,黃錦真未必會收下這個乾兒子,他笑罵兩句,又是叮囑道:「等下見了邵真人,你給我把嘴閉嚴嘍,莫要讓他看出什麼來。」

    「您是說,我跟您一起……」小黃門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眼睛,見黃錦不像說笑的樣子,他也是心花怒放,身子都哆嗦了起來,「謝謝爹,謝謝爹,兒子……」

    見邵真人不難,這位天師整天在宮禁內晃蕩,已經晃了十年了,不過能跟他說上話的人就少了,何況還是說這種機密事?就算是宮內的那些個大太監,也未必有這樣的待遇,況且他一個什麼都不是的小宦官?

    他的感激全不摻假,說的情真意切,在這一刻,他萬般慶幸,自己真是找了位好爹。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爹真厚道啊!

    現在跟前朝不一樣了,沒有市舶司,沒有皇莊,沒有礦監、織造監,甚至連最不遭人待見的河監都取消了,再加上偃旗息鼓的東廠,和如日中天的錦衣衛……太監想出頭,只能在齋醮上面想辦法,而親近邵真人,就是最好的通天之路。

    「嘿,小保,好歹父子一場,咱家指條路給你也算是應有之義,後面還得看你自己,多看多聽多讀書,將來,說不定你的成就還會在我之上呢,呵呵。」看著激動萬分的乾兒子,黃錦想起了十四年前還在安陸時,喜從天降的那一刻,也很是感慨。

    「走吧。」

    元福宮是永恩寺等幾座和尚廟改建而成,屬於邵元節在京城的佛道之爭的戰利品之一,建築格局極為宏大,連夜幕都掩蓋不住其間的恢宏之氣。

    聽到黃錦上門,邵元節很是意外,卻也不敢怠慢,急忙忙的迎了出來,「黃公公,可是萬歲爺有旨?」非常時期,人人自危,哪怕是老邵也不例外,聖眷這東西其實很虛無縹緲的,說不上什麼時候就沒了。

    大臣如楊一清、張孚敬,後宮如陳、張二位皇后,這些都是血淋淋的例子啊!

    黃錦笑眯眯的說道:「旨意麼,可能要過兩天才會有,今天,是咱傢俬下里來的,到底是好事是壞事,咱家也說不上來,關鍵還得看邵真人您怎麼想,怎麼應對了。」

    「哦?」邵元節微微一愣,他在宮禁行走多年,對黃錦這個天子近臣也非常瞭解,知道對方雖然精明,卻不是個喜歡弄權的人,否則也不可能安穩的度過這十多年。既然他這樣說了,那事情恐怕還真是有點玄妙了。

    「黃公公,請。」他念頭轉得極快,面上絲毫不見端詳,一邊虛手延客,一邊招呼道:「清風、明月,還不奉茶伺候?」

    「邵真人客氣了。」黃錦欣然舉步。

    今天這事兒,邵元節要是識相的話,就很容易解決,無非是賣兩個人情出來,黃錦自是樂於笑納。如若不然,那……這人也算是老糊塗了,他黃錦也沒必要陪綁,坐山觀虎鬥未嘗不是個好辦法。

    所以,虛禮什麼的大可省略,直入正題才是正經。

    「二龍不相見?二龍,噝……」事情經過並不複雜,哪怕是黃錦說的比較詳細也沒用多少時間,一邊聽,邵元節一邊琢磨著裡面的味道,待到黃錦說完,他也是倒吸了一口冷氣。

    他臉上神情變幻,有恍然,有懊喪,有憤恨,有迷茫,甚至還有些許無奈。他苦笑著搖了搖頭:「江山代有才人出,或市或野,總有高人異士藏於其間吶!唉,水火兩難容,二龍不相見,貧道怎麼就……」

    邵元節是嘉靖三年,大禮儀之後應徵入的宮。他最有名,最擅長的就是禱祈雨雪,靈驗非常,因此而深受嘉靖皇帝的信重。

    在旁人看來,可能覺得他法力高深,其實他自己很清楚,所謂禱祈雨雪,不過是觀天象而預測天氣罷了,就和三國演義中,孔明借東風一個套路。用後世的話來說,他就是個氣象專家,而且是專業素質很高的那種。

    他的懊喪也由此而來,明明佔了近水樓台的便宜,又是氣象領域的專家,怎麼就落在一個野道士後面了呢?這箴言若是出自自家之手,那效果和功勞豈不……唉,還是老了啊。

    懊喪過後,他心中又是一凜,馬上想到了其中蘊含的重大威脅。爭寵,可不是後宮女人、宦官們的專利,大臣、道士們一樣是要爭的,畢竟皇帝只有一個,聖眷也只有那麼多,愛拼才會贏,不爭怎出頭?

    「那張……」看到黃錦笑眯眯的臉色,他心中一動,將到了嘴邊的疑問嚥了回去,想了想,覺得應該無差,油然道:「多謝黃公公的提醒,張閣老尋訪有功,化解了天子之憂,貧道自會登門拜謝,提醒之德,感激不盡,後日自當有報。」

    「邵真人客氣了,就算咱家今天不說,明天萬歲爺齋醮之際,也定然是要提起的,哪裡算得上什麼功勞?時候不早了,咱家就不打擾邵真人清修了,告辭。」

    「黃公公慢走。」邵元節一路將黃錦送到大門口,默立片刻,忽然轉身吩咐道:「云翼,叫人備車,你與我一同去張閣老府上拜會。」
weichang95 發表於 2013-1-5 14:44
第80章 劫自京師起,風雨會江南

    車輪轔轔,驚破了夜的沉寂。

    馬車之中,名震天下的邵真人眉宇深鎖。

    「師祖,您不用親自登門吧?朝中的物議……」路程過半,張府已經遙遙在望,彭云翼想了又想,最終還是做出了提醒。

    邵元節獨攬聖寵已逾十年,靠的不僅僅是他的道法高明,對聖心的體察,和謹慎的作風,才是他得以立足宮禁的根本。

    他或多或少和朝中的大臣都有些瓜葛,但從未真正捲入到朝爭中去,在皇帝面前,更是少有提及朝堂事。不下水,鞋自然就不會濕,更不會惹起皇帝的猜忌,明哲保身,得以成就傳奇,這就是邵真人的秘訣。

    從前,他跟張孚敬的關係還算融洽,畢竟後者是當朝首輔,也是個上體聖心的人物,算是一邊的。不過,就算是從前,兩者也沒公然密探過,如今張孚敬已然勢微,再跑上門去,殊為不智之舉。

    更何況,早在年前,體會到聖意的邵真人,就已經本著一貫的作風,在第一時間跟對方劃清了界限。這事兒是做在明面上的,現在又要反覆,損失的可不僅僅是顏面,還有談判的主動權!

    「無妨。」邵元節微微搖頭,輕聲冷哼:「你當皇上心裡沒數嗎?沒有皇上的默許,黃錦又豈能出得了宮禁?這個機會是皇上特意留給我的……皇上既然默許了,又怕什麼物議?要是物議有用話,我等又豈有今天的風光?」

    「皇上默許?怎麼可能,張閣老可是當朝首輔,您不是說,皇上最討厭身邊的人跟外朝串聯嗎?」彭云翼有些發懵。

    「唉……」邵元節謂然長嘆,自家的徒子徒孫,實是不成器啊!自己言傳身教了這麼多年,可還是沒一個成材的。

    云翼已經是最為出類拔萃的一個了,可看現在這樣子,也只有回山看守道觀的能耐了,繼續在宮中……哼,那不是作死嗎?

    「嘉靖三年,我奉召入京,看似一帆風順,可又有幾人知道,其間有多少波折呢?當今天子,又哪裡是個隨便就相信他人的?只憑區區傳言,他又豈能立刻就下旨召人?那老道已死,又有那二龍不相見的箴言在,一個真人的追封想來是跑不掉了,可那小道士……」

    彭云翼若有所思的點點頭。

    「你明白了吧?首先,皇上會想,此事會不會是張閣老在弄鬼,李崧祥和熊榮,都是年初張閣老乞骸骨,皇上挽留時提拔的,他們的奏疏並不足信,至於上虞知縣,嘿,一個小小的芝麻官,還不是只有任人擺佈的份兒?」

    彭云翼眼睛一亮,興奮道:「所以,皇上就暗示師祖您去核查此事?那咱們不是正好下手,就和當初的沈淮一樣……」

    「錯了,大錯特錯!」邵元節強忍著沒罵人,他恨鐵不成鋼的說道:「表面上,那沈淮被定罪,似乎是邵某為了固寵,可實際上,若非此人犯了皇上的忌諱,他縱是不能一步登天,也不至落得如此下場啊。他是不是妖人,只有皇上才能認定!」

    「那……」

    「很簡單,無非制衡罷了。」邵元節搖頭苦笑:「皇上要的只是結果,那箴言必須是真的!至於小道士入宮與否,則在兩可之間,他要先行多方驗證了,這才會有所決斷,正如我從兩年前就開始在駕前推薦陶師弟了,皇上至今也沒給出個答覆。」

    彭云翼默然,對於自家師祖的決定,龍虎山大多數人都不以為然。不就是伺候皇上麼,自家這麼多道士在,又有這麼好的基礎,為什麼不好好把握,反要拱手送給外人呢?

    儘管如此,龍虎山如今的風光幾乎皆因邵元節一人而來,所以也沒人敢當面提出,但私下裡的議論卻是少不了的。聽得多了,彭云翼也很動搖,他是嫡傳的徒孫,正是利益攸關之人,影響不可謂不大啊。

    半響,他突然問道:「師祖,若是張閣老那邊另有心思呢?皇上想的雖然好,可對張閣老來說卻沒什麼好處,頂多讓師祖您承個人情。反倒是將那小道士舉薦入宮,然後內外呼應,未嘗不能打開一番新天地,總好過黯然而退吧。」

    「所以,我才要親自登門,表現出最大誠意,並親口許諾啊。」邵元節輕嘆一聲,隨後便恢復了鼻觀眼、眼關心的狀態。

    皇帝的心思,張孚敬自然是懂的,否則他也不會在駕前說什麼盡力探訪,連上虞知縣的奏疏都到了,首輔對那小道士的情況還不是瞭若指掌?他既然留下了這個緩衝,就是以退為進,給大家一個機會。

    對嘉靖來說,儘管他喜歡消停一點,但在這件事上,鬧一場倒也沒啥。

    邵元節很有自知之明,皇帝看中自己,只是因為自己的手段好,伺候得力,道法也馬馬虎虎,能讓他看到長生的希望,可不是因為看對眼了或者念舊情。若是那小道士更高明些,皇帝想必也樂於換個新鮮面孔,玩點新花樣。

    按說老邵一把年紀了,閱歷見識都是了得,應該不需要將一個年未弱冠的少年放在心上。可是,從奏疏中的片段中看來,這小道士並非尋常,已經有威脅到他的資格了,尤其是對方還和張孚敬扯上了關係,威脅正在被無限的放大著。

    饒是他如何猜測,可當他真正面對了小道士的諸多事蹟後,邵老道還是倒抽了一口冷氣,一直古井不波的臉色也是大變。

    張孚敬是個明白人,也很爽快,見到邵元節之後,只是略一寒暄,然後就將一封厚厚的文書交給了對方。

    這是浙江按察使李崧祥給他的密報,上面詳細記載了上虞馮知縣對於劉同壽的敘述,看到這個,邵元節受到的震撼也是可想而知。

    得到黃錦傳信的時候,邵元節感受到的還是隱憂,現在,東山小仙師已經讓他不得不正視,並且有可能成為他的噩夢了。

    「張閣老大德,邵某銘記於心,日後但有所命,只要力所能及,龍虎山一脈必當盡心竭力。」邵元節起身一禮,鄭重許諾:「陶師弟雖然散修在外,卻也同修龍虎山道法,今日之情,他也是會記在心上的。」

    張孚敬頷首微笑:「邵真人太客氣了,你我同殿為臣,都是為皇上效力,努力讓皇上舒心才是最緊要的。江南離得遠,老夫對道法也不甚了了,有邵真人助陣,辨識真仙的事方才無憂。」

    會談很快就結束了。

    這倆都是深悉嘉靖性情的近臣,儘管得到了皇帝的默許,卻也不敢恃寵而驕,接觸一下是可以的,若是秉燭夜談那就是自找不痛快了。

    況且聰明人說話也簡單,千言萬語都在那幾個機鋒當中了。

    「元輔,此事,就這麼簡單的放過去嗎?」會談時,邵元節帶著個徒孫,張孚敬身後也站了個中年書生。大佬說話時,他們只能旁聽,不過能參與就已經代表了身份,事機雖秘,卻也可以參贊一二。

    「簡單?」張孚敬眉頭一挑,笑道:「日靜,你這見識卻是差了,邵真人是何等人?以他的身份地位,許諾如此,你還待怎地?」

    「可是,他分明說的就是力所能及,顯然不欲在駕前有所作為,如今的形勢……」

    「這已經足夠了,再逼的話,也許反倒是將其推到反面去了,他龍虎山偌大的家業,怎麼可能盡數押在老夫身上?呵呵,他甚至替未來的陶真人許了願,還真是被逼得急了……能借此安然脫身,再對眾人有個安排,於願足矣,再多,就是奢求了。」

    張孚敬不緊不慢,那書生卻有些發急,他指指那份密報,提醒道:「元輔莫要忘了,過了今夜,這密報的效用就少了幾分,隨著時日推移,只會越來越弱,到時候,若是那邵元節不守信諾……又當奈何,難不成強行推舉,可是那樣一來,恐怕……」

    那箴言正好趕上了節骨眼上,解決了嘉靖的苦悶,若是當時張孚敬就把密報一併呈上,以嘉靖的性子,很可能連夜就下旨召見了。召見一個民間道士,中旨已經足夠了,根本不需要經過內閣,便利得很。

    可一旦過了嘉靖情緒最激動的這段時間,震撼力就沒那麼強了,皇帝是個多疑的人,他不會輕易相信什麼人,哪怕是張孚敬或者邵元節。

    而且,邵元節知道這件事後,也不可能安枕無憂,他肯定要設法減弱影響的。他沒必要跟死了的老道較真,但卻可以針對劉同壽,以他的本事,造出個小仙童應該不難,呼風喚雨更是他的老本行。

    等到他手段一出,這件事的影響恐怕就微乎其微了。

    這還只是明面上的,若是邵元節不怕過界,再針對小道士動點手腳,那就更沒指望了。

    「強行推舉?不成的。」張孚敬肅容道:「那小道士性子,壓根就不適合入宮伴駕,將他推舉入宮,只會壞事,反倒要牽連老夫,老夫又怎會行此不智之事?」

    「……山野之人,少禮莽撞,也是尋常,但江南赴京路遙,尚有時日彌補,元輔所言,未免過重了吧?」

    「禮儀之類都是小事,關鍵是他的本性。」張孚敬只是搖頭,「今上喜歡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所以邵元節得寵十載不衰,而這劉同壽,嘿,怎麼說呢,老夫雖不知他想法如何,可他似乎很擅長沒事找事,把小事變大事,你說,他入了宮,還能有個好了?」

    「……」

    「說起來,他這性子倒是與先帝有幾分相似,若是趕在正德年間,倒是會有一番機緣,可眼下麼……」

    「這麼說,元輔只是利用他賣邵真人一個人情?」

    「也不盡然。」張孚敬一擺手,「用,還是要用的,關鍵看用在什麼地方。蘇常紹興那些人鬧騰得正歡,其中,又以那謝以中最為活躍,正巧借這個機會好好的給他個教訓,讓他收斂一點,順便震懾餘黨,免得交替之際,再有波折……」

    手指在那份密報上輕叩兩下,張孚敬突然神秘一笑:「至於日後,就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入宮也許不當,但若是……呵呵,那又會是怎樣一番場面呢?真讓人有些期待啊。」

    「元輔是說……」

    「日真,你收拾一下,去一趟紹興,順便給李恭川帶個話,讓他……然後,你再替我觀察觀察這位小仙師。」

    「學生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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